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 记
听闻,张家界市三家馆乡漩水村建一处“一家八人同长征”的展馆,我驱车前往,意探究竟。到了村里,村支书告诉我,前期的工作已做完,择日就要动工。
幽静的村子,静谧的水库。沿水库边的山路漫步,思绪万千。大雪前后的风收走了草的一季生命,芭茅草冬日里完全枯萎了,薄薄的茅草花,山野里一片一片。寒风里,在我眼前凄美地舞动,开始对我说漩水侯家的故事。故事里,都是我的亲人。

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天气依旧格外寒冷。山外的寒流从北边漫过崇山峻岭,被高耸的天门山挡在山下,在澧水河和小城的大街小巷间肆虐,屋顶上的滴水变成长长的冰棱挂在屋檐。阴雨几天,夜空放晴。殷成福的双眼盯着夜空,清冷的月,周边有一道光圈,山里人都知道那道毛绒绒的光圈叫风圆,未来几日定有大风。她是漩水侯家侯木匠的婆娘。推门出去,站在檐下台阶上,朝着西街张望,深吸几口冷冷的寒气,让自己的心情平复,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呵成薄薄的白雾。没看到丈夫的身影,默默转身,两行清泪打碎了长街的清冷。进到屋里,木门“吱嘎”声响,虚掩上门,一缕寒风乘机而入,火坑里的火,溅起一团火星。儿媳妇大妹和女儿幺妹急忙拍打火坑边几个蓝布包袱上的火灰。七岁的小儿子九生,偎在凳子上歪着脑壳打瞌睡。前些时日,叔子倡贵,大儿子宗海,二儿子宗平已随红军主力往桑植那边去了。天亮后,家里的五口人也要抛开故土,背井离乡,随红二军撤离永定城,在狂乱的寒风中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灯盏的灯花瘦了,火坑里的火焰低了,屋子里很冷很暗。她千愁万绪,心乱如麻。
听丈夫说过,漩水村原本没有侯家。清,咸丰年间,儿子的爷爷十六七岁从篾箩溪的深山到麻疯山,做了二十多年的长工,三十大几在“漩眼里”(当地山民对漩水天坑所在地的叫法)置下侯家大田,几块寒水田和一片柴山,修了几间茅屋,捡了个永绥茶峒镇讨米要饭过来的妇人—向氏做婆娘,生下丈夫侯倡仟和叔子侯倡贵。自此,有了漩水侯家。丈夫少时学木匠,叔子上私学。和侯倡仟成亲时,她小丈夫几岁,公爹对她说,“你名殷成福,侯家有你,即是福。”既为人妻,便是生儿育女,开枝散叶,过细水长流的日子。什么党,什么革命,她闻之不闻。宣统三年,满清垮台。民国元年,她生了大儿子侯宗海,那一年,永定城四个城门都设了卡子,男人剪辫子,女子要放脚,她预感到世道要变,只是不知道会怎么变。直到民国十年,有恶人强占去了侯家的田地,次年没开春,丈夫带着她和七个儿女被迫离开漩水。民国初年,连年旱涝,造成了旷日持久的年馑,路边的野菜让人连根挖去煮着吃了,山中的蕨根、葛藤和凡能充饥填肚子的树皮被挖尽剥绝。连年的兵乱,商不能市,农不能耕,工不能用。天下乱了,世道惨烈,她的五个儿女先后夭折在可怜的人间。民国十六年,倡贵跟着贺胡子去南昌举事,丈夫带着一屋人四处讨饭吃,一家人处在绝境。岁月滑到民国二十三年冬月,贺胡子带着队伍进了永定城,叫红军。丈夫和大儿子、二儿子都参加了队伍,她也尝试了解新事物。出街,人们好像与以前不太一样,街头巷尾都在讲革命。有很多不懂,终是看到了天亮前的一丝鱼肚白。革命,是为了求生。求生,是死生契阔的相依相随。她带着儿媳,女儿,小儿子一起参加了共产党的苏维埃政权。眼下,局势不好,永定城山雨欲来风满楼,很有风声鹤唳的紧张与不安。红军要走了,心里冷飕飕的。
三月十四日,天,阴雨。云,很低。刺骨的寒风吹着雾一样的细雨,好像再不会停下来。站在茅岗坡的山垭上,望着山峦起伏的漩水方向。“大妹,见了宗海,告诉他。就说我讲的,跟着共产党干,是为了穷人子有田种,不再饿死人。不管怎样,只要没死,就记得回来,我们的根在这片山里头。”倡仟拖儿带女,在不见头尾的队伍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年,日本人占了东三省,犯我疆土,戮我国人。十一月十九日入夜,无星,无月,秋风萧瑟。桑植刘家坪,催人征程的号角,战马撕心裂肺地嘶鸣,在山谷里回荡。一家八口人举家长征,随红军北上。

