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暗时期的挣扎
作者:闲云野鹤
五
1947年11月。
郑家集杨大婶家里正有五个人围在一起吃晚饭,这几个人都是区工作组组长董志华和他的战犮陈文达临时组织起来的,只不过他们大多都不是郑家集人,郑家集只有杨大婶的丈夫陈文达这一位成员。
陈文达这个人个子高脸膛瘦,打他从娘胎里生出来就是这个样子,数年前的一个冬季,他家靠河岸边的那块一亩三分地,被陈世贤看中了,就往那地边钉了块界桩,说是他家的了,于是他就不敢再去种了,因为陈世贤手里有一支枪,这个人喜欢躲在暗处朝人放冷枪,而且一打一个准,从不失手。谁要跟他结了点怨,那可就有性命之忧了。为了报这个怨仇,他索性离家出走,在外面随了八路军,后来又改成解放军。这一年的秋后,他奉上级指示带着战犮董志华悄悄返回家乡,在郑家集一带传播革命火种,组建地方政权,为大军南下做准备。他不止一次地向组长董志华提到这事,组长董志华答应他说:先要想法扳倒土匪,别的什么事就好办了。
就在这班人在陈文达家吃晚饭的当口,陈三慌慌张张跑进家门,说有一股土匪背着枪冲他们家来了。他对堂兄说着这话的同时,因为刚才的一阵急跑,心跳加速,情绪紧张,脸颊被胀得通红。说完这番话,他很快就从后门离开了,因为他们家已成是非之地,极有可能成为血腥之地。
作为区工作组组长的董志华很快就部署道:那就由我和陈文达出门迎敌,把敌人引开,其他同志从后门撤走。话刚说完,前门就传来了吼叫声和踹门声,已有工作组同志从后门离开。董志华和陈文达打开前门,夺路朝村南跑去。
土匪们穷追不舍,子弹从头顶呼啸而过。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其实昨天上午,他们走家串户动员一些贫苦农民去陈家祠堂开会,说是要组织民兵武装打击土匪建立地方政权,迎接大军南下。
他们动员的一群农民中间,有一个名叫郑七斤的人,已经悄悄加入陈世贤的团伙做土匪有些时日了,五十里外龚益场的匪首饶代均都认识他,除了干些打家劫舍的营生,陈世贤还会让他做跑腿的活儿。与五十里外的龚益场匪首饶代均保持联系,同时还往他的荷子枪里不断地补充子弹。不过当年信息闭塞,加上他每次打家劫舍时都蒙着黑布,得到脏物带回家享受,郑家集的农民都不清楚他的底细。郑七斤白天不敢出门,因为参加过会议的每个农民都相互盯着对方。但到了晚上,郑七斤就溜进陈世贤家给他打了通风报信,陈世贤本来是可以自己带人剿灭这几个共党份子的,但他的匪众没有武器装备,仅他一支荷子枪,真打起来,恐怕不是对手,他就只好仰仗外援了。郑七斤在陈世贤那儿打完报告,随即出村朝五十里外的龚益场疾步走过去了。
等他进入京山山区龚益场的匪首饶代均家里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十七日凌晨一点多,龚益场那边才聚齐了二十多人,都是荷枪实弹的真家伙。然后又走五十里路来到郑家集。郑家集当年是一条街镇,过早吃饭的地方都有。等这群土匪来到郑家集时,已是十七日早晨了。长途奔走难免疲劳,小头目贾大壮让那群人先住店歇脚,过早吃东西填饱肚子。他自己带着两个随从走进陈世贤的家里跟他碰头。陈世贤揉着惺忪睡眼对他们说:你们二十多人对付两个共党份子绰绰有余,逮住了别忘了告诉我一声,我要亲自埋了他。
这时侯,带他们来到郑家集的郑七斤又藏起来做回了他的本份农民,不再与土匪为伍了,因为他是郑家集的人,兔子不吃窝边草,他是要在这儿平安生活的,自古做土匪的没有好下场,他也不能断了自己的后路。小头目贾大壮带人来到这陌生的平原地带,一时不知道区干部们的落脚点,在街镇周边转悠了很久,直到这一天的傍晚,才有当地土匪的耳目给他们提供了位置。于是才有了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董志华和陈文达在芦苇荡里左右迂回奔跑着,入冬后的芦苇丛,芦苇叶早已枯萎衰败下去,已经没有了夏秋时期的那种繁茂,他们怎么跑都甩不掉那群土匪。
陈文达一边奔跑一边凑近董志华身边气喘吁吁地问道:组长,怎么办?我身上揣着十二块现大洋,这可是我们全体同志的活动经费呀!董志华说:万一甩不掉敌人,也要找机会藏起来,宁可扔掉,也不能落在敌人手里。说着说着,黄瓜湖就出现在他们面前了。黄瓜湖呈长条形,一条黄瓜般横在他们面前,看来他们只能游水过去了。陈文达很快看准了一棵木梓树,他掏出一把现大洋,往树底下的湖水边放了下去。然后两人往湖里纵身一跳,朝着湖对岸游了过去。
很快,土匪们也赶到湖边,朝着二人游水的位置乱放枪,直到董志华的头部和腿部两处受伤,他们才停止了游水。很快,众土匪将二人拖上岸来五花大绑,押往郑家集。
持续的拷打正在进行,祠堂的大门旁,挂着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年岁久远的青砖墙,也被烟火熏得黑黝黝的。两人被绑在一棵粗壮的杨树下面,众土匪围着他们,打一遍审一遍,你二人来到此地的目的是什么?谁是你们的上级?先是用芦梗和皮鞭,后来改成拧来的六股铁丝鞭,铁丝头露在外面,每抽一鞭都深深扎进肉里,一拉一条口子。但意志坚强的董志华却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曾吐露。
他曾一次次告诫他的战犮陈文达,我们共产党人,要有坚定不移的无产阶级革命信念,要经得住生与死的考验,任何艰难困苦的状况下,宁可牺牲自己,也决不出卖组织和战犮。
就在他和陈文达被押解回镇的那一刻,他们行走在街道上,街道两边站满了乡亲。陈文达不知哪根筋出了毛病,忽然对众乡亲喊了声:乡亲们啦!咱们可都是在郑家集土生土长的本族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可不能对族里人玩阴的呀!这句话很快引起了董志华的反感,怀疑他在这性命悠关的时刻,骨头发软了,于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陈文达看到这眼神,心里不由得一阵瑟瑟发抖。不过贾大壮并没打算要他的命,在他眼里,陈文达是本土人,兴许还能从他身上榨出几块洋钱来,这个人得交给本地头目陈世贤处理。董志华是外地人,在郑家集没有根基,榨不出油水,只能活埋。因此下手就特别重,直打得天昏地暗,血肉模糊,昏死过去为止。
后来陈世贤果然就出现在了现场,他举着一支火把,往董志华脸上照了照,又往陈文达脸上照了照,两个人都处在昏迷状态。陈世贤命令自己属下将陈文达拖走了,对贾大壮说了句,这个董志华就埋了吧!
