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清华大学特聘教授。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原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钟振振答:
黄景仁这两首诗所涉及的杜牧生平事迹,已经梳理清楚;所用的典故,也已经解说明白;现在,可以对它们作最后的总结了。
第一首诗,首句说杜牧好色而年寿不永;次句说杜牧诗歌绝妙而传诵至今;三四两句对杜牧有政治、军事才能而不得其位、不得其用,深致感慨。这些都概括得准确到位,十分精当。虽然还算不得上乘之作,却也中规中矩,耐人寻味。
第一首的文字比较显豁,不至于引发歧义。第二首就不那么简单了,特别是后两句——“只惜数年贤刺史,却留馀种媚朱三”。
如果只从字面上来理解,读者很可能会认为,它是对杜牧的讥讽和不满:可惜池州历史上的这么一位“贤刺史”,却在池州留下了那么个孽种——杜荀鹤,竟然作诗去谄媚大唐王朝的叛贼朱温!
真这么读,就“浅”了!
首先,关于杜荀鹤是杜牧出妾所生之子,只是个传闻。对此津津乐道的,多半是一些野史与笔记小说。正史或稍微严肃一点的著述,例如宋·薛居正《旧五代史》卷二四《梁书·杜荀鹤传》、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四中《别集类》中“杜荀鹤《唐风集》十卷》”条的作者小传等,都不予采纳。毕竟,没有“亲子鉴定”,没有DNA的比对,很难确认此事的真实性。
与黄景仁时代相先后的清人,对此事也不大相信。
薛雪《一瓢诗话》曰:“杜樊川《示阿宣》诗云:‘一子呶呶喧相门,宣乎须记若而人。长林管领闲风月,曾有佳儿属杜筠。’杜筠究不知何许人,或牧之曾以一子继之,或筠有佳儿,牧之赞叹之,俱未可定。乃《癸辛杂识》周必大曰:《池阳集》载杜牧之守郡时,有妾怀妊而出之,以嫁州人杜筠,生子即荀鹤也。此事人罕知之。余过池尝有诗云:‘千古风流杜牧之,诗材犹及杜筠儿。向来稍喜《唐风集》,今悟樊川是父师。’”是成何语?且必欲证实其事,是诚何心?污蔑樊川,已属不堪,于彦之尤不可忍。杨森嘉树曾引太平《杜氏宗谱》辨之,殊合鄙意。”其大意是说:杜牧《示阿宣》诗曰:“一子呶呶喧相门,宣乎须记若而人。长林管领闲风月,曾有佳儿属杜筠。”杜筠不知是什么人。或许杜牧曾将自己的一个儿子过继给杜筠;或许杜筠有个好儿子,故杜牧赞叹他,都说不定的。而宋·周密《癸辛杂识》记载,宋·周必大说:《池阳集》载杜牧做池州刺史时,有妾怀孕了,被休出,嫁给本州人杜筠,生下来的儿子就是杜荀鹤。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我过池州,曾写过一首诗:“千古风流杜牧之,诗材(即诗才)犹及杜筠儿。向来稍喜《唐风集》(杜荀鹤诗集名),今悟樊川(杜牧号)是父师。”周必大这叫什么话?一定要证实这事是真的,这是什么用心?污蔑杜牧,已经令人不能接受了;污蔑杜荀鹤,尤其令人不能容忍。杨森(字嘉树)曾经引用安徽太平县《杜氏宗谱》,考辨此事是假的,这和我的意见非常一致。
又,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一《集部》四《别集类》四《唐风集》三卷提要曰:“其称杜牧之子,殆亦梁师成之依托苏轼乎?”按,宋徽宗朝的大奸臣、大宦官,“六贼”之一的梁师成,自称是苏轼的私生子。四库馆臣认为,杜荀鹤为杜牧“微子”一说,大概率也属于这样的假冒。
黄景仁是否真的相信杜荀鹤是杜牧出妾所生之子?也很难说。
其次,即便杜荀鹤真是杜牧出妾所生之子,他与杜牧的关系,也仅仅是血缘关系。他不是在杜牧的抚养、教育下长大成人的,他后来的所作所为,无论善与不善,都不应由杜牧来承担责任。换句话说,杜荀鹤之谄媚朱温,言其“辱没先人”,可;言其“不肖”,可;但要怪罪杜牧之“却留馀种媚朱三”,就没道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