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斌,笔名冰轩,1990年生,甘肃庄浪人。现任教于石嘴山市一中。宁夏作家协会会员。诗歌作品发表于《朔方》《星星》《延河》《草原》《芙蓉》《诗歌月刊》《黄河文学》等。
旅程(组诗)
陈斌
午后
水又开了一次,火在缓慢燃烧
那把旧式茶壶里冒出多余的白气
以年轻的名义缓慢诉说
前尘往事也好,古道衷肠也罢
如此静谧的午后,非独我一人享有
在漂流的征途之上
远方的你,褪下稚嫩的青春
跋山涉水,登临送目
悄然间三十已过,必须承认
我们内心的秘林都曾有一头野兽跑出
迎着风,已不再呐喊
那些陌生的雪落在别处,而这里
温度一降再降,当透骨的风袭来时
我们全副武装,闭嘴,缩头
不再谈论那个陌生男人的死讯
旅程
旅程结束,海鸥还在头顶保持尖叫
清脆如碎玉的美,展开又复合
碧蓝的海风做出应有的呼应
人间最美的声音,这只其一
大地上,每时每刻都有新的动静
夜灯忽明忽暗,有人忘记回家
有人抖落满腔的字符书写命运
警车、救护车的声音叫醒黎明
但叫不醒昨夜那个醉酒长眠的人
那个胸怀失望,来不及抱怨的男人
记忆已然定格,我们继续制造新的动静
除了猜测、非议,他的身后还拖着什么
什么都不重要,旅程结束的时候
曾经许下的决心,也归于沉寂
暗夜里,黄河将替他继续北上
水声会将有限的肉身送还土地
关于疼痛,我们依然无知
土地冰冷,坚硬如铁
旅程结束,只有他深爱的那朵浪花
彻底归向无垠的大海
欢乐颂
我们是星空下的马匹
黑白并未分明,却真实存在
你看不见我,也看不见你自己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各自站立于
内心的草原,独立于尘世之上
当我奔向你时,你感受到风的速度
不分昼夜,两个焦点缓慢移动
在苍茫旷野,脖颈亲热片刻
我们各自爱上野花、野草和月光下的微尘
叹息轻微,那面未经打磨的铜镜上
转瞬即是一生,远方
仍旧是个巨大的问号
我们还有很长的路
可怎样才能走好
莫名的惆怅顿时充满你我之间
举杯,隔空对饮
幻想一场大雪
熟悉的风还没有回来
这个冬天,难得的冷还在持续
树上的果实已寥寥无几
农人们在返回故乡之前赶忙摘取
漫长的冬至夜里,像文字撒在纸上
谁在独乐园里暗自埋下一粒种子
白雪歌已经烂熟于心
送别的人已经等得太久
我的亏欠已经积得够厚
万事俱备,或许只欠一对温柔的马铁
一次义无反顾的猛烈冲击
在一场大雪里踩响春天的惊雷
我们就可以出发
玫瑰园的黄昏
那个种植玫瑰的人,最终两手空空
他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此刻,在这熟悉的黄昏里
只有这空如落日散尽的玫瑰园
注视着往昔,回答着一切
曾经,有位天才饱含爱意
他的手指被忧郁刺伤
他的血留在哪一片花瓣上,已无法辨认
那个种植玫瑰的人
你不能说他一无所有
在那无限的重复里
当你走过,在一个黄昏
轻叹,惊讶于那些无声的美丽
片片都是,又都不是
剩下最后的神话,在闪光,在倾诉
那些说出的和未说出的,同样令人着迷
过往已不复更改
那些抓在手里的暗香早已散去
谁又会知道?当你来这里漫步时
同样会把影子留在那面墙壁上
形成一个巨大的问号
声音
我们一边创造新的名词
一边感叹时间的册页翻新得太快
报纸上的标题已不足说明一切
议论和抒情流行的年代
谁还将自己陷入真正的叙事
从山上到城里
他丢弃了太多无用的家当
但果树的嫁接术已深入骨髓
果树开花的时候
他会听到属于自己的声音
嘉陵江畔