半轮明月西沉下去时,芦苇荡和它附近的村落重新陷入黑暗之中。陈世贤手持火把正在朝木板桥边的芦苇荡行走着,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两人中间拖着一个人,那个被拖着的人已进入半死状态,他的脑袋和脑袋上的头发,像一只挂在藤上的葫芦,随着那两个人的拖拽而左右晃荡着。那个手持火把的陈世贤,忽然止住了脚步,回头对身后的二人道:就埋这儿吧!
于是,那二人将半死之人扔在一边,一人挥着羊镐头一人手握铁锹,在那里挖起了土坑。很快,土坑挖好,半死之人被扔进坑里,又用铁锹回填,用脚踩实,完事后几个人拍打一下手上的泥土,这才扛着羊镐和铁锹大摇大摆地离去。芦苇荡一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六
刘玉镯去往娘家没两天,她的父亲刘大田竟将她送过来了,他是推着一只独轮车将她送过来的。他们先是找到了媒婆张想姑,因为郑家集一带旧时代的婚姻都是这样,都是由媒婆牵线,婚前双方互不见面。新时代才有了很大改进。
逃回娘家的那天上午,她的一身叫化子打扮几乎把她的父母吓了一跳,问明缘由才明白出了大事,那天晚上老俩口在床上唠叨了半宿,随着时间的一步步朝前推移,越来越觉得这个家留她不得,嫁了的女泼了的水,出了事那是她的丈夫没能保护好她,是她丈夫的责任,如今一个让人破了身的女人,回到娘家还怎么嫁人啊!这不是让人看笑话吗?他们越来越觉得自己丟不起这个人。
于是,就在第二天一早,刘大田让女儿急急忙忙吃了点早餐,就推出独轮车和女儿一起匆匆上路了,走出去没多远,刘玉镯又央求父亲推她去一趟何家庄,她被土匪头子陈世贤糟蹋后出逃这件事虽说不光彩,但她明白何翠花的苦处,更没有忘记她的叮嘱,她决意要救她离开是非之地,使她能够走向光明和幸福,哪怕她下半生找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比跟土匪头子一起落得个可耻的下场要强许多。
当他们父女二人来到何家庄何翠花的娘家时,他们这才明白原来何翠花的父亲何喜财是那个庄上的小地主,有上好的砖瓦房和良田,当年他将女儿何翠花嫁给陈世贤,也算是门当户对。
听完刘玉镯的讲述,何喜财终于痛下决心地说:你放心,已经有几个女子上门给我传过话了,我宁可卖掉田产和房屋,做回一个穷人,也要为女儿换到那一纸休书,让她脱离苦海,北方的解放军迟早要南下打过来的,风声越来越紧了,秋后算帐的日子为期不远了。
刘玉镯来到郑耀华家里的那一刻,郑耀华的矮小和丑陋几乎将刘玉镯一下子怔住了,她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因此使劲揉了揉,最后才确定不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而是她所目击的目标的确那么矮那么丑。然后她又拿一双充满疑惑的目光望一眼身边的媒婆张想姑道:
张姨,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记得娶亲那天骑大马戴红花戴礼帽的新郎官可不是这个人哎,出闺房前我在窗口里面望过他一眼,那个人相貌堂堂,身高一米七以上,而眼前这个人跟那个人完全是两副模样嘛。
张想姑听完刘玉镯的疑问,不由得同郑大拿相互对视了一眼,几乎有些坦率地回答说:
不瞒你说,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是耀华他爸给他找的替身,他的侄子郑小龙,无论你要嫁的人是鸡还是狗,是猪还是猫,这都不重要,找替身也只是为了给你们刘家人一个体面,古人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棍子拖起走,郑耀华长什么样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问题是,你刘玉镯明知道土匪抢亲,却无动于衷,甚至心甘情愿地跟土匪上床,根本没把自己新郎官当一回事,还没进门就弄一顶绿帽子让新郎戴上,你有没有考虑女孩子的名节重要呀!你就没事先怀揣一把剪刀来守护自己的贞节吗?真让人怀疑这个女人的纯洁。
但站在一边的郑耀华却很淡定地说,她被陈世贤抢亲就抢亲呗,我长成这副模样也觉得跟她不太相衬,我并没有要和她勉强在一起,她被人抢走了,那是好事,我祝福他们恩爱美满,白头到老,我的心里是一百个轻松自在,可现在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听完张想姑的质问和郑耀华的心里话,泪水涟涟的刘玉镯急忙向他们解释说:我在爸妈身边活了十八年,从没出过远门,也没上过学堂,见过的世面很少,哪晓得人世间会有这么多的凶险,阴暗和狡诈呀!更没想到会有土匪半道抢亲,我还以为郑家集这边的乡俗就是这样子,如果不是陈世贤的原配告诉我真相,我还真把他当成自己丈夫,永远住在他家了,我也并没有嫌弃耀华哥的模样,这其实是一场误会呀!刘大田站在一边说:我好端端的一个大姑娘嫁人,她是冲着你来的,你们家没保护好她是你们家没本事,怎么能怪她呢?也怪不到娘家这边。
