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灵动活泼 外柔内刚
——读《艾园情》五首
文|冯仲平
翻阅《滏漳诗苑》2022年第1期,读到梅里《艾园情》五首,马上被作品的灵动活泼的语言所吸引。读完之后,便在网上搜索相关资料,发现梅里是个多产作家,而且还是河北老乡。网上介绍云:梅里,原名席立新,笔名金鹰,河北省秦皇岛卢龙县人。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理事、河北省诗词协会副会长、秦皇岛市诗词学会会长、《碣石诗词》主编。著有长篇小说《河戒》《佛耳山歌》《采薇歌》《恒哥》《血菩提》《梅里诗词选》等,在《天津文学》《长城》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余篇(部)。《河戒》获河北省2014年度“五个一工程奖”。
何谓艾园?作者自叙:“笔者乡间居所,因广植艾草,故而得名。”吾亦生长于农村,高考告别乡间,算来四十年矣。乡音未改,鬓毛已衰。乡间老屋几近坍塌,乡村难回,乡音不闻。故读梅里作品,从中听见乡音,心里颇感亲切。第一首《[仙侣·醉中天]艾园种豆点种》如下:
娘骂(俺)孬儿子,妻怪(俺)太苶痴。腰板干啥挺恁直?种子全摔死,(干吗要)站在田垄(可)劲掷。佯装呵斥,你单能作歪诗。
夫子自道,本色俨然。土语出口,甚接地气。“娘”者,北方农村呼唤母亲之谓,如同城市妈妈、港台妈咪也。“(俺)”者,农村乡亲对人自称,犹普通话之“我”也。“孬”,如其字形构造,为“不好”二字合体,即“坏”的意思。“苶痴”乃为两字,意思大致相同,乃呆傻之谓也。“恁”,普通话之“那么”“太”,表示程度之深,形容力度之大、烈度之强、速度之快等。“(可)劲”,即用尽全力,有多大劲就使出多大劲,绝不留余勇待贾。“单”能,只有你能,别人不能。这些都属于河北土话,读来不但亲切有味,而且形成一种独特的语言风格,尤其表现特殊的褒贬倾向——母亲、妻子,用的词语表面都是贬义,“孬”也好,“苶痴”也好,作的诗“歪”也罢,其实诗人心里最明白,全是“佯装呵斥”,实际充满溺爱、赞美之情。
“种子全摔死”,恐怕只有生长农村、干过农活、富有农事经验的人才能明白什么意思吧。记得小时候下地干活,在往墒沟或土坑点撒种子(玉米、小麦、花生等)的时候,老农叮嘱必须弯下腰身,否则离地太高种子会被摔死。如果腰杆笔挺抛撒种子,一定受到老农叱骂。这种习俗未知是否科学,但在农村就是如此,有些东西属于经验,你可以不信却不得不服。
读着这首词,不由想起关汉卿的那首《一枝花·不伏老》,“〔尾〕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口吻、词语、风格,何其有趣乃尔!更想起睢景臣的散曲《哨遍·高祖还乡》,“〔耍孩儿〕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化庄为谐,大雅入俗,诙谐幽默,声情并茂。
德国艺术史学家阿比·瓦尔堡运用“情念程式”研究古希腊艺术与文艺复兴艺术的关系。中国人民大学牛宏宝教授认为,“瓦尔堡的‘情念程式’这个概念主要是用来把握自古希腊到文艺复兴时期由各种人物身体姿态的母题所传达出来的人物的内在激情。这种人物身体姿态与某种内在激情的表达所形成的身体姿态图式,会作为固定的母题一代代传演下来,就像成语一样,成为造型语言的基本部分”。虽然“瓦尔堡并没有将这种‘情念程式’研究延伸到现代抽象语言”,但是所有的艺术门类,其内在和深层的规律都是相通的。那么,中国诗词的发展也是如此,文学在漫长历史进程中必然形成特定的“情念程式”,而每个时代每个作家的作品亦必然受到深刻影响。诗人的激情与程式之间的摆荡互动,就产生了具有新的文化意义的作品。梅里词的诙谐幽默的风格特征,显然继承了元散曲的艺术程式,而将新的文化元素融入其中,从而形成了带有时代特色的审美个性。第二首《[双调·沉醉东风]相约艾园》如下:
