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乡下的夜晚
文/许世笑
“ 锅底”下的村庄
生活中,老年人靠回想过日子。生产队时,一是穷,二是累,都是苦的。但经过一回想,再反刍咂摸,就品出味儿来了,原是苦中也有甜的。
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生产队的农活,一年到头干不完。虽说是累,但也有乐趣,每天出工,男女社员几十口人,在一起有说有笑,好不热闹。不像现在,一家一户,在各自的责任田里忙活,形单影只,像个孤鬼。伴随着的只有天上火辣辣的太阳,和脚下滚烫的土地。
解放初期时,国家就为农村描绘出美好的前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多让人陶醉啊!原以为这是白日做梦的空话,如今早已实现了。随着电气化的普及,农村还安装了路灯,那种黑漆漆的夜晚消失了。尤其是喧嚣的城市,更难见到黑暗,通天扯地的灯光将夜晚照得如同白昼,不分日夜。直铺平推的时光,色彩单一,缺少节奏感,反倒觉得枯燥乏味了。
我特别怀念往昔乡下的黑夜,特别是阴天的夜晚,村庄黑得像是被扣在一口巨形的锅底下,与“锅外”的世界完全隔绝,处于全封闭状态。让你真正领略到,黑到什么程度才是伸手不见五指。人被黑暗厚厚地裹着,推不开,晃不动,失去了活动空间,完全被吞噬了。若不是你的思维还在活动,真的不敢相信自己是否还存在了?只有用手触摸一下身体,方可确定还没有被黑暗所融化,但也很难独立出一个我来。迫使你不得不摒弃一切念头,耐下心等待明天的太阳,来掀开这口“大锅”。
在那既没有月光,又买不起手电筒的农村,能在浓厚的夜色中行走,只有土生土长的本村人。靠的是平时对于周围环境的熟悉,而后储存在大脑记忆库里,变为信息指令:要去的路上哪儿有坎,哪儿是一道水沟,谁家的门口挖个粪坑,还要记住走到哪儿需要拐弯……全都烂熟于心,不然就寸步难行。
所以,若是外面的盗贼贼贸然走入村里,钻进这口“锅底”下,等于是自投罗网,稍有动静,即刻引起一片狗的狂吠。就会有人开门出去探视,朝黑暗处一声喝问:“谁个?!”
若是熟人,便应道:“我。”
“哦,是三叔呀,进屋坐一会。”
若无回应或口音不熟,那就休想走脱。一声呼喊,惊动四邻八舍,陌生人就会陷入四面楚歌。因此,黑暗也是乡下安全的一道屏障。
煤油灯下的故事
当夜晚的大锅笼罩村庄,散落在各处的人们被黑暗赶进屋里,聚拢在煤油灯下,做着自己的事情。孩子们挨在灯下,一声不响地写作业,女人们则低着头做针线。桔黄色的灯光,映得屋里的一切朦胧不清,似隐似现,显得平和而又安祥,有种不可言状的美妙。常言灯月下瞧佳人,连老人也年轻了许多。在柔和的煤油灯下,让庄户人卸下了一天的劳累,气定神闲,精神放松了。黑暗中的静谧,让浮躁变为沉稳,有益于修身养性。在失去活动能力的黑暗里,最能激活人的思维想象力。
一到晚上,我家串门的人多,是来听父亲讲古的。讲古跟讲故事不同,父亲讲的都是过去八百朝年的事。父亲过去读过私塾,深谙历史,无论哪朝哪代,秦汉三国东西晋,隋唐二宋元明清,任意挑出一段,都能讲几个晚上。父亲讲的大多是奸佞当道,终了遭诛;忠良遇难,自有好人搭救的因果报应。父亲讲古很有章法,仿着说书艺人的作派,语言铿锵有力:“——喝令刀斧手,将逆贼绳捆索绑,推出午朝门外,在法场上等到午时三刻,催魂炮响开刀枭首。火炮手点燃火捻,就听大炮咕噜,大炮咣当,咕噜咣当三声炮响,被问斩的大贤人仰天长叹,喊一声:“天哪 !”