站在一边的郑大拿释然道:亲家说的没错,只怪这世道兵荒马乱,郑家人没地位没本事,从今往后,我们家本本份份种地做手艺,刘玉镯在家相夫教子,过自己与世无争的日子。
这天傍晚,刘大田本来是想将女儿交给郑家后就赶紧离开的,没想到郑大拿一家对他还很热情,就留下来吃晚饭,准备夜晚趁着月明星稀赶回去。
正准备上桌吃饭时,侄子郑小龙却忽然赶了过来,他告诉他们说,昨晚陈世贤带着几名土匪堵住他家的前门和后门,逼着他父亲郑二宝向他交钱,说是要打发弟兄们。不然他的媳妇儿还得跟他回去。因为抢亲那天他在木板桥头跟郑小龙打过照面,他满以为是他娶亲,后来他们对陈世贤说真正娶亲的是别人,他只是被人雇请的替身,几个土匪进门搜索,没有发现刘玉镯的踪影。临走前几个土匪将一只牛轭套在他父亲的肩上让他在门前的菜园里耕地,直累得他口吐鲜血,几个土匪这才狂笑着离开了。说话间,郑小龙还叮嘱他们一家注意安全,匪首陈世贤手里提着荷子枪,心肠十分歹毒。
听完郑小龙的讲述,刘玉镯忽然回想起那天早晨她离开陈家大院时何翠花对她说过的话,她是做梦都想着要离开土匪窝的。她的父亲也正在想法卖掉房屋和田产,去换回自己女儿的自由。陈世贤四处寻找她的下落,无非就是想让她去填补何翠花离开后的空缺,明知道这是死路一条,刘玉镯也不是傻瓜,她很快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危机。她问她公公道:
爸,家里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啊?
郑大拿说:屋后的竹林边有一个地道,用竹枝条做着掩护,现在已是冬季,里面很安全。
那您给我备点吃食,让我钻进去,我不能再次落入虎口,不然就万劫不复了。
郑耀华很快就带着她朝屋后的地道边走过去了。刘大田很快往嘴里扒了几口食物,喝了点水,就拉开门闩离开了。他们刚走不远,屋前的台阶上就传来了狗的犬吠声,郑大拿很快就意识到,那陈世贤一定是冲着他们家逼门来了。
七
郑大拿家的客人和耀华玉镯俩口离去后,家里也就只剩下他和老婆李桂圆两个人。当他打开堂屋的屋门走出去时,看见陈世贤手握一支火把高高地举过头顶,通红的火光照着他那张凶残而又狡黠的面容。他纵声大笑道:
哈哈,总算是找到主儿了,大前天是你老狗日的娶儿媳妇吧!
你说的没错,正是本人家为犬子娶亲,你不要瞎折腾了,怨有头债有主,要杀要剐冲我来吧!
快把她交出来,饶你老狗日不死!
交钱交粮食抵押也行!另一个土匪在一边补充道。
钱粮和女人什么都没有,要命有一条!
“啪”的一声巨响,郑大拿的脸上响起了霹雳,那是陈世贤一巴掌打来的。老不死的,给老子套上牛轭,让他在菜园里耕地。
两个土匪将他的老婆李桂圆拿绳子捆绑在堰塘边的一棵杨树上,另外两个土匪找来犁头和牛轭往他的肩上套去,郑大拿愤怒地将轭头摔在地上,往陈世贤脸上吐了口唾液。陈世贤立即掏出他的荷子枪,顶住李桂圆的脑门吼道:
老狗日的,老实点,不然就将她丟进堰塘里沉潭。
眼看自己老婆性命难保,郑大拿只好沉默地低下头颅,将轭头套在自己肩上,埋头犁起地来,另一个土匪在身后扶着犁把,扬着竹条往他的身上猛抽。
就在郑大拿身心倍受折磨的那一刻,郑耀华和刘玉镯两人躲在黑暗的地道里屏息静气,自从跟那个陈世贤误入洞房之后,她就一夜之间从一个处女变成了一个女人,懂得了什么叫男女之欢,但那是虚假的欢爱,性的利用;也就在那一刻,她明白了只有郑耀华能给她真爱,他们的性爱也实实在在,理所当然。在地道里她紧紧地搂着他,一刻也不肯放松,虽然这个男人身材矮小,但他的心地纯净质朴,每一下心跳都回荡着他内心的真情,这才是她所需要的男人,她的下半辈子几十年的依靠。她紧紧地搂着他,内心的愧疚和不安深深地撞击着她的心灵。她接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伤到你的,都怪我太傻太幼稚,竟然把一个罪大恶极的土匪当作是自己新郎,让他夺走了我的初心。
你也不要太过自责了,说来说去这件事我也有责任,怪只怪我们家势单力薄,没能力保护好你。
说到保护二字,郑耀华忽然想到了在屋外迎接土匪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年纪大了,怎么经得住土匪的折磨呢?那群土匪可是一群残暴不仁,没有人性的畜牲呀?郑小龙的父亲就让他们当牲口押着耕了地,只不过事情发生在夜晚,小龙一家不肯连累别人,所以他们当时不知道。类似的酷刑极有可能套用在他自己父亲身上。想到这些他对怀里的刘玉镯说:
你在洞里好好呆着,现在是冬季,不用担心蛇虫,我出去看一看,他们会想方设法折磨爸妈的,记住,你一定要听话。郑耀华说着在她的额头深吻了一下,然后沿着洞道爬了出去。
当他出现在台阶上时,月亮已爬上半空,月色朦胧中,他看见母亲被绑在堰塘边的一棵杨树上,父亲像一具僵尸扑倒在门前的菜地里,他的头脸朝下,似乎做着拱土的姿势,身后的铁犁孤独地插在板结的菜地里。土匪们离开前,他已经累得口吐鲜血,奄奄一息了,扑倒在地任凭土匪们挥舞着竹鞭狂抽乱打,他都无动于衷,最后,陈世贤往他身上猛踢了几脚,这才心满意足地打着忽哨离去了。
