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从洳邟山支脉之麓南望察梯勃伊冰河
白雪皑皑正如我们所见
在妫水源头,一万年的雪自深谷
缓缓流出,长年不息亦无人观赏
三座雪山共同孕育的沙哈德村
没有人驯养家畜、种植农作物
地球腹地的村庄和世界上最高的村庄
长老、猎人和群山之主正等待拜访
我们的驴队和雇佣兵在旅途中
面对严寒和黑邙山特选的罪犯
我们走了出来
因为怀有追寻过去生活的使命
我们口袋中来自公主堡的松枝和胫骨化石
令他们和颜悦色站在古老的山脊——
我们的队伍走了过去
如今正站在洳邟山脚
面对着冰河,有人失去了趾骨
但活下来的人到达这里
是一千三百年来沙哈德村的第一批客人
和几个当地的男子与小孩合影
他们穿着条状的长袍
和古人一样,他们使用失传的蝌蚪文。
唐代即景
唐代正在我们手掌上
因为新发掘的开元通宝就在身边
跟随找宝人的脚步我们来到这里
在一处高高沙丘的脚下辨认出死树的枝桠
这里没有一片绿色的叶子——
接着我们找到了柳树和白杨树
它们都已经死去,被埋在沙里
如今又被人翻出来
那是我们聘请的找宝人和向导
他像挖出童年埋藏的玻璃球一般
没有太费力气就回到了老地方,挖出了沙棘
在丹丹乌里克的沙丘中
我们看到了佛塔和北方守护者群像
一个裸身女人出现在干枯的墙壁上
尽管她的发簪已经脱落
依然向我们无声透露了当年的讯息
我们的东面是一口深掘井
西面是一些残破的泥刻画片
也许在讲述与偶像寺*有关的故事
在被称为“杜狄**的村庄”中
我们留宿三天两夜
返回时没有和一个人打招呼。
* 偶像寺,临时命名的古代建筑
** 杜狄,那位向导。
沙漠中的蛾摩拉
大风吹开沙堆
狄拉伸出双手将干柴拨开
我们穿着棉衣就站在边上
看见一个肌肤雪白的女士扬起双手
从一面灰泥墙上露出她丰腴的面孔
她的腰间缠着一层薄纱
恍如鼎盛时期地中海人的大理石雕塑
除此之外她没有穿一件衣服,微微侧身
向我们展现那年代不明的躯体和
本世纪人们那么熟悉的笑容
从她身躯下方埋得更深的佛塔顶部残片
那残片上有一个又一个面带笑容泥人
从她不远处被遗弃、被风蚀去一半的房屋
我们恍惚来到了一个时间叠加的世界
被历史塑造的村庄和村庄的历史
包含着欣赏女性美的残片
根据一个流传至今的故事
从前此地乃是一个欢愉集镇
一些美艳的故事被反复讲述
这里的男人依靠故事中的女人
获得了儿子……
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她们
美丽的传说也就不能被否定
如今我们终于在干柴背后找到她们
鉴于书籍中的故事也在路上见闻被一一验证
我们有理由相信关于蛾摩拉村的传说
通过几位腰缠丝愁美丽的女士
完全被证明了
尽管此地在寒冷的夜里一片寂静
没有人声和灯火
携带古老姓氏的人们已经消逝
或者她们迁到了别的地方——
如今她们也许正生活在几棵树下
她们正被几位怀孕的女人再一次生下来。
杜狄的村子
和阗人杜狄和他的父亲过相似的生活
作为沙漠中的居民为了生存终年获取水和食物
将铁器和血汗穿透流沙,深深扎进土地
像千足虫寄生在不毛之地——
为了拯救自己和家庭,他们寻找红柳、沙棘和芨芨草
种植少量的粮食,人人都有绝技
当我们来到和阗,在一棵树下和他相遇
那时他正抬头朝我微笑——
作为找宝人和兼职向导,和他的父亲一样
他在童年的沙地中刨出过楔形木版和小佛像
将迷途者和职业探险家领向东方和西方
正像他的远邻后来向我们说出的故事
杜狄收到我们的钱币和干饼,引我们去到
他的村庄
在圆形沙海中我们途径只有他和他的父亲辨别的
大地记号——我们没有见到野马、猎豹——
在一块凸型沙地毁损的房子前停下来
杜狄叉腰站在太阳底下,掀开头巾让他的额头
被太阳晒得更亮。以下是他对我们说出的话:
这就是我的村庄
连老杜狄也不能找到
这就是我的两间房屋
今天晚上你们可以睡在里面
从毡蓬中看一看天上的星星
如果你闭上眼睛
会像我一样安静
当你们离开的时候
我将送给你们一块
书写了祝福的木头
这就是我们曾经到访过的土地
如今人们将它简写为“和田”
有时我也会怀想起找宝人杜狄和他的故事
那时候我们便拿出他赠送的木头“祝福”
它们都来自一百年前
携带的是下大雨时期的
和阗的信号。
在尼雅忆古
六弦琴遗落后
又被拾起来了
琴弦腐朽
已经是泥土
泥土埋葬了音乐
当我们重新见到那
半把六弦琴
昔日老人的灵魂
像迷雾化为人形
年青人以音乐和舞蹈
宠爱着陌生姑娘
我们看到沙地上
又长出白杨树
马匹交换骆驼
尼雅县令收拾中央大厅
招待西方来客
他们交换文书
以汉字抄录法卢文消息
就在县府内室
我们看到了罗马雕花椅
它们迎来霜贵王朝的使者
当客人们散去
县长再次接待了我们
因为都是中国人
我们显得轻松
三天之后带走县长的家信
我们回到了长沙
讲述了西域的故事
它们中的几个流传至今
指引我们回到尼雅——
