
逃学的那些事
文/蓝永秀
那些午后,我爱逃学,都是因为肚子的问题。
我读书的小学名叫龙排。那些年代,龙排小学一天放三趟学:早学、午学和晚学。
每天天刚亮,同学们便陆续地走出一个个乌蓬船般的小茅屋,向通往学校的山坳上走去。八点钟时,老师吹响了几声长长的哨子,上课由此开始。三节课上完后,放早学的时间也就到了。
放早学时间一般都是在上午十点半钟。同学们回家吃了早饭,中午十二点又开始上学了。下午的课,一般在两点钟时开始上。
午后的两节课上完,同学们开始叫肚子饿。于是,老师吹了一声哨,午学就这样放了。
午学时间放得很短,一般只有四十分钟。
龙排小学的教学服务范围,包括龙排、龙那、板旧和龙重四个生产队七个自然屯。板旧龙重生源是翻过五六个山弄峒场十几座大山而来的,早学和午学对他们来说是多余的事,他们一天是无法做到六趟来回的,他们只能蜗居学校,你追我赶生龙活虎在龙排屯几十个矮小的茅屋下。放早学和午学不是他们的专利,一筒竹筒饭就是他们的午餐。
龙那的学生分别从垦学、龙三和板下三个自然屯下山上山跨坳而来。近的十分钟路程,远的二十分钟山路。四十分钟的放午学时间,龙那屯的学生,宁愿和板旧龙重的学生一道,踩踏龙排屯檐下篱笆前的鸡屎牛羊猪粪便土坷垃,也不愿穿山过坳跑上跑下地来回,完成一趟放午学的累腿事。于是,放午学似乎唯独是龙排学生的专属权。
下午四时整,几声哨子尖叫,把龙排屯学生和勒紧裤带的其他山屯学生,从一个个茅草屋檐下第三次吹进了教室。几个山弄村屯的五六十个学子,一齐放声晚读,把个龙排山岗吼得半个小时的山摇地动后,下午四点半,三五声长长的放晚学哨子,最终把一部分孩子们吹回了龙排屯的各个大小茅屋,也把其他部分的孩子吹过了通过龙那、通向板旧龙重的各个山坳……
那些午后放午学,我是不往家里跑的。因为我知道即使劳脚奔命,到家也没有饭吃。放早学时,一小池塘似的大铁锅玉米粥已被几个兄弟喝光了,集体出工靠工分打粮食的年代,粮仓里磨不出多余的玉米粉糊浆粥过剩于锅底里的。
锅底没有过剩的米粥诱惑肚子回家,但放午学后在食欲的驱使下,我常常逃学旷课。那时午后逃学的那些事,如今还历历在目。
我的家,在龙那垦学。垦学这个自然屯不大,一公顷见方,但却是龙那三个自然屯中的天上人间。
垦学的鞍马山与丁真山、班来山围成品字形,共同托起垦学这片巴掌大的天上人间。有史以来垦学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为虎豹豺狼出没营造着自由王国。因为鞍马山比丁真山和班来山矮了一截,自然有个沟壑贯通龙排。于是,这条沟壑就变成了虎豹豺狼出没龙排的捷径,专门奔蹿于这条阴沟里干坏事。
龙排的先人被虎豹豺狼从这条沟壑叼上垦学去蚕食都给叼怕了,人们对虎豹豺狼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据说,在龙那先人的精诚协作下,人们在龙排通往龙那的果荣坳口上刨开了一块平地,用木头作架,压上如山的石头,装上石弶,用小狗去做诱饵。但虎豹吃惯了人肉,对小狗不敢兴趣,小狗在石弶里叫了整整一个月,虎豹都不理不睬。
人们为了除虎害,不得不换上了大活人:让一个胆大的壮年人手握一把锋利的长矛,站在石弶中间牢固的木笼里日夜高歌,以此诱惑大老虎。果然,人进弶的第二天夜里,便引来了一只大老虎,在石弶外面转来转去,吼个不停。
屯里的人们听到老虎的吼叫声,在茅草房里颤抖着相互搂抱,暗暗地为那汉子捏着汗和抹着泪。
那汉子也真是个汉子,他手握长矛面不改色,歌喉依旧粗犷如故,眼珠子精溜溜地瞪着老虎看,如果老虎跳进了石弶,机关没落下,石拦无法下压老虎,他会凭借着坚固牢靠的木头笼子,伸出锋利的长矛杀戳笼外的老虎。可是,那老虎也真个狡猾,只在石弶外面嗅嗅鼻子转起圈儿打打吼,一步也没有向石弶靠近。
五更天的时候,老虎大吼了一声,喷着响鼻打道回府了。
人们没有因为老虎的不亲近而灰心丧气。人们相信,老虎今晚不跳入石弶吃人,明晚未必不跳,因为人肉对老虎的诱惑太大了。于是,那个胆大的壮年人一连坚持守弶几个昼夜,到第五个晚上,村子里的篱墙还透出一半的明火时,守弶的壮年人听到了如牛蹄敲踢石块奔走的声音。他下意识到老虎来了!
