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答:
第二首的后两句——“只惜数年贤刺史,却留馀种媚朱三”,如果只从字面上来理解,读者很可能会认为,它是对杜牧的讥讽和不满:可惜池州历史上的这么一位“贤刺史”,却在池州留下了那么个孽种——杜荀鹤,竟然作诗去谄媚大唐王朝的叛贼朱温!
真这么读,就“浅”了!
首先,关于杜荀鹤是杜牧出妾所生之子,只是个传闻。对此津津乐道的,多半是一些野史与笔记小说。正史或稍微严肃一点的著述,都不予采纳。没有“亲子鉴定”,没有DNA的比对,很难确认此事的真实性。与黄景仁时代相先后的清人,对此事也不大相信。就连黄景仁本人是否真的相信,也很难说。
其次,即便杜荀鹤真是杜牧出妾所生之子,他与杜牧的关系,也仅仅是血缘关系。他不是在杜牧的抚养、教育下长大成人的,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无论善与不善,都不应由杜牧来承担责任。怪罪杜牧之“却留馀种媚朱三”,是没有道理的。
其三,杜荀鹤之谄媚朱温,主要事例是作诗。所作《无云雨》诗,据宋·佚名《古今类事》卷二〇《为恶而削门》,事在其进士及第前;所作献朱温诗“四海九州空第一,不同诸镇府封王”云云,据佚名《唐新纂》,事在进士及第后东归过汴州时。所作献朱温《颂德诗》三十章,据后蜀·何光远《鉴诫录》卷九《削古风》及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六,事在未得朱温赏识时,故应该也在进士及第前。
杜荀鹤是哪一年进士及第的呢?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六五《杜荀鹤》载:“顾云(唐代知名诗人,亦池州人,与杜荀鹤为同乡)序其诗(即杜荀鹤诗集《唐风集》)曰:大顺初,皇帝(唐昭宗)命小宗伯(礼部侍郎)河东(今山西闻喜一带)裴公(裴贽)掌邦贡(知贡举,即主管科举考试事宜)。次二年,远者来,隐者出,异人隽士大集都下,于群进士中得九华山人(杜荀鹤自号)杜荀鹤,拔居上第。”
又,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四中《别集类》中“杜荀鹤《唐风集》十卷”条曰:“唐杜荀鹤,池州人,大顺二年进士。”
大顺二年(891)前后,朱温还效忠于唐王朝,是唐昭宗所最倚重的方镇,奉昭宗朝廷之命东征西讨,扫荡黄巢军的残存势力,战功卓著。
唐代的进士科举,考试成绩并不是考生能否登第的唯一依据。相比而言,考生的文学知名度与社会知名度更为重要。进士及第后,也不一定授予官职。进入仕途的通道之一,是先入方镇幕府为幕僚。因此,唐代的读书人为了能中进士,中进士后为了能做官,少不得要奔走于文坛名流、军政权贵之门。这便是所谓“干谒”。既然有求于人,上书献诗,恭维奉承,也属社会之常态,司空见惯,情有可原。
因此,如果我们抱着“理解之同情”的态度,客观、公允地来看待杜荀鹤“媚朱三”一事,应该说,他也只是“未能免俗,聊复尔耳”,不足以论定其人品卑劣。虽然,其《无云雨》诗恭维朱温的尺寸确实大了些,不无可议。
不走运的是,杜荀鹤所干谒的这个朱温,日后弑君篡位,并改国号为梁,终结了中国历史上曾经辉煌一时的大唐王朝;而且为人狡诈、暴虐、荒淫,是出了名的巨奸大恶。但朱温篡唐自立,在唐哀帝天祐四年(907),杜荀鹤哪里能预见此后事于十六年前呢?
其四,即便把“媚朱三”算作杜荀鹤的一个污点,但全面衡量他的一生,也不是没有亮点的。在他的诗里,有着比他同时代人更多的对当时那个战乱年代里民生疾苦的人文关怀。
如《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甃城砖。郡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
又如《山中寡妇》:“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又如《乱后逢村叟》:“经乱衰翁居破村,村中何事不伤魂。因供寨木无桑柘,为著乡兵绝子孙。还似平宁征赋税,未尝州县略安存。至于鸡犬皆星散,日落前山独倚门。”
又如《题所居村舍》:“家随兵尽屋空存,税额宁容减一分。衣食旋营犹可过,赋输长急不堪闻。蚕无夏织桑充寨,田废春耕犊劳军。如此数州谁会得,杀民将尽更邀勋。”
又如《再经胡城县》:“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又如《蚕妇》:“粉色全无饥色加,岂知人世有荣华。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
又如《伤硖石县病叟》:“无子无孙一病翁,将何筋力事耕农。官家不管蓬蒿地,须勒王租出此中。”
又如《田翁》曰:“白发星星筋力衰,种田犹自伴孙儿。官苗若不平平纳,任是丰年也受饥。”
又如《自江西归九华》摘句:“无衣织女桑犹小,阙食农夫麦未黄。”
又如《雪》摘句:“拥袍公子休言冷,中有樵夫跣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