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石兰
谢直云
冠石,是宁都翠微山中的一处山峰。我曾不止一次和朋友们渉足冠石。去冠石,不是想挖冠石的兰花,而是缅怀明末清初宁都易堂九子之一的林时益,瞻仰几百年前他生活在深山中的旧地。
林时益(1618——1678),字确斋;原名朱议雱,字用霖、作霖,江西南昌人,明朝宗室,是明朝高皇帝第十六子宁献王后裔,继承父亲的爵位,人称“朱中尉”。小时候,林时益就聪明绝顶,其父母怕养不大,就给他取了一个叫“蠢”的小名。据说林时益七岁就能接待客人,能与大人下围棋攻杀自如;文能赋诗,武能击剑,是一个小天才。在皇家宗室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林时益,文武兼备,胸有大志,如果没有李自成的农民起义,没有清兵的入关,一定是一位安邦治国的能人贤臣。可惜的是天时不与人,林时益空有一身本领、一腔报国热血,眼看清兵入关顷刻灭了李自成,摧枯拉朽横扫了明朝的大半个江山,而自己竟无能为力!
清军的兵锋直指江南,风声鹤唳;明朝的君臣投降的投降,逃跑的逃跑,一时作鸟兽散。这时,机缘巧合,林时益和好友彭士望携家眷来到宁都投奔魏禧,并与三魏、曾灿、邱维屏、李腾蛟、彭任结交,世称“易堂九子”。我想,朱议雱改名为林时益,正在从南昌来宁都之际,即1645年左右,目的是躲避清廷对朱家子弟的追杀。有趣的是“林时益”三个字,不就是临时易的谐音么?人的名字不就是一个符号么?临时改一个名字,随随便便、脱脱撇撇、潇潇洒洒,不就是随手拈来么。到时候,如果天下有变,能够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最后还是要改回“朱议雱”的。但是,人生本就有许多的“但是”,林时益二十八岁来宁都,六十一岁在冠石去世,至死都没有可能把名字改回去!
刚到宁都,林时益、彭士望两家寄居在三魏家里。清兵还没有占据赣南之前,魏家这个在明代“素封八世”建有“圣旨门”的名门望族自然衣食无忧;身为明朝宗室的林时益应该也有些银两。但九子经历了买山和十年的艰苦生活之后,囊中便羞涩起来了。魏季子出游不得不出卖祖田及借债才能成行;林时益也常常感叹,不劳作就不得食。我认为,易堂学馆的开办,主观上是以解决温饱为目的,客观上才起到了培养人才的作用;九子中的魏禧也对友人说“弟近年绝意世务,授徒翠微山中,用以遣日,以糊予口。然不能不教人作举子业,出处无据,自笑模棱耳”。1654年初春,林时益买下冠石,于次年除夕举家乔迁冠石草堂,从此带领子弟在那里躬耕垅亩二十五年,自食其力,艰苦度日。
林时益为何隐居冠石?似乎特殊的身份决定了他反清意识更为坚决,怀念故国的感情更为执着。
冠石位于翠微峰西南的群山之中,远看活像一顶明代的乌纱帽。林时益在冠石筑寨而居,所以老百姓又称之为“纱帽寨”。此时,故国已亡,见纱帽即如同见故国,这是留在林时益心中惟一的温暖,也是他惟一能做到的坚守!林时益不可能像魏禧、邱维屏、李腾蛟、彭任一样,去开馆教学生举子业,他绝不为清廷做一丁点事,哪怕是间接的,哪怕饿死。他有些孤独,孤独得如同享誉精神领袖的王,但他仍然保存着与易堂的友谊,这或许就是“君子和而不同”吧。
冠石的峭壁之上长着一丛一丛兰花。谷雨时节,碧绿的长叶间,射出几支花茎,开满一朵一朵散发幽香的红褐色的花瓣,像坚贞不屈的儿子咳出的血色,不由人不怦然心动。