讲到节骨眼上,父亲便停下来,卖个关子,要吸袋烟,他慢条斯理地拿起烟袋,按上一窝烟,走到煤油灯前点火。灯光把父亲的身影推到墙上,显得高大无比,要不是屋盖挡着,就顶天立地了。
父亲不紧不慢地吸着烟。听众有性子快的,连忙追问故事的结果,父亲只笑而不答。听者无不急得抓耳挠腮,恨不得把父亲的烟袋夺下来。这时,若是谁家婆娘来喊男人回家睡觉,男人定会大吼一声:“滚!”
故事离我们很遥远,但在幽暗的煤油灯下讲述,则显得亲切可信,黑暗抹去了现代与历史的时空,那些故事里的人物栩栩如生,仿佛正向我们走来。远比电视剧真实得多,荧屏里的人物虽近在咫尺,音容笑貌也可听可视,但让人总觉得虚无缥缈。
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父亲讲鬼怪的故事能摄人魂魄。那时候我十来岁,一听到鬼怪就吓得钻进被窝,还要蒙上头。
鬼的行踪都是显现在夜间。父亲吸着旱烟袋,沉下脸,先是渲染环境,制造出令人恐怖的氛围,他神色悚然地说:“就在半夜子时,黑月头加阴天,乌溜溜黑,还稀稀拉拉地下着小雨……”
只这气氛,再配上半死不活的灯光,就足以让人头毛直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这个当口,哪怕有人一声咳嗽,都会让大家吓一大跳。
接着,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煞有介事地说:“有个晚上,是个月色天,我从邻居家屋后那条巷子口路过,一瞥眼,见巷子里站着一个人,我问是谁?他不理我,我觉得奇怪,壮着胆子到跟前,仔细一看,我的妈呀!这个人只有身子没有头……”
打那以后,只要天一擦黑,我就不敢经过那条巷子了,实在绕不过去,都是闭上眼拼命地跑。
我喜欢听父亲讲鸳鸯蝴蝶之类的故事。若是来串门的妇女多,父亲就投其所好按人上菜,讲的不是李家的公子,就是张家的小姐。父亲的故事直来直去,不掺糠兑水。不像那些说书艺人,一到关键时刻就绕弯子:“——小此书岔了,花开两朵,这一朵先按下不表……”
而父亲的故事言简意赅,开头寥寥几句,就把人物交代清楚了,他说:“过去有个王家庄,王家庄有个王员外,王员外家有个王小姐,王小姐长得人见不走,鸟见不飞……”
自此,在我的少年时代,那个让人倾慕的王小姐,是第一个印入我脑海的女性形象。
麦场上的夏夜
酷热的夏季,在享受着空调及电风扇的凉爽时,孩子们问我:“你们小时候的夏天,是怎么过的呀?”
是啊,过去别说空调电扇了,连电灯都没有,不也一年一年地过来了吗?我说“那时候气温没有现在高。再有,农村住的都是土草房,太阳晒不透,冬暖夏凉。不像现在,全是水泥建筑,连路也是水泥的,经一天的暴晒,气温能不高吗。”
过去的农村,空气新鲜环境优美,经过田野过滤的风,更是清凉宜人。还有个至今也无法解开的迷团,正值乡下野草丛生的夏季,夜晚的村庄竟然没有蚊子。想来还是跟乡下清新的环境有关。
在那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的年代,夏季的夜晚各家都是睡在室外的,既无蚊帐,也没有蚊香,安然入睡一觉通到天亮。