霓彩轻泼鹿山,拙荆点起炊烟。鸡上墙,羊出圈,整天的没点清闲。老丈心疼热泪弹,下辈子还约艾园。
从头到尾,全是通俗的口语大白话,同样带有元散曲的语言特征,但是由于具体时空的变换,无论是自然景物、饲养的动物,还是人的行为与情感,在具有农村早晨一般场景的基调上晕染了时代的色彩。全词只有三句,第一句很容易令人想起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第二句则与《诗经》“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形成反衬,《君子于役》写的是傍晚,梅里“鸡上墙,羊出圈”写的是早晨。第三句在景物描写的基础上注入了浓烈的情感元素,虽然“没点清闲”而“令人心疼”,但这种生活模式已经内化为骨肉血液,升华为难以割舍的精神情怀。这首词的主体,同样是传统“情念程式”与作者情绪交流共谋的结果。第三首《[双调·大德歌]笑居艾园》如下:
石椅憨,木桌圆,举杯把酒干。小醉舌唇绊,荷锄种牡丹。门前红杏开成串,紫燕舞翩跹。
前两首主要写劳动生活,此首重点写休闲活动。生活场景由木桌、石椅、酒杯组成,人物活动是饮酒、唠嗑、种牡丹的连续组合。诗人从小处落笔,场景与活动逐步向大处拓开,由院内到门前,由静态的“红杏开成串”到“紫燕舞翩跹”,目光随着翩跹的紫燕,思绪突破了眼前的局限,自由地飞翔到了浩瀚的蓝天,以至无穷无尽的宇宙空间,营造出篇终接混茫、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境界。第四首《[双调·大德歌]写在艾园》如下:
山水间,彩云天,老丈躬耕在艾园。困睡糟糠伴,酒醒望远山。夜来艾火驱虫患,门外小溪潺。
相对于前三首,此首的境界继续拓开,意境更为宽广阔大。时间在流逝,空间在漫延。美丽的风景,慢节奏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白天与黑夜交替,时光与生命在无声无息中向远方伸展……物质生活的消磨和精神求索的淬炼,自然生成艺术的结晶,即第五首《[双调·水仙子]艾园沉思》的深刻内涵:
半苶半傻半糊涂,时暗时明时二乎,常哭常笑常颦蹙。风摇绿疏影,为斯人掩卷长哭。《血菩提》黑难恕,《采薇歌》义尽数,血泪总难书。

瓦尔堡分析意大利画家波提切利的名画《春》,指出它的特征是“运动在古典遗产中的体现”。用瓦尔堡关于艺术图像再现的三重结构法分析,则文字质料(物质文本)创造出图像客体(作品本体),进而指向图像主题(现实本身),但并不能对此结构关系进行机械理解。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认为,艺术的本质是虚幻,切忌将艺术与生活混为一谈。曹雪芹《红楼梦》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真事隐去,假语村言,即指作品诞生之初就与作者脱离了关系。虽李贽《杂说》有“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垒块”的说法,刘心武解读《红楼梦》人物的索隐等,然而因为作者与作品的关系十分复杂,故不可亦不敢贸然判断也。
第五首文后,梅里先生自注云:《血菩提》《采薇歌》为笔者的两部长篇小说。没有读过梅里先生多少作品,管中窥豹难免一叶障目。前几天通过冰心文化传媒平台读了几首梅里先生的词,如《正宫·小梁州》《玉门关怀古》《到阳关》《遥想嘉峪关》《杀虎口沉思》《娘子关》等十四首,其中饱含着深刻的历史沉思、深刻的现代反省与独到的价值判断,具有重要的思想启示与艺术镜鉴意义。希望有时间多读点他的作品,更希望与梅里先生有面晤之缘,若能艾园饮酒畅谈则甚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