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凌晓晨,男,陕西永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水利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西京学院客座教授,咸阳市诗歌学会会长,咸阳市职工作协副主席,高级工程师。有1400余首诗歌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诗刊》《星星》《绿风》等刊物发表,诗歌作品多次获得国内大奖。出版诗集《黄土色泽》《水荒》《火眼睛》《殿堂》《金属记忆》,入选34本诗歌选集。

农民工的日间课(组诗)
作者/凌晓晨
物料单
先辈们的物料单,我想象只在梦中
盖房建屋子,几辈人可能一次
迁徙逃难,那张单子未必揣在心间
爷爷的物料单我见过,三句话
写在一本推背图的背页上
土坯木料不全,小瓦工匠难言
爸爸的物料单,修改了五十年
到最后从窑洞里搬出来,还说
平房里没有冬暖夏凉的感觉
我的物料单,不用自己列出清单
买房,装修,乔迁;我就是打工者
与木料砖瓦工匠之类的事情有关
建筑
虚无中拔地而起,是突兀
是想象的凝聚,是意识的奇峻
是一场狂爱之后的隐居
风在窗外吹,雨在檐下滴
月光,飞鸟,森林,都是风景
一尾金色的鱼,离开了水体
只有一条路,通向爱
日出日落,揣度光影的距离
心思,高过屋顶
根基,穿越一切的积存
远行,也将目光返回最初的原因
区别于其他,等于孤立自身
或者说:承认自我的愁绪,源自爱
又在爱之中,突破灵魂

工匠之语
一块砖,难以叙述自己的位置
以及承载的压挤,你与另一块砖相邻
只能默默理解,之间粘接的浆液
其实都是造型之后的树立
再遇一次创造机会,仿佛重生一样
坚固的躯体,包括粉尘
有时是装饰,有时在墙壁之内
用自己的血,洗自己的脸
点燃灵魂,再次献出你的肉体,
部分的部分,全体选择忘记
燃烧的遗迹,那个枝条属于火焰本身
曾经的曾经,难以拒绝的抛弃
存在建筑的内部,都是堆积
堆积生命轮回的秘密,拆除脚手架
庄严为淹没的姿势,默默致礼
土坯
父亲每年夏天,都要制作许多土坯
他说,等他们足够多了,干透了
储存起来,等以后建一座房子
让你们住进去
土坯每年都在制作,房子总是没有
因为风,因为雨
因为邻居总要用一些土坯
补他们矮下去的墙体
父亲制作的土坯,与规划的房子
存在差距,很难说他的勇气
一次又一次的被打击
因为许多人没有房子住
我不怨我的父亲,我知道土坯总是不够
满足谎言和偏见的摧毁
写给水泥
最低的尘埃,曾经最大的悲伤
接受压抑的沉淀,石化一种坚强
然后经受粉碎,高温烘烤
细微到不可继续思想
遇水而化,开始散发内心的热量
石化是无数次死亡
温柔是必然存在的复活
如果有人记得,这是世界最大的哀伤

混凝土
我看见现代的耸立,高楼大厦
并非石砌的台级,水与火的考验
在更加复杂的层次上,为你立一座丰碑
人工石头,一直握在手心
沙子,石骨料,拦和水
按照一定的比例,用科学的程序
失去的钙质,用钢筋替代
传说中碳化的经历,曾经奢望
许多劳作,看起来是收获
故事,都十分精彩
永恒也有自己的龄期,远方
也有遥远期许的目的,所有故事
都十分精彩,隐匿着虚假的构成
和欺骗之后的美丽
大道如水,心与心虽然存在山脉
万灵之上的降落,携带着希望的雨露
给予万物走向圆满的滋润
欲望之后的摧毁,摧毁之后的欲望
反反复复,盘旋上升
每个精彩的背后,刚刚经历风雨
以及雷鸣闪电急切的轰击
奠基层逐渐抬升,高入云端的梦想
埋藏了思维的方向,建筑向上
根基向下,爱情穿行的辉煌
包裹着刀剑下的权力的沉淀的死亡
延伸广大的慈爱,所有诞生
都是血染的鲜花和裂缝中的挣扎
故事在双唇间流传,不为旷世的的风速
只为从墓地到达尖塔,对你的瞭望
路的方向,与梦一样
有人说:世上本无路。我的路走在心上
两个人已经足够,心的距离就是路程
灵犀之间的到达,铺陈曾有的经过
让艰辛感觉渴望,让温暖的爱
迎接你的心跳和宽阔无私的臂膀
有人说: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我确定去远方,肯定携带少之又少的行装
我的脚步,多年前在你地域里埋藏了愿望
因为你的召唤,注定了远方不远
一个夜晚,我就能够抵达
把一条路的两个端点,对折起来
我站立位置的中央,把现在的视野作为基点
我知道所有路径,都与梦一样
仿佛彩虹,飞架在理想能够延伸的地方
路在梦中,都会无限生长
无论你在哪儿?照亮灵魂的方向