辗转湘黔川滇,到了民国二十五年的入夏,疲惫不堪的一家人,跟紧队伍,爬雪山,过草地,一路向北。
两侧狰狞的雪峰在垭口相连交汇,如一轮弯弯的新月。又饥又寒的红军在积雪里踩踏出的一条齐腰深的沟壕,从弯月的底端穿过。距垭口几十米,他双腿僵直地伸展在雪地上,身子斜靠在沟壕,乱发与冰雪粘连在一起,似在打瞌睡。是回光返照,惨澹憔悴的脸色因充血如猪肝一样的紫红。闭着双眼,眼帘不停地抖动,鼻孔微微翕动,干瘪的胸脯微起轻伏,脸上的血色丝丝褪去。听到宗海喊他,声音亲近又遥远。耷拉在腿上的双手猛地高高抬起,僵硬地朝前伸出,右手食指如扣枪支扳机一颤一颤地扣动着,晶莹如豆般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出来。山坡上的积雪无风而动,如同山里人家正在卷起的晒粮食的竹垫,一圈圈地滚动,越滚越大,顷刻间,雪絮填埋了沟壕,掩埋了冰雕般的他。侯倡贵,倾毕生的力气,没爬过那短短的几十米,埋骨在大雪山。

相比于冷峻狰狞的雪山陡峰,坡缓的雪山。雪絮飘飞在地,踩踏成雪水,凝结成冰,随后又铺上一层薄薄的雪絮。湿漉漉的冰面上有人不断地滑倒,更有人无声息地滑落下隐蔽在缓坡间的雪洞与深谷。灰黑色的斗笠吹落在地,手中的马桑树木棍“咚!咚!”狠狠跺着地上的冰雪,蓬松的发丝在她脸颊上狂乱地飞舞,一手伸向幺妹滑落的地方,“幺妹!你回来!让妈代替你去!”凄绝的嘶喊,震裂了寂静的雪峰与深谷。侯幺妹,刚满十五岁,跌落深谷,牺牲在了雪山。
仲夏时季的夜里,高原上的风仍带着刺骨的寒意,星星点点的火堆,蜿蜒在夜空下无际的荒原之上。昏黄的火光,映在大妹如刀削的面颊上,脸色如三家馆小镇上的烟叶那样的黄。怀着身孕,肚子高凸。乌黑的唇挂着草茎,嘴角淌着绿色的草汁,凄怆无助的偎在婆婆身边。神情暗淡,任风吹拂她两鬓的乱发,等着黑夜淡去。只有风声,没有鸟叫,没有虫鸣,夜空寂静,荒原寂静。急促的马蹄声,沉闷的枪响,撕破草原的夜空。火灭了,不成形的队伍被敌骑兵冲散。刘大妹,宗海的妻子,失散在草原,再无音讯。

