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吹过街道
孙虎林

那时,凛冽的寒风从北环路上横扫过来,斜着吹向这条南北向的凤鸣东路。母亲从路西边的凤鸣花园走出来,一方深紫色头巾包住头脸,出门后折而向南,她要去步行街那边的家福乐超市。每隔两三天,母亲总要去一次超市。买一斤压好的杂粮面条,几个鸡蛋,一把绿菜。
这条街道北高南低,朝南一直通向县城东大街十字路口。穿过十字路口后,再向南走,就到了东关路口。这也是一条北高南低的街道,不太长,两边长着高大茂盛的悬铃木。盛夏时节,绿阴如盖。从大营路口西来的村村通班车在此停靠。那些年里,母亲从老家来城里时,就在这儿下车。然后,一路走到北边的凤鸣花园。

凤鸣东路这片儿地方,本来就是一片村落,名唤凤西村。如今,还有村民的自建房。临街民居都是两三层高的楼房,除了自住外,还向外出租。路西北端坐落的凤鸣花园是这一带有相当规模的住宅小区。路东绝大多数还是村民自盖房。一楼出租为门面房,用作小饭店或小商店。靠北的一间是邢科擀面皮,靠南的是明祥擀面皮。中段有家饺子店,四姐来县城看望母亲时,常带她来这家店吃饺子。母亲有时在另一家吃一小碗饸饹面就够了。那年母亲节,我们姐弟前来看望母亲,本来计划吃大餐,母亲执意不肯,最终一人吃了一碗饸饹面。至今想来,仍觉遗憾。那是母亲一生过的唯一母亲节。母亲习惯自己做饭,很少在外面吃。

每次我回来,母亲知道我爱吃擀面皮,总问我顺路买了面皮没有。我说买了,母亲走进灶房,说她已做好了岐山人常吃的拌汤。吃完晚饭后,我总要在这条街上走走。通常情况下,我出小区门后,折向北环路,一直朝西,走到凤仪路,今凤鸣国际花园附近,再返回。夏天的晚上,我在这条街上,碰见了高中同学武科,武科正和爱人坐在他们小区门口纳凉,他说军利也住在这儿。我打军利电话,他却不在家,正在南大街那边和朋友打牌。于是,我和武科站着闲聊了一会儿,便返回凤鸣花园。这时,夜风起了,一丝凉风搅动着燠热的夏夜。

凤鸣花园南边不远处,有一条东西向水渠,它就是横贯县城的北干渠。母亲住到县城时,这条水渠已被加盖,但还留有一段桥栏杆。每天傍晚,桥头边就会摆上一处食摊,专卖豆花,味道不错。那时,摊主招呼食客坐在小凳子上,再将舀好的豆花递到食客手里。我嫌街边风大,尘土飞扬,便要了两碗带回去。母亲说前段时间,她隔三差五去吃豆花。吃了几次后,肚子起胀,便不大吃了。我知道,身患疾病的母亲肚子老是胀得难受。豆花虽说嫰滑可口,但吃多了胀气。看着拎回来的豆花,我不觉叹了口气。

豆花摊子旁边,就是凤鸣古街。这条青石墁地的仿古街道,就建在已被盖顶的北干渠上。古街窄而幽长,一直通到西边北大街。两边的仿古建筑,色泽暗沉,有着明显做旧的痕迹。门面房多以经营文玩字画为主,岐山县作家协会就在古街西头。也有做小吃店的,香气四溢。我曾在古街东头的花店,买过一盆小花。拿回来后放在母亲小屋门口,母亲说我又乱花钱了。但说话之间,她不觉多看了那花儿几眼。她问我这是啥花,我说是长寿花,老年人养一盆,心情好,能长寿。

那些年里,我一般周末回岐山,隔日便走。母亲明明知道我只能呆一天,但每次总要问我哪天走。我明白她的心思,人老了难免孤独,总希望儿女多陪陪。我何尝不懂母亲的心思,但又无可奈何。下午走时,母亲总是叮嘱我带好东西,不要落下什么。然后锁好门,跟着我走出小区。
有时,我们从凤西村街穿过去。当年,这个村子紧靠北干渠北侧。如今,村街显得宽敞多了。凤西村东边,离凤鸣花园不远,一座庙院夹在民居中间。每次路过,母亲总要驻足观望,满怀虔敬。她告诉我,以前来这儿做过佛事,念经声真好听。2014年春节,小姨从城固来看母亲,我和母亲陪小姨在二姐家住了十来天。那天,小姨说想看看我娘住的小屋。于是,我陪着她们一路走到凤鸣花园。下了几天雪,积雪未化,老姐俩互相搀扶着慢慢走着。走的就是凤西村这条村街。
我和母亲慢慢走着,走过北大街那边的关中大厦,走过十字路口那边的新华书店,走过南大街,就到长途汽车站了。看着我走进售票大厅,母亲才慢慢转身离去。那一刻,我心中真不是滋味。我坐车离开了,奔向自己的生活,却将母亲一个人留在了小城。街上很热闹,行人不少,风儿吹着,花儿开着,树叶绿着,正是生机盎然的初夏时节。但母亲孤身一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一定很寂寞。

那次,我和母亲从老家来县城。在东关路口下车后,我搀扶着她一路北行,走向凤鸣花园。走过一家理发店门口时,母亲突然说了一句:“你放开我吧,我跟不上你。”那一刻,我心凄然,母亲确实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日渐走向下坡路。我未松开挽着她的胳膊,只是一再放慢脚步。母亲个子矮小,一生好强。前些年走路一阵风,和一帮老姐妹朝山进香,从不说自己走不动。2011年,我陪母亲去西乡高土坝外婆家。在那座破败不堪的百年老屋,母亲一眼看见放在墙角的拐杖,那是外婆生前用过的,母亲把它带回岐山。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她去家福乐超市时,就拄着这根拐杖。

母亲走后,我很少回老家,但淸明节和寒衣节必回。看着熟悉的小城风物,看着一掠而过的凤鸣东路,竟然有了某种陌生之感。冥冥之中,似乎少了牵挂,多了疏离。几年过去了,这片街区日益繁华,市声喧阗。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行人,我突发奇想。五六十年后,这些人还在吗,还能怡然自得行走在这条街上么?生命如斯,一切都将随风而逝。世间花开花落,万物此消彼长,生老病死,是自然界永恒的轮回法则。这时,我的心头蓦然之间响起一曲乐声,矶村由纪子的《风居住的街道》。悠长厚重的乐声,回望着生命,倾诉着生存,如泣如诉,忧伤不已。二胡声中,母亲拄着拐杖慢慢走来。风儿轻轻吹着,拂动她一缕白发。
2022年11月6日

孙虎林 陕西岐山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青春祭》《半生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