今夜,所有的火焰都是透明的
像飞鸟长着薄薄的羽翼
有了足够飞翔的勇气
就可以到达任何角落
三峡秋已深,路人远去
斑斓的灯火里
你选择看山,看流水缓慢变奏
揭示出心底的密码
这个冬季,最不需要的就是赞美
嘉陵江上浮沉若梦的词句啊
它们都将进入你羞涩的囊中
换得二两老酒,一夜促膝
今夜过后,北方所有的夜空下
寂静,爱恨如一
杯中
这个早晨,我只干一件事
一件事里我只选择最轻微的那一部分
之后便是重复,在有限与无限之间游走
光阴用久,茶水一淡再淡
茶杯的内胆生出厚厚的老茧
多么像那猝不及防的爱意
翻腾又平静。所有浮沉且当一场偶遇
当春天的问候来临时
杯中的光会照常升起,来自黎明也来自往昔
为了让我们发现内心的秘密
透明的玻璃不断摇晃
泡沫逐渐平息,花和你
有着光一样的明媚
微风过处
微风吹着
头顶的那片蓝还不够深刻
还不是庄稼地里逃出的那一部分
风还要再吹一吹
沿着一个方向,使劲吹
像把一封信送到一个人的手上
我抬头又低头,低头又抬头
反反复复,简单模拟
多希望眼前的那一朵云
能蓝得更纯粹一点,更陌生一点
就像我初次见你时那样
不说一句话,相见又离开
天即将黑了
城市的上空本就不需要云朵
那些内心如莲的灯盏完全是一种浪费
在这里,有落日就好
无声之境
你的目光里藏着刀子,藏着月光的白
帷幕划开的时候,失眠诞生
我再一次想起那个放牧星星的人
兜里的碎银子所剩无几
真理写在纸上,玫瑰滴出血来
你的眼眸跟文字一样
都有着遥不可及的未知
而那个心心念念,手执利刃
能打开你心的人,是否已经到来
西风饮不尽。天籁,地籁
相思的长发一旦落到纸上
就有了铁轨延伸般的恐惧
像那年火车穿过隧道
一次次敲出起伏不定的音符
让我不得不相信
那些绝望的美一定是黑色的
古井
在眼前残损的古堡内
几位学者停下脚步
认真看身边的那口古井
讨论生态价值与历史的意义
这还不够,魅惑袭来
一些好奇的目光还要继续深入井底
流水濯心,但那是井水
有人发现水中的倒影上浮着一丝杂质
略显不安地挪开脚步
而当地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
安静地守着井口和身后的院门
她的目光紧紧盯着蔬菜上的泥土
反复清洗
归途
旷野之外,车灯摇曳似梦
那一刻,谁在为你赶路,或轻声叹息
那一刻,幸福与黑夜有着同等的重量
想象我们曾走过的路,短暂也漫长
我们交付所有的明月和星辰
只见来处,不见归途
一树一树的鸟窝,一盏一盏的灯
从光影的夹缝中逃出
照在黑夜,也照在白天
空旷的原野上,铁轨划破雾气
那种穿透的力量让我顿生羞愧
火焰
向滚烫的火心再添一根木柴
燃烧加重,有限的光变得更加热烈
那束被黑夜捆绑的光
获得片刻的自由,或许更为持久
像一个人,不舍睡去
解除内心的挣扎后
静坐,看火焰燃烧
浮与沉,快与慢
那些霹雳吧啦的不安之音
仿佛铮铮铁骨从体内逃出,碎裂
仿佛一个人初尝生命之痛
获得肉体与思想的和解
火焰熄灭
大地上好像并没发生什么
祁连山下
在祁连山下,我不是一个过客
我把自己想象成手握弯刀的牧人
从乌鞘岭到当金山口
我和我的敌人同乘一匹快马,一路风雪
那些壮丽、奇幻的事物一一向我敞开
只有篝火,没有音乐
在那漫长的旅途中
我看见了什么,丢失了什么
只能在我的影子中得到证明与和解
旅程结束,只有山顶古老的雪
知道我们隐藏了多少秘密
在祁连山下,我也会想起一首古老的歌
想起我曾见过的某个姑娘
后来只剩下一种感觉
到达目的地之后,青稞酒醒
我只是一个过客
与亲人驱车,一闪而过
老照片
空旷的土地上
年轻的母亲手握镰刀,头戴斗笠
她凝视的目光深邃、安详