甘肃成县,黄土地上,两间黄土夯筑的房子又矮又小,窗户开得很小,只是两个能透光的洞孔,透进来的光斜斜地照在土坑上,细细的尘粒在光线里浮动。他在灰卜卜的土坑上已经躺了七天,凭感觉,自己熬不了几天,凄苦绝望的目光中尽是等死的念头。入秋,九月二十八日,红军在五龙山设伏,阻敌于抛沙河西岸,他带着八岁的九生上战场,被敌人的机枪在肚子上钻了几个洞,红军把他和九生留在了抛沙河畔。无医无药,第十天,侯倡仟,活生生的痛死在满是尘土的土坑上。留下最后一句话,“九生,好生过,今后找你妈和你大哥他们。”
十月过了大半,陕西,深秋的将台堡,一片秋色,树枝上金黄的树叶纷纷掉落。兄弟俩站在秦长城的废墟上,默不做声,看着南飞的大雁消失在天际尽头。“大哥,就我们兄弟俩到了这里……”话未完,宗平的面颊上全是泪水。“宗平,赶走了日本人,打败了国民党,我们兄弟谁还活着,就回大庸去,父母她们还活着,都会回去的。”此时,他们的母亲,正沿着杂乱的脚印,绕过一路红军将士的尸体,嚼草根草叶,喝泥氹里的黑水,走不动就趴伏在草地上手脚并用地爬。不知道是要找到自己的男人和儿子,还是期盼跟着共产党能过上好日子的那一份执着,不屈不挠,孤身一人,走出了草地,追赶北去的红军。一月后,她到了将台堡。抬眼看着两个儿子,眼睛潮红,没有眼泪,也无惊喜。一路走来,所经历的生离死别,身心沉浸在痛苦的渊壑中,忘记了哀伤,没有喜悦,变得麻木而沉默。
民国二十六年,陕西富平庄里镇。宗海去了教导团,宗平仍在二军团警卫营。七月过半,红二六军团改编为八路军一二零师。“贺师长,我把大儿子留在你这里,打日本人。我不去延安,要带着二儿子去找我男人。”贺龙眼角湿润,默默点头。山里面的一个婆娘,不懂国事,直肠直肚。于她而言,一家八口人北上,就剩下母子三人。为漩水侯家留一条根,是她的指望。还有,共产党抗日,么子事硬要和国民党搞到一起。想着,内心里就有一股气不打一处出的憋屈。几天后,侯木匠的婆娘,带着二儿子,离开庄里镇,一路南回。一个月后,陕西韩城,夏阳渡口。人头攒动,战马嘶鸣。她的大儿子,东渡黄河,直扑关中。和日本人打了八年,身上穿了几个孔,命里不该死,多了几处枪伤疤痕。到了民国三十四年年初,宗海离开烽火连天的晋西北,奉命到了延安。“估计到敌后的形势与将来的反攻,我们必须有最大的决心抽调一大批干部来延安保留与学习。”听军政党校大领导激昂慷慨的报告,他是骄傲的,因他已是共产党的优秀干部。八月十五日,日本人投降了。九月二日,延安东关机场,千余人的干部团启程东北。天,阴沉着脸,秋雨洒落,青纱帐静穆在雨里。路,崎岖、坎坷、险恶。他,清澄锐利的眼睛显得那样年轻,一路驰骋在即要彻底改变普天之下穷人命运,改变中国走向辉煌的未来的路上。东北三江平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合江军区,依兰县特务团。“这旮旯里的冬天冷,没有红军爬过的雪山冷,打山里的‘中央胡子’要有红军的精神!”手攒成锤,重重地击打在木桌上。他,一个战场上杀出来的勇者,几千人面前讲报告,南腔北调,也振奋昂扬。林海雪原剿匪,到了民国三十七年。四野,雄兵百万。打辽沈、打平津,过长江。他,从东北一直打到了湖南。心里想着,什么时候打回老家去。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国成立。一九五二年初,回大庸剿匪。出大庸时,山里的穷后生,回大庸时,小有名气。十里八乡传闻,大庸最大的军事长官,“侯大队长”云尔。
时隔了十五年,与母亲、二弟故土相见。母亲,鬓发皆白,形销骨立。二弟,蓬头垢面,马瘦毛长。往事倒影如潮,历历涌上心头。母子三人,抽泣哽咽,何其悲喜。
一九六一年,九生从甘肃回归故里。一家人,终是过上了当年红军说过的好日子。
一九七三年,她卧榻不起。开枝散叶,儿孙满堂,一众儿孙围在榻前。“你名殷成福,侯家有你,即是福。”想着公爹对她说过的话,终是对得住侯家。缄口不言,清冷安详。无怨,无悔,无愧,悄然离去。
宗海一九八七年离世。一口皮箱,橙色,凹凸不平,箱面在马背上磨蹭的很毛糙。两套泛白的军装,十数枚烁烁闪光的勋章,中央人民政府颁发的四张《烈士证书》,一大叠密密麻麻画满字且发黄的纸张,齐整的搁置在箱子里。他留给后代唯一的遗产,是乱世里的悲愤,苦难中的悲惨,革命事业的悲壮。
新中国,“漩眼里”修水库,淹了侯家大田和祖宅地。桑田沧海,“漩眼里”已无侯家。当地政府在这里建“一家八口同长征”的展馆,红军精神,漩水侯家的故事,将在“漩眼里”永久回旋。

山中老猴
2022年12月16日于张家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