郑耀华急忙上前给母亲松了绑,母子二人又走到菜地里,将他的父亲郑大拿扶了起来。
就在这时,隔壁家的陈文达拄着一对拐杖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问了声:伤得怎么样了?郑耀华抬头看了眼陈文达,回答说:还不清楚,先扶进屋里躺下,明天去请代夫来家里瞧病。陈文达带着几份商榷的口气对他们说。
也只能卧床静养,至于找代夫瞧病,恐怕很难,因为这个家实在是家徒四壁,掘地三尺也掏不出钱来。郑耀华唉叹道。
你们家这次娶亲,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几十号人,这些开销怎会有钱支付呢?
都只是吃点喝点,挣个肚儿圆而已,兵荒马乱的年代,不付工钱人家都抢着干啊!
那你们家哪来的粮食呢?还有买菜总得花钱吧!
地窖里藏了些,另外编篾货换了些钱,全部花在娶媳妇上了。
你就宁愿被他踢死,也不肯交出粮食吗?
踢死只死我一人,粮食交出去,全家都得饿死!
说话间几个人已将郑大拿扶到床上躺下了,黑暗中李桂圆拿着一块火石将床头桌上的桐油灯点燃了,借着昏黄的灯光,陈文达看到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揩净的血迹,他躺下时双手捂着肚子喉咙里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伤着哪儿了吗?陈文达关切地问。
挨刀杀的陈土匪,挥起他那只穿着硬底皮鞋的脚,朝我肚子猛踢,这下疼得要死了。
他没活埋了你,算是他们懒得动那个手了,早几天我都差点被他们给活埋了,若不是族里的几户本家出钱赎回来,这会儿恐怕已经在芦苇荡里变土了。
这真不是个世道,简直是豺狼当道,这苦难的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躺在床上的郑大拿不由得发出了一阵长长的感慨。
快了快了,咱穷人翻身的日子就要来到了。陈文达对他们十分肯定地说。
几个人不由得将神情全部集中到了他的语境之中,因为陈文达是这个镇上唯一见过世面的人,他这次回老家肩负着传播革命火种,组建地方政权的重任,他的话很值得相信。他就那样向他们讲述了半夜,都是解放军和国军开战从前方传回来的消息,解放军是战无不胜,国军是节节败退,还说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专为穷人打天下的。几个人侧耳倾听,脸上不时露出兴奋的神情,仿佛一下子向他们敞开了世界的门扉,让他们一瞬间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情。随后,陈文达又教他们唱起了一首他们从未听到过的《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但后来,郑大拿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使他们的脸上又布满了愁云。
因为无钱请代夫治病,几个人的万般愁绪使得陈文达忽然想起那天傍晚他和董志华逃避土匪的追踪时,匆忙之中他将手里的十二块现大洋放进了黄瓜湖边那棵木梓树下的浅水之中,那是他们在多宝湾及拖市黄潭一带组建地方政权的活动经费,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能动用它。后来因为被土匪打得遍体鳞伤,脑子一直处在昏昏沉沉的状态,那件事也就搁在一边了。现在他猛然想起,心想何不将这笔现大洋取回来,动用一点点救他一命呢?
于是,他将郑耀华带到屋外,向他耳语了几句,叫他明天一早挑上几只竹篮,以外出做买卖做掩护,顺便去那棵木梓下,将那十二块现大洋取回来就急,并再三叮嘱他,万不可随便露财,否则会有灾祸。
郑耀华答应说:不会随便露财的,取到钱我一定会如数交给组织。
八
那天晚上,陈文达在郑耀华家闲聊到半夜才回了他自己的家。
郑耀华半夜三更爬进地窖里时,刘玉镯已经睡着了,是郑耀华触碰她身体的手指惊醒了她,她问他:都怎么样了?
土匪们早就走了,他们押着爸爸在菜地里耕地累得吐血,又被土匪头子踢了几脚,这会儿疼得要命。
那个姓陈的问过我没有?
问了,他找的就是你,但我爸他没把你供出去,说是回娘家了,娘家离此十五里,不在他的活动范围,土匪与地霸之间都划着区域。
一听说姓陈的仍在找她,刘玉镯立马吓得瑟瑟发抖,紧紧抓住他的肩膀说:
这可如何是好啊?难道我要一辈子住在地窖里不成?
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就快到头了,隔壁的陈文达刚才给我们传达了前方的消息,解放军连打胜仗,国军节节败退,解放军是咱们穷人的队伍,他会为咱们穷苦撑腰的。
这些都是没影子的事,要等到猴年马月,我看到的是土匪恶霸横行乡里,穷人受苦受难没有尽头啊!