村边的打麦场,是用作午秋二季庄稼脱粒的。做成足球场面积的打麦场,可是件功夫活,场面先用锄头刨一遍,而后用牲口拉着磙子,将松土碾成细末,泼水后撒一层麦糠,再用磙子细细地压,直到场面碾压得又板又韧,光溜溜的一尘不染,上面掉块豆腐,拿起来也不用吹灰。
午收已过,柴草归垛粮归仓,光滑如镜的麦场便闲置下来,是夜晚风凉水便的好去处。—到傍晚,麦场上摆满了芦苇席和凉床,男女老少集聚一起,谈笑风生。
前来纳凉的,从傍晚到十点之前,打麦场上不分男女老幼海纳百川。满身香水味儿的姑娘们,三五成群,或四五一堆,选择麦场一隅,窃窃私语女儿家的心扉,不时发出朗朗笑声。一些性格外向的姑娘,跟男孩子们顺着麦场周围互相追逐嬉闹,泼洒着爱的萌芽。
麦场边清澈见底的水塘,是供人消暑的泳池。十来岁左右的男孩,一个接一个“扑通,扑通”地跳进塘里,营造出欢快的儿童世界。
大人们则坐在麦场上的芦席或凉床上,围成一团,东拉葫芦西扯瓢地闲聊。那时大家谈论的话题,丝毫没有关于钱的内容。在那个生产队的大家庭里,一律的社员身份,一样挣工分,一样分粮食,无穷富高低之别,彼此间也就不存有嫉妒或自卑的心理。谈话畅所欲言,漫无边际。从天上谈到地下,再从过去连到现在;先是牛郎织女,七仙女下凡,然后扯到日本鬼子进中国。
夜里十点钟过后,女人们便陆续回家了,麦场上成为男人的天下。他们脱光衣服,在水塘里痛快地洗一把,上岸来也无需穿衣,赤裸着身子,开始聊那些不系裤带的黄段子,扯得不堪入耳。像我们十几岁的小伙子们,被撩拨得难以自制的青春期骚动。
有时在天空的云层下端,垂挂着一条形似龙的奇观,人们称这种景象叫龙挂。大家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终于见到了真龙再现了!于是大家便展开了许多关于龙的传说。我们村东有块地,叫龙窝地,据说曾有条龙落在此处。
倏忽间,一团火球从天空划过,拉出一条耀眼的弧线。麦场上的大人小孩立即一片惊叫:“啊——火鸽子,火鸽子!”
听老年人说,见到火鸽子(流星)不好,是凶兆,火鸽子落到哪个地方,那个地方就会失火。
还有一种说法,那不是火鸽子,是飞毛腿。我小时候,就听到大人们对有关飞毛腿的描述:飞毛腿的脚心各有一撮毛,故此得名。
曾听父亲说过,某某人家生了个男孩,是飞毛腿。刚落地见两脚心有毛,甚为蹊跷。几岁时,忽然一天不知去踪。数年后的一个晚上,儿子来家了,父母想确认是否亲身骨肉,便端了盆水让儿子洗脚,才发现脚心里的毛有几寸长了。
飞毛腿飞行的速度,并非如火鸽子那般迅疾,时快时慢,慢时可见其身形。听上辈人说,有不少人见过:一天夜里,有两个飞毛腿从西南的空中过来,距离地面很低,只比树稍略高。两人打着灯笼,叽叽咕咕说着话,朝东北方向去了。
传说的真实性有多少,暂且不论。有一点让人不解,在空中行走,又没有坑坑洼洼,打灯笼作何用场?
不管怎样,我还是坚信有飞毛腿。
还有更神奇的传说,天也有门。天门开的时候,则会降富于人间。听说过去曾有人见过天门开启,不过开门时只能一人所见,守门神站门口问:“你想要什么?”
见到天门开的人,想要什么有什么,随心所欲。据说有人要两个美女,一棵摇钱树。一眨眼的功夫,两个美女站在他面前,怀里抱着一棵摇钱树。
也有不走运的,因天门开启的时间有限,很短促。门神问:“你要什么?”