出租屋
出租屋不断更换工友,譬如今天
流水线推开的门,失去靠山
以前是朋友,现在可能再次失散
脾气增长,减少语言
偶尔时间也穷,买不起面包和牛奶
买不起爱人和故乡
这里的交往没有终点,似梦似醒
凌乱的声音的碎片
堆在墙角,患难无可名状
出租屋的内心,只需要三天
三天之后,就是许多酒醉和呐喊
许多叫屈和失恋之后的表演
动作如嘶杀,声音如惊雷
打破窗户,毁灭天花板上的灯盏
人呢?早已冲向长满玫瑰的花园
出租屋有时也很安静,譬如读书
那个自称诗人的工友,静如待航的船只
基坑之内
基坑巨大,人影卓绝,排泄坑内的积水
我远远地看着,泥浆泵活塞拉动
没有机械震动的噪音,夜已经很深
城市的断面十分清晰,地铁延伸
历史与时代交汇的地方,总有一些熬夜的人
把视角放得很低
我发现其中有一位是我的邻居
一个村子,浑身泥巴的老家的兄弟
他头盔端正,在指挥大家搬运沉重的机器
我走近他的身旁,他警觉地伸出双手
称呼我是领导,检查工作也不告诉工作面
无视操作流程和工作纪律
他拉我站在高处,与他的作业团队保持距离
他说哥哥你快点回家,工地危险
不是你能够自由出入的地点,大家很安全
出门在外挣钱,不需要你的关切
我的双手粘满泥浆,整座城市倒立
映在基坑,一切都从地下生长出来

这几年
这几年,我时常在清晨去公园
与一只小麻雀,面面相观
相似的觅食方式,相似的孤单情感
我也是一只鸟,飞来飞去
一件牛仔茄克上衣,粘满水泥沙浆
沉重如铅,如同我之前的贫穷
夜晚覆盖脊梁,白天穿在身上
这几年,耕种与收获已经改变
许多期许,不必等待明天
妻子将蔬菜打上标签,网送几个超市
小儿子的幼儿园,也有机器人
可以回答幻想中的语言
这几年,土地集约转换,高效大棚
耸立在庭院旁边,我惊喜无土栽培
遗忘了四季轮回的哀伤和时间
过去心中的遥远,消失无边
城乡距离,被高速公路与桥梁埋藏
妻子方方正正的餐桌,也不再简单
这几年,我时常换洗衣服
有时工装,有时西服
偶尔还擦亮皮鞋,与妻子儿子
到达云南的蝴蝶泉边,欢欣和狂喜
如同春风穿越昆明的灿烂
那件茄克上衣,还时常挂在我心上
我知道贫困的镜像里,是返乡的自愿
也是种植自信的圆满
扫落叶的人
面对树叶,你的脾气如风
时而直接,时而回旋
仿佛众多的死去的叶片
与你的扫帚有关,聚笼阳光
压迫腐朽的重量,埋葬
深秋沉积的荒凉
隐忍了多少次,恨不能一夜风霜
结束枝头上树叶的生长
车前车后,困惑的目光
寻找理解贫穷和逐渐沟通的理想
一条小狗,穿着花衣
追逐落叶的飘飞和迷茫
心怀暗伤,无法说清冬天的来临
和时间走向冰冷的扫荡
尚若真正有一场大雪,覆压大地
你的扫帚,是否可以
清扫回到家乡的道路,消灭距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