他还给我们教唱了一首《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我想我们应该做成夫妻之实,让我们儿女成群,让我变老,这样就不会有人惦记了。
嗯,改天等心情好了再说,我现在心情太差了。
不,我要的就是现在,马上,这样子会使我们的伤心得到安慰。
刘玉镯说着就开始脱衣服,又将衣服铺在地窖的地面上,然后仰躺上去,伸手将他的一只手抓住,放在自己高耸的胸乳上……
次日早晨,当他们从昏暗的地窖里爬出来时,太阳已经从东方升起。自从陈文达教会他歌唱《国际歌》和他第一次抖擞起男性的雄风从女人身上获得自信之后,他感觉自己一下子比以往高大了许多,好像生活忽然间有了主心骨,生命也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他简单地吃了点早餐,叮嘱刘玉镯尽量不要随便出门,要休息也最好选择在地窖里,因为世道不太平。紧接着他就挑起一担篾货出门了,临行前还将他那把心爱的篾刀插在了裤腿上,作为防身的武器。
冬季的天气特别寒冷,天空昏昏沉沉地布着一层浮云,寒风一阵阵吹拂着他和他扁担两头的篾货,有几次几乎将他扁担两头的篾货吹拂得飘荡起来。当他走到郑家集东南角四里地外的黄瓜湖边时,灰濛濛的太阳已升至中天了,他的身上也似乎有了些热气。他抬头环顾了一番黄瓜湖的西岸,发现湖的中段部位果然有一根木梓树,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湖里的水波不停地拍打着湖岸。他站在木梓树边默立了片刻,他想象着董志华和陈文达应该就是从这棵木梓树边跳进湖水游向对岸,然后被持枪土匪们击中头部和腿部,然后落入敌手并且遇难的。想到工作组组长董志华的被土匪活埋和陈文达被打得遍体鳞伤,他的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悲戚的感觉来。
后来他终于脱下布鞋卷起裤管走进了湖水之中,他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摸索了很久,后来终于在木梓树下的浅水层中找到了那十二块现大洋。他的心中不由掠过一丝欣喜,感觉自己父亲终于有救了,但他很快想到这毕竟是区工作组的钱,现在地方政权遭到破坏,革命的火种尚未燃遍大江南北,怎么能随便动用公家的钱呢?因此他觉得还是应该自食其力,自己想办法解决困难。
他重新穿好布鞋,挑起篾货,朝着黄瓜湖南边那座村庄走了过去。往南行走当年是一片芦苇荡,几乎没什么路,虽然季节正处于冬季,芦苇丛的叶子早已枯萎败落下去,但他的肩上挑着一担篾货,身材又矮小,篾货在扁担两头左牵右扯行走困难,走着走着忽然从芦苇荡里冲出来四五个农民,其中一个冲他喊:
矮子,你这担篾货我要了。说着就从他肩上抢过篾货担,朝芦苇荡南边走去,那个人因为自己个子高力气大,行走时竟将篾货担举过头顶,使得芦苇荡对篾货担产生不了阻碍,因此他行走的速度就变得疾步如飞起来。郑耀华见围着他的都是几个农民兄弟,一下子傻了眼,他朝着那个抢走他的篾货担子的农民兄弟喊了声:喂!你还没给钱嘞!但那个人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另外几个人不仅没有帮他,其中一个相反将他一把抱住,另外几个在他身上搜索起来,很快就有一位将他身上的十二块现大洋全部掏了出来,将其中一块放在嘴边一吹,又放在耳边听了下,然后大笑道:嗯,还是真钱。
郑耀华大叫道:你们干什么,这是解放军派到郑家集的工作组的活动经费,快还给我!
那群人一听这话,笑得更响了,离开时有个人朝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耳光。
郑耀华空着两手回到家里时,一家人和他们隔壁的陈文达正眼巴巴地望着他拿钱回来为父治病,一听他说到他在芦苇荡里遭了劫,几个人的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都埋怨郑耀华做人太老实,身上别着篾刀,竟然眼睁睁看着土匪抢走了篾货担,还搜走了现大洋。
郑耀华说:我看那几个人都是种地的农民,不像土匪,就没有将别在腿上的篾刀抽出来。谁知道这帮人心肠这么狠。
谁还会把土匪二字写在脸上呢,善与恶都只是一念之差,匪患猖獗,若不杀一儆百,不足以平民愤,邪气滋长,正义难存啊!无产者要想理直气壮地站起来,就是要敢于同敌斗争,就是要有坚强的革命意志,对敌人的容忍就是对自己同志的残酷,在土匪面前,你连拿出防身武器的勇气都没有,如何才能对付一个身上持有荷子枪杀人如麻的匪首呢,这样子岂不是人为鱼肉,任人宰割了吗?这下好了,钱和货物都被土匪抢走了,你父亲只能躺在床上忍受伤痛的折磨了。
我是担心,他们人多势众,我防身不着,反而丟了性命。
软弱者都有一个贪生怕死的共性。革命者不能贪生怕死。
就这样,陈文达站在台阶上反复开导着郑耀华和众位乡亲,后来甚至还教他们唱会了一首抗日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以激发群众的斗争激情。
郑耀华走进父亲的房间,看见父亲仍躺在床上,他总是咳嗽不止,有时甚至会咳出血来,因为内伤疼痛,他们家的篾匠手艺不得不停了下来,郑耀华虽也能劈篾编筐,但他从师不久,做工粗糙,不能独立成活,只能帮父亲打下手。
因为无钱请代夫,母亲李桂圆只好按照乡邻间流传的一些民间土方,去野地采挖一些草药,拿回家洗净了让媳妇刘玉镯装进药罐里煎服。但他的病总是不见好转,陈文达和几位乡邻见过那些草药,都是平原湖区一些普通的野菜野草,都说湖区不比名山大川,找不到什么名贵中草药。
果然,父亲服了那些草药后,病情一点好转都没有,婆媳二人的脸上都挂了一层严霜。
九
1948年3月末,清明节前夕。
郑耀华的父亲郑大拿因为饥饿和疾病的双重折磨,终于油尽灯枯,撒手人寰了,临终前,他气若游丝,目光紧紧地盯着身边的儿子郑耀华,似有千言万语要对他叙说,但他已经无力说话了,耀华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他的嘴巴边,他终于向他吐出了两个字“报仇”,然后脑袋歪向一边气息断绝。