长辫子姑娘们统一露出牙齿
是真情流露,还是摄影师的统一安排
更多的是母亲和孩子的合照
在麦田,孩子们和麦穗一起拔节
在崭新的博物馆墙上
这些有限的黑白照不能说明什么
但足以暴露一个人内心的软弱
徒步者
冬日的某个午后,我在故乡的林间漫步
那些儿时栽下的杨树早已成参天之势
它们是否等我回来?不得而知
此刻是隆冬,脚下的落叶堆积无数
风起时,那炫美的舞姿
迎着淡黄色的雾气
多像此刻徒步前行的我
在一片安静的雪花眼中,周身发抖
明知草木一秋,但我心太满
对万物皆有热爱
如那些明媚又虚幻的事物
一边采摘,一边丢弃
遥远的古典已成某种假设
某种虚幻的想象或遥不可及的梦
此刻,在耳边流行的音乐里
我又听见了什么
康沃尔的早晨
康沃尔的早晨与石嘴山没什么区别
这些年,我已听惯了贺兰山的风
在黄河两岸自由穿梭
我已对那道遥远的港湾产生
柔软的免疫力
就让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吧
独自听着潮水涌动的信息
这些年,我已不再迎风流泪
只是没有人知道
我已拥有让时光慢下来的能力
远方的朋友,当你送来这首旋律的时候
石嘴山冬日的微风刚刚停息
橘黄色的光正从远处的楼头升起
我从黑夜的沉睡中醒来
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诱惑
午后的阳光下
一只蝴蝶通身泛着幽深的黑
它那黑色的目光无法与我直视
四周行人匆匆而过
就在相遇的刹那
我多想我就是那朵小小的带刺的野花
在眩晕的光线里
它那轻微抖动的翅膀已替代呼吸
去无限靠近一种别样的美
我多想从那朵紫色的小花里
看出蝴蝶细微的心事
花开
我不是十足的看花人
我只是羡慕花开时的样子
我相信,每一次花开
都是一场神圣而又盛大的经历
那些体内积攒的暴风雪
在一瞬间被春风点燃
怀揣月光的人,赶赴夜路的人
以及心爱的人
眼里总是藏着一-团火
在不经意间完成一次照亮
红柳
黄河夜夜北上,大片的红柳
一次次目送它离去
没有花瓣,就用身体代替
没有语言,就用火焰代替
盐碱滩上,镣铐加身
风借助它们通身的火焰舞蹈
更自由更广阔地飞扬
胸藏宇宙者眼里自有星空
一棵红柳,就是所有红柳
在塞上,在河西走廊
上演那些相似的情节
炉膛的火熄灭了
灰烬中长出新的枝芽
意义丧失的地方诗意诞生
古老的传统仍在延续
如在追逐日光的途中
有些道渴而死,有些溺水而亡
大风的重压下,命运不过是一个虚词
你必须相信,只有活着才是一-切
病马
在农村,没有人会杀掉一匹病马
或静静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或把它交给牲口贩子,换取额外微薄的银子
一切就像一场小心翼翼的告别
一匹马,背对着故乡烟火
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究竟走过了多少路谁也无法回答
直到它倒下的刹那,身后的蹄印一并消失
我才真正意识到
我不过是假想了一匹马的余生
在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
无数的山峦被层层梯田捆绑着
除了毛驴、黄牛,最多的就是骡子
我几乎没有看见一匹马
备忘录
从台历上提前撕下一页
我能写下什么
鸡蛋、食盐、土豆,检查要交笔记
明天我还会忘记什么
玩具或纪念日
职称评定或还款日期
在睡觉的前一刻又突然想起
关掉的闹钟是否重新打开
音量是否调到最大
在备忘录上还该写下什么
我是用笔走路的人
