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人每每看见我在报刊上发表了文章,就高兴地送到我家,母亲自然一概保存。这张1998年8月17日的《商洛报》(《商洛日报》前身)即是其一,上面刊登着我的台湾版散文集自序。送母归乡入土后,从家里的小皮箱——母亲当年的唯一陪嫁里——翻出来的。母亲用这张报纸,包着一些她认为珍贵的东西,诸如我写给她的信、布票粮票、分家时的契约、林产证、我的独生子女证,等等。纸包里的这张毛笔字,出自我五爷之手,是写给我的“影格”,内容是中医药理。我能清晰地记得,这是1964年的事,在我六岁的那年。
这是母亲的手迹,认真、清爽。根据所录电话推断,当为母亲五年或者六年前所记。我上大学后,母子间常通信。母亲常常抱怨自个字怎么也写不好。因为连续搬家,母亲写给我的许多信,不知塞哪里了。母亲解放前念过三年半私塾。小的时候,她常给我读小说。我不认为她这是有意“培养”儿子,而是打发艰难的时光。如《薛仁贵征东》《司马茂断阴曹》《樊梨花》《中国古代大诗人李白》《红楼梦》《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三家巷》等等,这些书对于儿童的成长,有什么“励志”可言?许多字不认识,母亲就连猜带蒙。读书的时间,通常在白天生产队里干完活,晚饭过后、睡觉之前。冬天读书,一定在夜晚的煤油灯下,坐在劈柴红火的炕洞口旁。
母亲一生崇敬文化,最看不惯我拿报刊杂志乱涂鸦、垫屁股。凡是字纸,她一概折叠好,整齐码放。可是见我每天都收到大量的书报刊,简直近于灾害,她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任我处置了;同时叹息我们乡下,许多国家干部、教书先生的家里,竟没有几本书。
前年秋天,母亲来电话,说她再也不能一个人生活了。她只要能自理,那就决不在城里多呆一分钟。她割舍不下她一手缔造的家园。她热爱房前屋后的一草一木。她习惯于土地的奇异芳香。她快乐于跟鸡鸭狗猫说话。但是她老了,业已弱势了,必须“投靠”子女了;一如人在少儿时,不得不“投靠”父母一样。
于是接她进西安,住进儿子的大书房里。可是儿子的书,“砖头学问”,“阳春白雪”,母亲没兴趣看。想看也看不懂。她只翻一本佛经,一本老皇历。高居二十三层搂,所以她经常临窗,送目秦岭,思念山林与土地,口里念叨着二十四节气的轮换。
她偶尔也看儿子写的书。戴着老花镜认真看。三页书看两天。问她这书写得怎样?她不吱声。问多了,她说:“你一个大男人的,写得这么细细末末。”语气是批评。儿子一笑了之。母亲接着说道:“《红楼梦》也是这么写的。”但是她的神态,她的语气,那可断然不是表扬!不过这话要是让行家听了,会认为母亲是个了不起的评论家呢。
鲁迅曾给他母亲买过张恨水的书,捎回去供老人家消磨时间。鲁迅自己,是不看张恨水的。我没有鲁迅的细心,我疏忽了母亲这类“劳动人民”的阅读口味。否则,我会给母亲买几本金庸、二月河的小说。可是没有这个机会了。子欲孝而亲不在啊。人生总是充满了遗恨。
2012年7月
母亲去世于2012年阴历六月初十。今天,阴历冬月十九(2022),母亲生日。母亲去世十个年头了,若健在,也不过八十七岁。发布旧文,深切怀念。

这塑料花是母亲生前买的,进门时笑眯眯,一直摆在书房。冲去灰尘,煮鸡蛋一枚,炕炕馍两片,橘子三个,斟酒一杯,磕三个头,给母亲过生日。
母亲一生吃斋,当然不吃鸡蛋。在她最后的生命里,我多次劝她吃鸡蛋补营养,她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只吃蒸鸡蛋糕。大概吃了百十个鸡蛋。
又给母亲点一支烟,自燃完了,看样子母亲吸了。母亲年轻时抽烟,后来得了哮喘病,戒了。母亲是很散淡很达观的,从不为自己过寿,也不准我提及与操办。今天发现是她生日,也纯属偶然。写了一幅字,需落款具体日期,而书法落款时间讲究用阴历,所以查日历,才发现母亲生日!
2022年12月12日记(冬月十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