他,歌声如旧。
今晚老虎一反常态,静悄悄地来,不吼叫,不转圈儿,直投石弶里来……
一声山崩地裂的石弶石拦塌落后,龙排龙那的人们点着火把,扛着扁担木棒奔来。但看到老虎只是下半身入弶被木头石块夹住,而上半身露在弶外,晃动两条前腿张开血盆大嘴狂吼……
火光中人们看清了老虎的“真面目”,惊讶地往后倒退。正在这时,那个用来诱虎的壮年人已经破笼而出,他举起手中的长矛,一刀杀进了老虎的血盆大嘴。人们见状,举着火把一拥而上,一阵刀棒锄刮落到了老虎的头上……
自此后,虎豹伤人的事件在龙排与垦学画上了句号。
从龙排通往垦学的沟壑,虽然留下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虎害传闻,但垦学我父母的七八亩包工山地上生长着的农作物,大大地降低甚至是绝杀了我原先对老虎吃人滋生的恐惧的心颤频率。我倒极像老虎一样,放午学的哨声还没吹响完毕,我便冲上了果荣坳,翻过鞍马山,蹿进了绿油油的垦学包工山地里,繁忙却又不乱阵脚地行动起来。
那些年代,集体生产。但为了照顾各家各户,所有山弄峒场里的土地,都分片包工到户,为的是工分一样,口粮一致。如果赶工赶节季了,谁家完不了包工的,大家可以帮忙,多劳多得。垦学近我家,父母近水楼台包了七八亩。
那些年代,生产队春耕下种时,几种作物一起播。在开坑下种玉米主粮时,黑豆、小米、木茹还有凉茹,一应间播。一块碗口大小的山地,三月培土玉米,五月中耕小米,七月耘草豆茹,八月收获米类,十月收获豆茹。月月有忙不完的工,日日有饿得慌的肚……
午后逃学的春日,在包工地里灭它命续已生。
一丛三瓣四叶的粉面笑盈盈地荡漾在松软的春土上。那是躲过犁铧深翻、逃过鼠挖虫害、避过冰雪严寒的红薯,刚刚从劫后余生中悄悄地破土而出,探出个粉红的笑脸,随即被一节削尖了的棍子猛力锥扎下去,再用力一撬,那个储备了一冬力量且躲过无数次劫难的生命,便被连着一砣春泥给扯了出来。撸去红薯刚刚吐出的白生生银须和泥土,不等拭擦干净,便迫不及待地塞进嘴巴,狼吞虎咽般藏进了肚子里去……
那些日子,早早晚晚便能听到母亲的那些恶骂:
“这些小生命呐,躲过锄嘴避过犁铧,好不容易才生根长芽破土脱胎转世,可哪个夭亡短寿的早早就伸出魔掌掐去了它们的生命!芋来轮成个,薯来换做种啊!它们生命才刚刚开始呢!”
“呀!哪个小不丁点的饿死崽啊,鼠挖鸟扒吃完了我的这些薯种!我抓到了啊不砍断他的贼手砸烂他的狗爪去才怪呀!”
“哟!哪个小不死的这样做呐!看下来啊老天呀!非绳渗盐汁、鞭蘸辣水、抽烂他的一身赖皮不可!”
母亲一边咒骂,一边把散落在地上的奄奄一息的薯芽小心翼翼地载回土里。
垦学只有堂兄秀仁和秀吉我们三家人,堂兄两家的孩子还很小,板下和龙三的孩子不会蹿到垦学来作案,母亲的判断是自家有鬼。于是,柴鞭在我们兄弟头顶上高高地举起,恶狠狠地在半空中慈祥地哀鸣,最后恶狠狠地败下阵来……
午后逃学的夏日,在包工地里装巧猎吃病根。
五月是夏日最绿的部份,也是最荒的日子。才刚刚吐出红艳艳的须眉的苞米,成了我巧取豪夺的对象。我汲取了春日的教训,进入正在扬花抽惠的苞米地,我不再手忙脚乱起来。
我刚逃学跑到垦学,要钻进玉米地去的时候,就听到了一只不知名的鸟不停地叫唤:“哪个吃我脓包屙痢隆!哪个吃我脓包屙痢隆!”
我才不管什么痢不利呢,没东西在肚子里,那才是最大的不利啊!