在那个细雨蒙蒙的四月之初,郑家的老少爷们抬着一副棺椁行走在郑家集的村街上,他们吹奏着哀伤的唢呐,把纸钱撒向天空,那些纸钱在空中旋转着,最后纷纷扬扬落在地上,仿佛书写着无形的文字,每一笔都写着“报仇”二字。后来,芦苇荡里隆起一个坟堆,刘玉镯和丈夫郑耀华一高一矮俩口子跪在那座新坟的坟头,坟头烧着一堆火纸,火纸烧尽,他们重重地朝坟头叩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离去。
回到家里时,亲戚和乡邻们都吃完饭离去了,台阶上只剩下陈文达杨婶俩口和耀华的母亲李桂圆。郑小龙已经从军上了前线,郑家晚辈中就只有郑耀华和三叔的女儿郑小花。他们在台阶上商议着如何完成先父的报仇遗愿,陈文达说,他和工作组组长本来是派到地方组建地方政权的战犮,自从董志华遇难后,党组织遭到破坏,他们跟上级也失去了联系,对于罪大恶极的土匪头子,人人得而诛之,这一点地方政府是很支持的,问题是,那土匪头子陈世贤手上有枪,而且枪法精准,平时都不跟郑耀华这样的穷苦后生打交道,虽然都在一个镇上居住,但他们之间因为级别悬殊,恐怕都不认识,要想取他狗命,只能使用刀具从暗处下手,如何才能找到这种杀魔的绝佳机会呢?
几个人正围在一起说着话儿,镇上的媒婆张想姑忽然带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上了他们家的台阶。坐在一边的刘玉镯一看那个女人的面容,禁不住暗暗吃了一惊,这个女人不就是陈世贤的原配何翠花么?虽然那天早晨她在陈家大院里同她打交道前后不超过一小时,但她却牢牢地记住了她,一米六几的身高,个子瘦瘦的,脸型是扁长形的,但脸上的水色却很饱满,微笑时总带着那么一点羞涩。这个女人跟了陈世贤二十余年几乎没有怀孕生小孩,能够生小孩的最佳时期,陈世贤是在国军连队给首长做勤务兵,回到镇上后因为淫乱的劣根性难以根除,有匪众们帮他抢女子回家过夜,有了天天做新郎夜夜入洞房的条件,就慢慢地把她搁在一边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事自然也就无遐顾及了。
没等刘玉镯同她打招呼,媒婆张想姑就向他们絮叨起了何翠花的事情。这何翠花因为她的娘家父亲变卖了田产,整整花了一百块现大洋才让她从陈世贤手里获得一纸休书,离开陈家大院获得了自由身。但这时她的父亲何喜财已经从土地的主人变成了无产者,只留下两间牲口房,开始了艰难度日的生活。何翠花她是不想再回到何家庄父母身边给他们添累赘才找到她的,她是想就在这郑家集一带找一个老实本份的庄稼人踏踏实实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陈文达从何翠花手里接过那一纸休书,认真看了一遍,果然一点不假,就将休书还在了何翠花手上。
张想姑继续说,要找个同她相衬的男人也不难,但这得花点时间去周旋,这期间何翠花得找个地方住下来才行啊。
郑耀华说,就冲这一纸休书,说明你已跟那个土匪头子划清了界线,我看住我家能行,
李桂圆却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口粮,吃喝咋办呢?
何翠花说,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从陈家大院出来,多少带出了几个零花钱,还有一对银手镯金耳环,陈世贤并没有向我要回去。
当她看到他们家的堂屋中堂柜上还点着蜡烛燃着香杄时,她立时明白他们家刚刚送走了老人,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郑耀华的父亲郑大拿病故了,他是被陈世贤猛踢了几脚,腹内受了内伤无钱医治而亡故的,临终前还口吐报仇二字含怨而逝,一家人正为这事犯愁哩。
何翠花听完李桂圆的叙说,不由得悲愤交加,她走进堂屋朝着老人的画像深深地三鞠躬,表示哀悼。她走出屋外对众人说:
我知道那个人十恶不赦,该千刀万剐,但我和他过去曾经是夫妻,我是不能杀他的,他也不能杀我,这是规矩,我只能告诉你们一些他的行踪,那个人有一帮狐朋狗党给他做帮凶,狐朋狗党们也特别抬举他,谁家有什么婚丧嫁娶,老人做寿孩子满月之类的喜庆事,都会请他过去当座上宾,然后吃肉喝酒打麻将,鱼肉乡里。穷苦人家办事他根本不会去捧场,也无法接近他,除非你是厨师和帮厨,才能名正言顺地在他身边站上一会儿。
听完何翠花的叙说,郑耀华顿时茅塞顿开,仿佛脑子里一下子来了灵感一般,他紧接着问她:都有哪些狐朋狗党呢?你能不能把这些人的名单列举一下。
何翠花很快向他们列举了十多位,并且特别强调了一条,陈世贤能够耍威风,主要是靠他腰里别的那支荷子枪,和五十里外的另一股土匪势力给他供应子弹,因为方圆几十里就这么一支荷子枪,没有了这把枪,他就成了废物了。
她向他们叙说这些时,脸上时不时的泛起一丝红云,以为她是在微笑,其实她的内心正下着严霜,说完这些,她又向他们补充一句:
我是不能动手去杀他的,因为我们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能够从他手里讨到这一纸休书逃出牢笼,已经很不容易了。
十
何翠花在郑耀华家大约住了三四天时间,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他就是陈三,陈三个头一米六几,比前夫陈世贤矮了一头,他剪着宝盖头,身上的外衣和裤子已经穿了好几个年头了,都用粗布打着补丁,但洗得却很干净,他向她自我介绍说:
敝人四十有二,爸妈死得早,家有水田五分,主要靠给别人打短工谋生,正宗童子身。
何翠花认真朝他一看,这个人虽是陈文达的堂兄弟,但他们的相似之处已经很少,陈文达生得高壮威猛,陈三生得瘦骨嶙峋,但他们的内心还是互相认同着自己的堂兄和堂弟。如果不是陈文达在张媒婆面前提到自己的堂弟,张媒婆怎么也不会想到,在这么个小镇的旮旯里,还有这么一位靠打零工谋生的单身汉,因为这个小人物实在太小了,小到连媒婆的眼睛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何翠花笑了笑问:
天下有那么多女人你不娶,为什么要娶我呢?
