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那个特别的年代,家庭出身是人生的第一个符号,资本家的女儿敢选择地主之子?
她选择了,她幸福吗?
当然,生活会有很多的坎,她平实地记叙着那些坎……
名家就是名家,开篇就埋了一个雷,结尾才拉响了引线!
好文,细品!

金 婚 随 想 (散文)
邢秀玲 •重庆
我是个仪式感较强的人,去年国庆节,恰逢我和夫君结婚五十年的纪念日,很想搞一次我所向往的“金婚庆典”,但是先生反对,说“那是劳累自己,麻烦别人的亊”,只好作罢。结果,他出版了一本摄影集《旅途光影》;我也完成了一部新著《西方名人轶事》,或许这就是最有意义的“金婚纪念”。
回顾我们牵手五十年的漫漫长路,可谓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充满甜蜜也伴随着苦涩,收获硕果也付出过辛劳。半个世纪前,正值“文革”狂飚席卷中国大地的年代,“阶级斗争”成为当时的主旋律,任何杂音都不许存在。即使纯属于个人的婚恋行为,也要用“阶级成份”这把尺子来衡量,多少有情人被无情地拆散,难成眷属;多少家庭分崩离析,顷刻瓦解……八十年代的经典电影《天云山传奇》《芙蓉镇》等表现的故事在现实中比比皆是。
现在的未婚青年找配偶,一般都要问“有没有房子、车子?”而那时首先问的是“家庭成份”。我在网络上看到,今天称“地主”、“资本家”为“大赢家”、“企业家”,而那时统统称为“黑五类”。由于我家的阶级成份在“文革”中上划为“资本家”,这顶“黑五类”帽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必须找一个“红五类”对象,才能走出困境,弃暗投明。
我的选择条件并不高,但必须人品好,气质佳,学历高。有一位长我五岁,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的高校教师,很符合我心目中“白马王子”的形象,我和他相恋半年就确定了关系。看过照片,家人很满意,但一问家庭成份,听说是“地主”,马上转喜为怒,指责我“不明事理”,“睁着眼晴跳火坑”……我又搬出他父亲留学法国,和四川同乡邓小平、聂荣臻在一个党支部的“金字招牌”,也没起多大作用,那时的留学经历并没有当今“海归”的荣耀,何况开国元勋们一个个打翻在地,自身难保。
然而,当我得知他父亲是当年去法国勤工俭学的留学生之后,十分敬仰!又从照片上看到他母亲美丽娴静的形象时,更有一种亲切感。特别是通过接觸,逐渐发现他身上具有正直、朴实、宽厚的品格,越发坚定了决心。平素一贯温顺听话的我,在这件人生大事上却执拗到底,纵然是火坑苦海也要跳下去!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但很热闹,是一个由三对新人组成的集体婚礼。没有宴请宾客,没有收受礼金,只有朋友们赠送的十几套“红宝书”装点着寒酸的新房,带来满屋喜色。婚后不到百日,夫君所任教的大学在“斗批改”的浪潮中被撤销,学生分配到牧区,教师连锅端到离省城数百里的中川农场劳动。我也刚刚大学毕业,留在母校工作,还没分配具体部门,先到校办农场搞秋收;进入冬季,又编入“教改调研小分队”,奔赴乐都县洪水公社搞调研。
当时,洪水河上还没架桥,只能木船运载行人及货物。正是滴水成冰的季节,河边结了冰,木船靠不了岸,下船时要靠双腿的力量跳上冰桥。我背着沉重的行李,动作有点笨拙,一跳冰桥就塌垮了,掉进刺骨的冰水中,差点被卷走。靠着同伴们的拼命拽拉,才上得岸来,但已经淋成了“落汤鸡”,衣裤在凛冽的寒风中结成了冰砣砣,穿着这身冰衣步行五六里,终于到达目的地。在洪水公社小学的一间陋室中,先换了衣裤,点着柴禾烤了大半夜,还没暖和过来。
这次“历险记”,我当时瞒了下来,怕夫君担心,写信都是报喜不报忧。而他们在农场管得更严,规定了“十不准”,其中有一条“不准和家人通信”,很快我们就处于“失联”状态。不久,农场出了一件重大事故,管理规定才有所松动,准许和家人通信。
夫君的朋友、和我们一起举办婚礼的陈老师是上海人,风度潇洒,多才多艺。在一次凌晨的紧急集合中,跑错了方向,深度近视的他无法看清前面的险情,朦胧中一脚踏空,跌下了九层楼高的悬崖,一直落到布满乱石的深谷,再也没有醒过来……
2010年9月,我们全家到上海参观世博会,专程拜访了陈老师的遗孀金女士。她早已从青海调回上海,和丈夫留下的遗腹子一起生活,母不嫁,儿未娶,两人相依为命。金女士和我同岁,当年曾是“气质美女”,陈老师不幸夭亡后,朋友们也为她张罗过重组家庭,但她深爱亡夫,心里再也装不下别人,一晃就过了这么多年,仍然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回想当年婚礼上的一对璧人,分外伤感。
抚今忆昔,我们还算是幸运者,尽管坎坎坷坷,磕磕绊绊,总算走过来了,直到今天进入人生的黄昏,仍然不弃不离,相亲相爱,被亲朋视为“模范夫妻”,自己也心满意足。