他紧张得说话结巴:“要财财财……”想必他是要财宝的。岂料引起了神仙的误解,一口棺材放在他面前。
还有一位倒是挺沉着,门神问要什么?他拿不定主张,捋着胡子左思右想。结果天门关闭,自己的胡子增加了一米。
天空太多的神话,令人神往,使我养成了喜欢看天的习惯。夜晚,希冀见到打着红灯笼的飞毛腿从头顶上走过。白日里,我在云层中寻找,盼望能有龙挂显现。无际的天空,忽然天门大开。
那时候我想,若有幸看见天门开启,最大的愿望,首先向神仙要一笆斗雪白的馒头。
在那食不果腹的年代,唯一能让庄稼人愉悦身心的,热闹的麦场上,是他们夜晚难得的一套大餐。
我喜欢跟老年人睡在一起,谛听他们讲那天上的故事。他们在天宇间指点银河,数落星斗,把历代的传说沿袭至今。我躺在凉丝丝的芦席上,仰面朝天摊开双臂,将整个苍穹揽入怀中,夜空每一点细微的变化,尽在我的视野之内,成为我独览的空中影院。
闲谈至深更半夜,娓娓叙说伴着远处的蛙声,还有塘边柳树上时断时续的蝉鸣,似柔和的安眠曲,送我进入梦乡。
黑暗是情人的伊甸园
乡下的夜晚,偶尔能见到光亮,是放露天电影或是唱戏。放电影用的是发电机,唱戏则是场子四角的马灯,一片通明。在灯光的反衬下,周围便显得格外的黑,也为那些内心阴暗的人另辟一处活动的天地。暗处那一泯一亮的烟火,表明有人趁放电影的机会,藏在黑隐里交谈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电影场的外围,散落一些男女青年,姑娘们满脸的化妆品,离老远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站在上风口的小伙子们,他们吸着时尚的“金叶牌”烟,把金叶烟浓郁的香气,朝着下风口的女孩子们大口大口地喷去,撩拨得她们春心荡漾。
异性间的嬉闹,只限于爱的萌芽。你只要留细一下,还有单独站在离场子稍远的地方,被面前的人墙挡得水泄不通,却又不去寻找观看的视角,只一动不动地四处张望。可以断定,他们无意看演出的,是借着这绝佳的机会,另有图谋,那是在等心仪的人。他们的爱情已趋成熟,男女会面后,咬几下耳朵,便迅即隐没在幽深的黑暗中去了,黑暗是男女相爱的伊甸园。
那时学校上晚自习,用的是煤油灯,我和一位女生在灯下学习。我少时脸皮薄,从不跟女生说话,甚至连看她们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但在微弱的油灯下,我只得和女生贴在一起,为共同辨认一个字或一道题,我把头伸到她的怀里,闻着了女性所特有的芳香,她的秀发拂到我的脸颊上,痒痒的,让我心猿意马。此后,她便成为我心目中那个王员外的女儿——王小姐——我的终身伴侣。
昏淡的煤油灯,拉近了人与人的距离,浓厚了情感,也平和了人的心境,心语低诉,意味悠长,家也格外的温馨可依。
如今的夏季夜晚,家家关门闭户,没了往日的喧闹,村庄空落沉暗,毫无生气,寂静得让人感到凄凉。
哦!那凉爽无蚊的夏夜,那神幻莫测的夜空,以及麦场上的欢声笑话,经常回放在我的记忆里。我耳边仿佛又听到父亲的故事,用古拙而简捷的语言:“过去有个王家庄,王家庄有个王员外,王员外家有个王小姐,王小姐长得人见不走,鸟见不飞……”
***************************************************************
作者简介:
许世笑,1946年生,男,汉族,农民。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就读《鲁迅文学院》两期。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发表散文、小说三十万字。
***************************************************************
协办单位:《芙蓉国文汇》、《品诗》
主编:陈智鹏 (萧逸帆)
副主编:应永
编辑:安瑞刚 王建雄 胡拮 心森
第七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征稿
投稿邮箱:xingshiyuekan@163.com
投稿作品必须原创首发,拒绝一稿多投,所有原创作品都将受到原创保护。
所有的来稿,我们都会认真审阅,入选作品会择优在《品诗》公众号上发表,并有机会入选《芙蓉国文汇》第九卷一书。没有选中的稿件,我们也会及时回复,不要气馁,欢迎再次投稿。
征稿要求:
题材和体裁不限,一切以作品说话,发掘新人,鼓励创新。请投稿之前仔细核对错字和标点符号,否则一概不予入选。
投稿格式:
邮件标题:第七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姓名+作品名。邮件内附上作品、姓名、电话、通讯地址、邮箱、100字以内的个人简介。
诗歌5首以内,总行150以内,组诗100行以内(旧体诗词5首以内)。
散文2篇以内
微小说3000字以内
可以任投一种体裁或多种
奖项评定:
小说、散文、诗歌奖分设一、二、三等奖,优秀奖若干名,另设人气奖10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