因为你是陈世贤休掉的女人呀!我这人有个怪毛病,普通人家休掉的女人我不要,但地主恶霸家的休妻我倒是想要,我做了半辈子这样的梦,咳咳,不瞒你说,他们拉出的屎尿泼在地里肥田,他们埋在地里的尸身必定有人去盗墓,盗不到金银也会扒回一身好衣服,他们休掉的女人也必定是世间最好的女人。
何翠花笑一笑说:看你人没本事,眼力倒还不错,那行。
何翠花当下就随他回了家,没有花轿没有吹打班子,就那样跟在陈三身后走了回去,因为这里的乡俗是,娶个半路妻子回家过日子,是不兴讲排场的。
走到陈三家里一看,他家的状况倒是把她吓了一跳,他的家除了两间芦苇糊壁茅草盖顶的房子外,屋里几乎没什么家具,没有吃饭的桌椅,菜碗就放在灶台上,一只木头凳子算是他唯一的坐椅,没有睡觉的龙凤床,床铺就用两块破木板,木板下面垫着几块烂砖头,木板上面放着一块破棉被,打下的补丁一块挨一块,仿佛是由补丁重叠起来的被子,没有多余的碗筷,灶台上就一双筷子两只碗。但何翠花没被这种状况吓跑,他就那样坐在那张木板床上,命令陈三将屋门关上,然后就那样将身体平放在木板床上,对陈三说:
今天就让你圆一回梦,看看恶霸的休妻到底好在哪里。
简单的拥抱亲吻过后,当陈三将他的下体捅入她的体内时,两个人都快活得忘了形,就在那张木板床上翻江倒海地折腾,呻吟着,然后达到极限。还没来得及穿衣起床,那张木板床就轰的一声垮塌了。
两个人从慌乱中站起身时,何翠花看到陈三累得满头大汗,心疼地拿出手巾为他擦去脸上的汗珠。并且悄悄地告诉他,她也是好多年没碰过男人的身体了,陈世贤会下乡抢亲,她只是老妈子,只是摆没。
那天下午,他们去了郑耀华家,向他们叙说了木板床垮塌之事,说话间难免流露出几份羞涩和难奈。郑耀华唉叹道:
你们以后可是俩个人睡觉了,年纪还这么轻,身体还这么健壮,难免会有许多折腾的时候,没有一张结实的床怎么能行呢。
翠花姐是从我们家嫁人的,我们就是她的娘家人,你得帮她想点办法。刘玉镯在一边说。
说得也是。郑耀华应答着,就从屋里取出了那把篾刀,对他们说:我给你们编一张竹床,你们以后就睡竹板床。
然后他就走进自家的竹园,砍竹子现编现做起来。
第二天,陈三和何翠花俩口来到陈文达家,将他们家一台祖传的水车借走了。他们将水车的车尾放进河沟的清水里,车头朝着自家的那几分水田,然后手摇车把开始往自己家的水田里车水,清水淌进他们家的水田,发出哗啦啦的激荡声。有时候,何翠花还被小腿上挂着的蚂蟥吓得大呼小叫,陈三便从容不迫地帮她将蚂蟥拍掉,并且安慰她说:遇见蚂蟥不要惊慌,轻拍几下它就脱落了。
自从跟了陈三之后,何翠花的生活节奏就彻底改变了,她由原来的土匪头子的原配老婆,一下子变成了贫苦人家的糟糠妻,家庭生活也从优势转变成了劣势,但她过得很满足,每天有陈三搂着她入睡,给她快乐给她安慰,再也没有了以前与土匪头子在一起的那种惊恐和不安。虽然贫穷,但她活得心安理得,仿佛她的前半生是一场空白,她的人生路才刚刚起步。
转眼又是几个月时间过去,时间到了这一年的冬季,何翠花在陈三身边已经完全彻底地变成了一位普通农妇,而且还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腰身日渐粗壮起来,与她当初从陈家大院走出时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
这个时候,前方的战事日渐紧张起来,国军窜
逃南下,陈文达不断向他们这些本家乡邻讲述着解放军的所向披靡,而且他似乎已经和上级取得了联系,上级要求他和他的工作组成员尽快做好群众工作,征集粮食支援前线的解放军安全越冬,一举击败蒋介石的反动统治,解放全中国,建立新政府。
当陈文达和他的工作组成员走进她家向他们讲述这些时,何翠花一时间感动得热泪盈眶,她激动万分地向他们承诺说:
承蒙共产党解放军的信任,瞧得起我这个从土匪窝里走出的女人,我一定倾其所有,支援解放军。
于是,一堆从土匪窝里悄悄带出的私房钱和金银首饰就咣当当堆放在陈文达面前。当天傍晚,陈文达组织了一支由十来个男女组成的挑粮小分队,浩浩荡荡来到陈记粮行的门前,因为他们出示的金银首饰和现大洋足以清空陈记粮行的所有存粮,这惊人的一幕一时间惊呆了陈记粮行的陈老板,当下就吩咐伙计将消息传达给总老板陈世贤。陈世贤闻听消息后没有办法阻止,因为他也是做生意的人,别人出钱购物,他也没什么理由阻止,当他听说他曾经的原配也加入到了挑粮队伍的行列中时,他立马就明白了他们那些穷人的资金来源,与何翠花有关,郑家集一带大多都是穷人,有一点私钱的人家早就被地方的土匪恶霸们榨干了,死也整不出油水来。能够买一点点口粮的人家少得很,粮食都是为有钱的大户预备的。但当时粮行老板看着有何翠花出面,不得不发货。