回想刚成家那阵,真可谓“一穷二白”,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才150多元,上要赡养两家的老人,下要哺育两个孩子,无病无灾倒也凑合着能过,偏偏“金童玉女”体弱多病,动辄住院,且不说开销成倍地增加,单是陪护、送饭就够喝一壶的了。当时,我们住在西宁西郊的青海师范学院,而儿童医院在东关大街,相距六、七公里。我专门陪床,他负责送饭,每天晚上烙饼、煮蛋,熬到很晚,清早骑自行车将饭送到医院,再去上班,来回奔波,比我辛苦多了!儿子两岁时出麻疹,又因感冒合并为肺炎,连续七天高烧不退,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我吓得六神无主。从不求人的他通过朋友关系,请到儿童医院的院长,由他亲自诊断和抢救,才算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但五百多元的医药费拿不出来,只得四处借钱,负债累累。一年后,女儿又患肾炎,数次住院,有一年累计住院八十多天。幸亏我那时已调到《青海日报》社工作,可以享受家属报销一半药费的待遇,否则更会雪上加霜,捉襟见肘。
长期的超负荷运转,使原本拥有“运动员体魄”的夫君心脏出现了毛病,出行时身上带着硝酸甘油,以备急用。女儿的肾炎也无法根治,反复发作。万般无奈,只有离开无限眷恋的青海高原……
调到夫君人生的起点重庆后,他身体好多了,哲学教学也是轻车熟路,但我专业不对口。他又放下身段,通过各种渠道,找到一家正在扩版的报纸,让我去主持熟悉的副刊工作,遂了我的心愿。然而,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由于家离单位很远,每天早出晚归,家务事顾及不上。从买菜到做饭,他毫无怨言地全部包揽了。当然,这也是我家的“传统”,夫君做得一手好菜,下厨是他的一大爱好,即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他也能用极其普通的豆腐做出一桌“豆腐宴”。当年在高原工作时,每逢过年过节,我们狭小的屋子里宾朋满座,笑语盈耳,客人们夸他的“黄氏川菜”做得好,笑话我光会“摇笔杆”,“不会做家务”。
据说,一个人的上半生,大半是由原生家庭决定的,小半是由自己决定的,出生于一个怎样的家庭,就决定了走怎样的道路。而一个人的下半生,一半是自己决定的,另一半是伴侣决定的。所以伴侣是怎样的人,有百分之五十可能影响你的人生。
感谢命运女神的眷顾,让我这个从小失去父亲的苦命人,在最好的年华,遇上了一位理想伴侣,得到了他全部的疼爱和呵护,让我的下半生一直被琴瑟和鸣、温馨祥和的家庭氛围所包围……每当我碰到挫折和伤害,他总是给我抚慰,给我力量;每当我有点渺小的成果,表现出自满情绪时,他总是适时地敲打我,让我冷静下来,低调做人;每当我事业上遇到难题时,他主动充当高参,帮我做出比较正确的选择;当我写作中遇到困惑或疑问,他又是竭尽所能、查疑补缺;尤其当我几次生病住院,他放弃考察游览的美差,日夜陪护,悉心照料……每每想起这些,我思绪难平,刻骨铭心。
让我略感不安的是,他为家庭付出的多,我回报的少;他照顾我无微不至,我关心他粗枝大叶,连孩子们都批评我“老妈被老爸宠坏了!”终于,上苍给了我一个机会,弥补了这份缺憾——三年前的国庆佳节,几位昔日的西北老友相聚,临别时想合影留念,我家的“业余摄影师”取出相机,为大家服务。令人意外的是,他只顾调整镜头,忘了脚下的梯坎,不慎摔倒,跌伤右脚,造成右脚小拇指粉碎性骨折……在住院治疗的半个月中,我每天全力以赴,煲汤送饭,照料周到。也是他的身体素质好,平素很少打针吃药,所以恢复得很快,三个月后就甩掉拐杖,健步如飞了。从此,我夺取了主厨权,烹调手艺空前提高,除了拿手的面食,还推出了系列独创菜品,得到家人和亲友的赞赏。
2018年5月,我们全家终于踏上了夫君出生之地四川省营山县,完成了一趟盼望已久的“寻根之旅”。我们寻觅他童年居住过的老宅,瞻仰他儿时抚摸过的白塔,品尝他最爱吃的“川北凉粉”、“营山凉面”、“灯影牛肉”、“桂花糖元”等美食,更让人惊喜的是,我们受到了县党史办、县政协、县作协等单位的热情接待,从他们带来的《营山文史资料汇编·人物篇》的记载中,看到了他父亲黄知风的革命事迹:黄知风留法回国后,受重庆党组织负责人杨闇公的指派,参与了川北地区的建党工作,成立了顺庆党支部;参加了由刘伯承指挥的“泸顺起义”,任第三路军政治部主任;大革命失败后,冒着极大风险,营救了任白戈等地下党员,将他们安全转移……1942年,黄知风到南充赈灾染病,英年早逝。过去若明若暗的历史,骤然间变得清晰明朗,真相大白。
难怪夫君身上有那么多优点,原来他有一位如此优秀的父亲。孩子们也找到了自己家族的根脉,更加尊敬他们的父亲。我也为当初的选择倍感欣慰!

邢秀玲 中国作协会员 重庆散文学会名誉会长
(本文发表于《巫山》杂志2019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