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屋
文/张红林
老屋,是高寒山区僰人村寨里的第一间瓦房,也是最后一间瓦房。
据村里老人们说,老屋始建于1968年。那年,村里要办人民公社,经村里的“恩卟葛”(僰语,翻译为:德高望重的老者)商议,选址在这里。瓦片是隔壁村李老瘸子烧制的,木材取于村后的“龙山”,取“龙山”之木材是图个吉利。后来,人民公社停办了,老屋用来办学校,我父亲还曾在那里念过书。再后来,学校搬迁扩建,老屋便转卖给了私人,我所知道的老屋故事就是从转卖那会儿开始的。
购买老屋的是村里最有钱的人,村民都叫他“啊六斤”,听说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就有六斤,那时候生活条件不好,出生就有六斤的娃儿不多。“阿六斤”的父亲曾经是村干部,很有经济头脑,离职后自己做生意,赚了一笔钱,不再回村里,听说在城市定居了,我不知道是哪个城市。那个时候,他们家很风光,是我们全村人学习的榜样,就连一辈子没进过城的奶奶都经常教导我好好读书,将来在乡里、县里甚至省城工作,向他们家一样光宗耀祖。其实,那时候我哪有什么乡、县、省的概念,只是个“吃饭不管闲事”的贪玩年纪而已。
“啊六斤”买下房子后,把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桌椅凳子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以前办学校留下来的木制小黑板也被他装饰得利利郎郎。房屋四周用高高低低的竹篱笆围着,庭院里种着各种花草树木。每当春季来临,百花争艳,翠竹欲滴,与青砖绿瓦相应成景。我们这些小屁孩,只能远远的看一看,不敢靠近,“啊六斤”不允许。那时候,我们普通人家住的全是茅草屋,“啊六斤”家这样气派的房子和庭院在高寒山区的僰人村寨十里八乡难得一见。
住着这样高档的瓦房,“啊六斤”更注重自己的穿着打扮,出出入入十分讲究。每次我上学的时候总看到他在家门口夹着黑色的公文包,弯着他那不太听话的蛮腰,擦拭他那双永远擦不干净的皮鞋。也不知道他忙什么,总之不是下地干活,也不是上山劈柴。也许“啊六斤”实在太忙了,他家玉米地里总是长满了杂草,我们放学后都喜欢去他家地里割草,累了可以随手扯一两根瘦黄得没有气力抱玉米棒子的包谷杆嚼嚼,可甜了,这样的包谷杆也只有他家地里最多,别家是没有的。现在想来,他家玉米地里的杂草,不知养壮了多少匹穷苦人家的瘦马,养肥了多少头穷苦人家的年猪。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念小学四年级。“啊六斤”家的竹篱笆开始腐烂倒地,庭院里的各种漂亮的花儿似乎也不愿意开放了,“啊六斤”依然忙忙碌碌,只见他的公文包已掉色不少,皮鞋也变得褶褶巴巴。每每放学,或听见“啊六斤”家夫妇吵架的声音,或看见“啊六斤”的媳妇把他的公文包、皮鞋、衣服等扔得满院都是。
村里又一次掀起许多关于他们家的传闻,就像他们开始买下这间老屋的时候一样。只是以前是羡慕,现在似乎风凉了许多。我们晚饭后在村子里玩耍,时常听见村民们在茶余饭后闲谈说:“其实,‘啊六斤’不像他爹那么有能力,没有什么本事,他夹着公文包出出入入都是撑‘面子’,假装的,曾有人看见他在村口的山楂树下坐坐就回来了,根本不是去办什么大事,做什么大生意。”也有人说:“就连他每天油噜噜的嘴唇都是出门的时候涂的,其实他家早就吃不饱饭了,更别提吃肉了”。我们小孩子不懂事,只是随便听听,不敢乱传,家里大人嘱咐过的。没过多久,“啊六斤”媳妇开始偷偷四处借粮,借粮的事情是不能告诉“啊六斤”的,只要“啊六斤”知道粮食是借来的,非把媳妇收拾一顿不可。他认为自己住的是人民公社这样的豪宅,算得上是“纨绔子弟”,退一步说,这里曾经是书香满院之所,不说文人墨客或知识分子,自己怎么也得称个“读书人”吧,现在借粮,丢不起这个人。每次打完架他总以醉酒为自己开脱,鬼才知道他是真醉还是假醉。