峭壁下,依壁而建的是一排长长的山石泥土筑成的茅屋,是林时益和他的家眷、门人的住宅了,左侧石坎下是水井。茅屋前有一块高出茅屋许多的小平地,想必是他们每天迎着日出练拳舞剑的场所。从小平地下走几十米,又是一处平地,应该建有库房、警卫室等设施。冠石寨的建设显示出了林时益的军事才能:冠石寨门向东,东面横亘一条山谷,山谷中是一些种水稻、番薯、芋头的农田;寨门的左右各有一个瞭望台,监视着从两边峡谷进出的人。寨墙沿山崖而建,石料都是就地取材,至今寨墙内依然留下了当年打石取料的痕迹。冠石寨不是很高,其高其险都无法与翠微峰相比,甚至也不能与三巘峰相比,但上冠石寨的路还是很陡。比路还要陡的是林时益的剑术,他高超的剑术也许来自朋友——剑客张若冲。林时益的学生任道爰叔侄,武艺也很出众,一人可敌几十人而游刃有余,学生如此,老师就不言而喻了,想不出林时益的武艺有多高强。冠石周围多有糟蹋庄稼的野猪,林时益每每会带领子弟们猎杀野猪,除了保护庄稼还可以改善一下缺少肉类的伙食。当然,林时益猎杀野猪也是无奈之举,他本应去猎杀清兵,施展保国安民的宏伟抱负。魏禧后来说过“吾向许君死”的话,可见当时有过为林时益而献出生命的许偌。时势的发展不以人的意志转移,腐朽的明朝终于复国无望,而清廷有如朝阳喷薄升腾,林时益的剑气只能在他的诗文中缭绕。如他的《赠人》“少年无赖走边州,马上曾枭上将头。岂有数奇都尉恨,只缘天坠杞人忧。独醒喜赠三闾赋,高卧能怀五岳游。满说草书繇剑器,灯前常自看吴钩。”
像《赠人》这样的诗,在其他九子的诗文中是很难看到的,唯独林时益有如此的气魄和胸怀。我认为,如果说魏禧是九子的文学领袖,那么林时益就是九子的精神领袖。所以,在林时益四十一岁时,魏禧赠诗追忆道:“君年时廿八,雄才自挥掷。爱我意气真,因之出悃愊”,魏礼也赠诗说:“古来知己恩,不敢爱生死。”所以,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来宁都,第一站就拜访林时益,在彭士望的青草湖树庐与林时益、彭士望“一谈遂七日”,然后才经冠石去翠微峰、三巘峰看望其他易堂九子。由于压抑和悲伤,林时益身染疾病,青年时就曾咳血。方以智建议他吃斋念佛、清心养气。林时益听从了建议,平时犹如老农老僧,只有在醉酒后眼中才显露出精悍之色,慷慨悲歌!
林时益是坚贞的,也是坚强的,就像冠石峭壁上的兰花,不畏寒来暑往、雨雪风霜,努力地生长着。
林时益似乎无所不能,他会种田,会看风水,会制火药火器;更奇怪的是他还会制茶。冠石四周山坡上种满了茶叶树,春天便开始采茶、制茶,他制的茶叫“林芥茶”,畅销闽赣,有时他还亲自将茶销往江浙一带。平时,林时益白天和弟子们在田间劳作,晚上教习、督促弟子们读书练武。有人曾从冠石寨下经过,看见几个明代衣冠穿戴的人,一边劳动,一边歌唱,声音犹如金石相扣,不禁大加赞叹!
林时益天份聪颖,所以在九子中也特别明智。康熙七年(1668)清廷下诏,允许明朝宗室回到原籍,归还原先的房屋土地,他不为所动,仍然留在宁都。或许是林时益看出了什么端倪——清廷后来的确诱杀了许多漏网的明朝宗室。或许林时益认定了宁都是他埋骨的故乡。魏伯子文集中载:林时益居冠石二十多年,因儿子成婚,全家返回南昌,还没有等到儿子的婚礼,林时益旧病发作;林时益恐死在南昌,便告别妻子抱病返回宁都,决意要死在冠石。
康熙十七年(1678)七月,林时益病重,八月病越重,最后在冠石呕血而逝。《魏叔子文集外篇·朱中尉传》中说,“死之日,士望阻于楚,唯魏禧、彭任亲举尸入棺含殓焉。先是中尉尝谓士望、禧、禧之弟礼曰:吾衰病无所用于世,君辈好为之。魏禧曰:中尉来宁都时,年二十有八,予与季礼方壮,并愿为中尉死也”。易堂诸子原本想跟着林时易干一番大事业而最终未果,此时重提旧事,英雄末路,许多悲慨与泪水一起涌出!彭任的《草亭文集·与谢约斋书(又)》说:“确斋兄旧疾一发,遂不可支,竟而长逝。其卧疾二十余日,于家事一无所及,洒落谈䜩,视死如归,真若脱然无所累者。”对于林时益的死,魏禧壮志未酬心有不甘,文字间隐隐透出一些怨气;而彭任则是赞叹其超然脱俗、视死如归的坦荡情怀。
林时益埋骨于东岩前面的山坡,一颗明末宗室的希望之星殒落了,一株超然脱俗的冠石兰也随之枯萎了。然而,枯萎的兰花却播下了生命转世的种子。如今,冠石的峭壁上仍然生长着许多美丽的兰花,它们世代相传,在静谧的山谷中飘散着阵阵芳香。
去年五月,雨过天晴,我与朋友们再一次瞻仰冠石,最终还是忍不住带回一株冠石兰,带回生长于斯的兰花的精神。
谢直云,男,江西宁都县人,星火宁都驿驿员,江西省作协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