我会写下这世上的一切
一切都关于
丈夫、父亲与儿子
夫妻
我羞于说出“相濡以沫”
因为我们都不是鱼
尽管体内深藏了太多的水
来自亿万年前
冰山上幸福的两片雪花融化
但那还远远不够
不够两个人一生来畅饮
我羞于说出“患难与共”
因为我们的经历都实在太少
真正的磨难到底来自何处
谁又能真正说清
我只知道
我们仍旧还羡慕着
彼此身上的呼吸
那种饱满而粗犷的热烈
就像高原上独有的
花草和牛羊
笔记
灯光暗淡的角落里
你孤独得像一-本旧书
在众多同类的夹缝中静默
音乐乍停,一切恍如隔世的梦境
夜,空白如纸
除了风声,此刻
好像写下什么都是多余
黄河远上
黄河远上,一只木筏在风中
追赶记忆远去的讯息
山长水阔,黑夜里
有人甘做时光的囚徒
写下绝美的枯笔
远处的灯火,就像靠近真理时的心跳
而更远的地方,一块石头伸出嘴
向辽远的苍穹献出深情一吻
地老天荒,这里并不缺少风的赞美、雨的抚慰
浩荡的芦苇选择集体溺水而亡
几枝桃花,卸下所有的伪装与不幸
在烧焦的泥土里获得新生
也许它们才是这个城市原有的真身
也许,伟大的祭献皆出于此
在黄河岸边,无限的空虚四散开来
填充了夜的全部
三十岁的时候,我对故乡有了概念
我被那古桥头的阵阵声音感动
长城遗址
在黄河岸边,我没见过真正的长城
更多只是它的影子
在石嘴山,明长城留下的四个嫡子
依旧驻守在东南西北
是塞北的印戳,落款于
贺兰山巨幅水墨之上
是烈日下暴晒的几张旧皮囊
忍受着风干的疼痛
有人在远去之前拔出体内的宝剑
大喝一声,应声倒下
像一截坚硬的城墙
剩下的半截与土地握手言和
长出发达的根系
真正低下姿态与天空对话
黄河石
反复把玩、审视,屏气凝神地细听
走进内部,一首诗完成
仿佛遇见经年未见的自己
它是在哪一天被打捞起
在那惊心动魄的一刻
留下细节、疾病和一生深入骨髓的隐痛
当风迷失了方向,是否有某种声音落入其中
它的体内是否藏着一个不存在的爱人
在古老的河道里
那些清凉的胎记被时光深深挟持
不断渗透,产生的爱
已成为光的证词
在水一方
杂草丛中,仅剩的一条白帆
依旧摆出时刻出发的姿态
它寂寞地飘荡,忘记时间
忘记驼铃已被鸣笛代替
炊烟早已等同于尾气
忘记大片的沙枣、红柳、芦苇
这片盐碱地上的穷亲戚
采煤下沉的矿坑里已种满桃花、火炬
拍照的人即将回家
历史可以被遮蔽,但不能忘记
傍晚时分,我们坐在河边的裂缝上
被风吹着,像风吹着那只马蹄铁
几只水鸟从对岸飞来,又迅速离去
水面,一道落日加深了它壮美
烽火台上的雪
遥远的烽火台上,雪正落着
缓慢而小心,像落在时间的对面
瞬间开出奇异的花朵
带来安慰,和忧郁
一粒雪,呈现出的安宁
已足够覆盖掉多余的尘土和霉菌
也足够熄灭最初的火焰
圣洁、浪漫,时间能给的雪都给了
在同一个平面上,两个烽隧
一前一后,一高一低
远处,应该还有更多
在那绵延的山脊上
回忆着同样的苦痛,古老和凝重
如果有人登上那里
会不会看到不一样的乡愁
会不会听到不一样的时间之声
独奏者
在大地还未落满白霜之前
草木的经脉已潜伏好凋零的命运
该如何与你共度这一秋日
在这漫长的温柔里
有人不自觉地想起里尔克
想起他长长的信和永恒的孤独
比烈日还要饱满
就必须要忍住哭泣甚至叹息
把它们统统当作财富
可惜你我无法共同拥有
你有你的秋日私语
有散乱而古老的音符围绕着你
花白的头发,略显褶皱的外衣
未说出的话藏在那把长笛里
你的身后,一栋灰白的大楼即将完工
景观树刚刚种上
长凳有人坐过,又离开
匆匆,你也成了新的风景
其他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