后来,“啊六斤”媳妇忍不了了,带着三个孩子离家出走了,听说是改嫁在某个县城了。几个月后,“啊六斤”才出去找,当然是要嘴涂猪油,脚穿皮鞋,腋夹公文包的。一个多月后,灰溜溜地回来了,媳妇和孩子都没能带回来。不管怎么说,一进村,抬头挺胸,趾高气扬,那是必须的。恰好,他回来那天,村里办喜事,我们又听见他在和村里人高谈阔论。往常,他讲话的时候周围总是围满了人,毕竟农村人进过城的没几个,我们小孩子是挤不进去的。这次不一样,没听他说几句,村里人就开始各忙各的了,也许村民们也都听腻了,只有几个实在走不开的老人和我们一大班孩子围着他。“大城市车水马龙,到处灯红酒绿,让人流连忘返呐!不是吹,像你们这些人进城,连回家的路你都找不着”他很自豪,进过城见过大世面。“那你找到老婆孩子了吗?”一个老人关心地问。“找到了,找到了!还好我及时找到,不然可怜我那三个娃儿了,原本以为媳妇好歹该随我些,哪想和我生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本领都没有学会,差点饿死在街上。现在那败家娘们才知道没有我是不行的”“叔叔,那你怎么没有把我同学带回来呢?”“小屁孩懂什么,城里那么好的条件,带回来和你们一样受苦受累啊?”听他自顾自地说着如何在城里买房安顿妻儿,大公司请他做经理,他不屑一顾等等,坐在他身边的几个老人沉默不语了,我也隐隐约约似乎懂了点什么。
往后的日子,他常常一个人喝得烂醉,竹篱笆经不住他手打脚踢彻底倒了,他索性拆了烧火,庭院里的花儿不再开放。老屋也年久失修,瓦片掉了不少,无情的岁月在屋顶留下了许多深深浅浅的缝隙,从缝隙里漏下的雨水夹杂着经年的黑尘,在原本白花花的墙面上划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泪痕。“啊六斤”吃完了最后一点积蓄,只好投奔自己的大女儿,听说是死在了大女儿家里。
老屋闲置了几年后,“啊六斤”媳妇回来了,老屋被她低价转给了村集体。现在村里家家户户盖起了小洋房,村上一致同意把老屋免费给一家贫困户居住,老屋的墙壁被重新粉刷了,瓦片增补了不少,庭院也围起了围栏,院内开始百花争艳,老屋又找回了昔日的荣光。
漂亮的庭院里,再也见不到夹公文包的“啊六斤”了,只见老屋的新主人每天起早贪黑,踏踏实实劳作,勤勤恳恳付出,楼上的粮食越来越多,眼前的生活越来越好。每次上级下来开展脱贫攻坚工作,总要召集贫困户到老屋那里看看,因为老屋见证了“懒惰只会败家,勤劳方可致富”,老屋的新主人更是一本活教材——“脚踏实地,不好高骛远;勤勉务实,不眼高手低”。
时光匆匆,红尘滚滚,几年间,老屋由公社变为学校,由学校变为住所,又从一家人的住所变为另一家人的住所,它历经了一个小家庭的兴衰,也见证了一个大民族的复兴。如今,虽然老屋已是高寒山区僰人村寨里的最后一间瓦房,但是他是历史的见证者,他将和高寒山区的僰人共同迎接一个只要勤劳务实就没有贫穷没有落后真正共同富裕的崭新的伟大时代。
作者简介:
张红林,男,1987年生,云南文山丘北人,著有《一个优秀的孩子应该这样成长》,在《坝美》、《文山春雷》等杂志发表多篇作品,多篇论文入选云南省教育厅组织的征稿活动,并收录在相应论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