我慢慢游离于一蔸一蔸苞米间,审视着它们的发育状况来。一苞,两苞,三苞,终于在一蔸粗壮苞大叶肥的玉米前停住,缓缓地把其中的一棵较小的玉米苞轻轻地从根部压倒,让它呈三十度角倾斜在地上。然后,拿出事前用个铁钉自打的一把小刀,扎入玉米苞,割开了一条缝,再伸出两个拇指指甲,扎入缝隙,用力向两边剥开苞皮,待完全露出白生生的嫩米粒后,张开牙齿咬下去,把玉米粒连同白嫩的芯棒咬将出来,一口一口地嚼着,吞给肠胃,友好肚子。
一个玉米苞,不能全部咬毕吃完,必须咬一半留一半,而且还要马马虎虎地略作一下包装,把一部分剥开的苞皮包回去,让啃吃一半的玉米棒像个脓包,乱人视线,掩人耳目。之后,再游离到另一蔸苞米去,用同样的方法釜底抽薪,填充肚腹……
这个方法非常不错。既能让地里的苞玉与自已的肚腹友谊起来,又能把巡地守苞米的父亲迷得团团转。巡地守苞米的父亲看到苞米被残吃,左看右瞧,查不出猎物猎食苞米的点滴痕迹,只得回家报告猎手伯父:“咱垦学不知出了个什么猎物,把苞米吃惨了,却牙没牙印脚没脚痕的!”
那猎手伯父就去调研。可调研来调研去,还是调研不出什么猎物所为。到底了还是在十几亩的山地里,掩埋上几十只装狼的铁匣。
伯父的装狼铁匣掩摆上去的当天夜里,我因生吃过多的苞米而拉肚子。父亲和伯父看着我拉出的成堆半瓣苞米粒,面面相觑,恍然大悟,并急忙连夜撤回了装狼铁匣。而那场拉肚,竟把我折腾得两眼翻白,虚脱了几天,差点没了命……
后来,我牢记了那个不知名鸟“哪个吃我脓包屙痢隆”的教训,不再到包工地里去“刨食”。见我如此,父母还暗自庆幸,认为一只无名鸟的叫声和一次偷食的拉肚,彻底地征服了我的劣根性。而我也确实收敛了两三年。
俗话说:“贼盗心不改,久不久又来。”三年级的一个秋日,母亲叫我跟她到垦学的包工地去挖凉茹。我本来不想去,可母亲说你去帮我挖了,明天街日子你可以跟你父亲挑凉茹上街去卖。那时七天一个周日街,别说小孩能上街逛,就连大人手头有充裕的钱币,要买个火柴什么的,还得跟队长请假报告。否则,阶级斗争一抓,就会遭殃到你头上。
我知道父亲难得出街一回,要想跟他去,必须帮妈妈挖好凉茹。有了一担凉茹,队长就同意父亲跟随凉茹上街去,我和父亲上街买个作业什么的也会顺理成章了……
凉茹是跟着玉米一同播下的,是生产队同意群众自种的私有物,到秋后可以挖开采收,挑上街去换钱补贴家用。
我在家时就抱着上街去的悬念跟母亲到地里去挖凉茹的。到了地里,看见母亲挖出的凉茹就馋得流口水,渐渐地把上街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哀求母亲,给我品尝一个凉茹,哪怕是小小的一个,只咬得一口的。母亲说,这是家里的钱,一家人的命根子,不能吃。待挖出来够一担后,再遴选哪些最小个,哪些被挖伤挖烂了的,才能吃,并且还要分给兄弟,大家一起吃。
我吞了吞口水,说:“妈妈,我力气大,我来挖。”
“不,你不会挖,你会把它们弄坏的。弄坏了就不值钱了!”
我本想一锹下去,把个凉茹挖个四分五裂,母亲就会赏它给我尝尝。可是,母亲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没让我碰锹,只让我帮她把挖出来的凉茹去净泥土……
我气鼓鼓的,机械般地帮母亲拭去凉茹上的泥土……
是晚,我虽然与兄弟们分享了几个指头大小的凉茹,但心总在想着包工地里那些撑裂了土的凉茹……
那个街日,我没有跟父亲上街,却偷偷地拿根削尖了的棍棒,跑进包工地里,撬开裂土,把五个拳头大的凉茹小心翼翼地连藤带叶一咕脑儿地撸起来,提到鞭马山顶上,躲进一处背人的地方,美美地饱了一回肚。之后,把所有的藤子叶儿皮碴丢进了山洞……
自那后,放午学的秋日,我又重新逃学,不断地光顾垦学的包工地,一个个凉茹在我的魔掌下神秘地消失……
再后来,放午学的冬日,我的食欲大增,而这时包工地里的冻土无法刨出塞腹的东西,逃学后的痒技只能施展到老屋前后几棵黄澄澄的柑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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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蓝永秀,男,瑶族,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贡川乡人。本人作品散见于《南宁日报》、《红豆》、《文史春秋》、《鸭绿江水电报》、《传奇传记》以及《大化文艺》、《寿乡》等刊物上。著有《绝恋伊甸园》(30万字)、《大艾绝唱》(20万字)和《带着我的文学与贫穷,拐着富翁去流浪》(30万字)长篇小说三部,作品集《不长锈的路》(含短中篇小说、散文在内,合30万字)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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