在尼雅
在一座土堆的底部
我们挖掘三天
又见到了从前的大厅
正如你听到的
我们见到了熟悉的六弦琴
见到了木板上的日记
命令高县长永远守在尼雅的
残损的消息……
我们翻出了昔日垃圾堆
它们堆积在一座低地
废屋的内部
那是千百代人的生活
匈奴,罗马人,印度人
汉人,突厥人,藏族人
蒙古人,俄国人
就在墓地旁边
被我们再一次翻出来的
是牧民、强盗和士兵的生活
还带着腐臭、尘埃
进入我们的肺部
令我们回忆起来
——多么喧哗
以为是地下大军
是死神
是梦境。
古代的雪下得很大
很快就将滑雪板和门前空地覆盖
将石块和滑雪板的棱角掩藏
地上的雪越来越多
再也没有见到水渍
雪越下越大
我们在雪地上打滚
将雪球扔到陈旧的房屋上
纸窗户很快被砸开
玻璃窗户上的印花人像不见了
蘸墨写成的竖行故事也变得模糊
妈妈给爸爸准备出行的包裹
爸爸要送我们去很远的地方
走在被雪铺满的路上
我们拥有了坏天气、好天气
我们收拾好了马车
我们将走在被雪覆盖的
一直都是全新的路上
通过偷听两位旅行家的谈话
我们得知将会碰到一位读书人
独自走在正被大雪覆盖的路上
一个火红的橘子指引着方向
他们说:
那个人十年后将成为商业巨子
在通往出海口成群梅花鹿生活之地
将建起一排又一排矮屋子
远处是石砌的宫殿
就在晚上
光线将会永无休止地通过
接着是一群奔跑的男孩
他们跑过墙上挂着的
十多个世纪以来所有土地主人的画像。
时光之尘
对大多数人——
甚至那些圣殿中的人物而言——
关于他们一生的记述
也许寥寥数行就足够了。
这是我刚刚坐在这里想到的。
对比一个努力而坚毅的现代人的追求,
我们现在做过的一切和前人没有太多不同,
历史湮没我们,时光又将它重现。
尽管仇杀、瘟疫和失败的分娩
令很多人在壮年时离世,
而文明史上第七个千年的人们已经看到了光的秘密*,
越是细微之处越光明**,
杜狄的村长,沙漠中的古堡,墙壁上的诀别书……
一切发生的都可以被后人倒述:
那位古代政治哲学家的青年时代只剩下三行文字,
它们分散在两部法律文书和一首真伪难辨的诗歌里,
遥远星球上一匹年老的马看着他的全部人生在重演。
闭上眼睛,言语过多的人已经踏入预言的迷途。
* 一个人可以赶在包含自己的光的前面看到过去的自己在做什么,但并不能改变发生过的事;
** 在显微镜中微观的世界与望远镜中广阔的宇宙同样复杂而绚丽,简单而清晰。

严彬,作家,1981年生,湖南浏阳人。出版诗集《我不因拥有玫瑰而感到抱歉》《国王的湖》《献给好人的鸣奏曲》《大师的葬礼》、小说集《宇宙公主打来电话》等。参加第32届青春诗会。
声明:本文所用之配图,如无特别说明,均取自网络公开信息,如涉侵权,向原作者致歉,并请联系编者删除。


《南方诗歌》2021年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1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2-3月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4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5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6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7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8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9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10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11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2年12月目录
韩少君:磕头上路
“品鉴”:王士强|朱涛诗歌读本
宋 琳:梼杌与围城
“他山诗石”:岩子 译|里尔克诗选10首
阿华:人间珍贵
以公心求玉质——鸿山.玉和祥杯首届南方诗歌奖进入评审阶段
窦凤晓:雪野,空有其白
一地雪:在微光中
苏楷:想像中一些遗失的陆地
轻鸣:三行诗九首
成都锦瑟:伪善的雪
涂国文:一颗还能愤怒的心脏多么值得赞美
云岑:衰退植物园与合成器大脑
“品鉴”:朱涛&唐诗人|风暴的脸色
姚辉:住在钉子内的孩子
余怒:《鳗》第一辑(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