眼看粮行的大米一瞬间搬空,陈世贤一时间急红了眼,他不得已从腰间掏出了荷子枪,走到他家大院的大铁门前,他早就吩咐工匠在铁门上开了个碗口大的枪眼。于是,一只荷子枪就搭在了枪眼里。
何翠花是最后一位挑着一担大米从陈家大院经过的,她的粗壮的腰围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她的孕妇体征,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时年三十二岁的原配被休掉后竟然在外面怀孕了,这是对他莫大的羞辱和嘲讽,不能让她活呀!
于是一串子弹朝着她的身体射击过去,何翠花和她肩上的粮担哗地一下倒在了地上,鲜血流淌在了街道的地面上,黄昏的街道行人很快清空为零。
天黑时分,那担浸血的大米被陈记粮行的伙计搬回去了,翠花的遗体躺在街道的中心变冷变僵……
那天夜晚,郑耀华和陈三随着运粮大队去了前线,夜深人静时分,刘玉镯和李桂圆婆媳二人推着一张独轮车悄悄来到郑家集街道口,她们将何翠花的遗体抬上独轮车,连夜运回自家门前的菜地边,她们在她的遗体旁边点上了长明灯,然后在她的遗体边长跪不起。
翠花姐呀翠花姐!刘玉镯哭喊着她的名字,千言万语,一时如大雨滂沱,化作了撼天的嚎啕。
次日清早,她们将翠花的遗体抬埋在了村街旁边的芦苇荡里,与他们故人郑大拿埋在了一起。
十一
何翠花的被土匪头子枪击身亡,在郑耀华的心里引起了巨大的悲伤,其悲伤程度甚至超过了他的父亲去世时的状况,他的心里又开始盘旋起一个杀人的念头,就像一群盘旋在小镇上空的乌鸦,发出一阵阵令人恐怖而又胆寒的喊叫,《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他的心里反复唱涌着这首歌,在他眼里,土匪的残暴与日本鬼子的罪恶无异,都是属于鬼子的范畴。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在磨镰石上磨那把生锈的篾刀,沉寂的夜晚,整个小镇都发出磨刀霍霍的山响,直到将篾刀磨得寒光闪闪。
陈文达对他宣布了一项决定:多宝区工作组已经决定提前处决这个罪大恶极的土匪头子
了,不过限于当时当地的工作状况,只能智取不可强攻。
怎么智取呢?
我们已经′通过关系让你和陈三进入郑家集上最著名的厨师郑喜财的厨师班子里帮厨,这样才有机会堂而皇之地接近陈世贤,趁机干掉他,不过你们一定要沉着冷静,千万不要随便泄露自己的杀魔意图,否则将会功亏一篑,因为现在乾坤还没有真正逆转,解放军仍在前线同国军打仗,最后的胜负未成定局,好多人都在充当土匪的保护伞和帮凶,一旦泄露意图,就无法施展计划,明白吗?
明白了。
那你和陈三明天就可去帮厨了,郑喜财叫干啥就干啥。
知道了。郑耀华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当天晚上,那个名叫郑喜财的厨师果然来到郑耀华家的门前对他说,明天下半夜鸡叫三遍时,你和陈三步行十五里赶到张家台的张员外家,你负责洗菜砍骨头,陈三负责挑水,洗碗烧锅灶。郑喜财说到这儿,特别提醒了一句,为了你和陈三能去帮厨,我接连辞退了两个老员工,都是看在陈文达的面子才这么做的。
他对他絮叨这些时,他的长方形的脸膛便显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来,他知道这个郑喜财也算是镇上的富户,祖上几辈人都是靠开饭馆和下乡帮人做菜为营生,这个人虽有一米六七的身高,但他和他父亲一样都是笑脸待人的人,从来不肯得罪任何人。
第二天天不亮,郑耀华和陈三就来到了张员外家的门前,他们到达的时间居然比郑喜财还早了半个时辰,他是赶着叫驴坐着板车来的,板车上放着蒸笼和碗盘锅灶之类的炊具,还是一位帮厨端盘子的中年妇女坐在板车把手的另一边。一下车那个女人就牵着叫驴去后院里喂草料去了。郑喜财很快吩咐耀华和陈三开始忙碌起来。
没有谁明白他俩的心事,陈三挑他的水洗他的碗,耀华砍他的猪骨头洗他的菜。他砍骨头用的是他自己带来的那把篾刀,厨师郑喜财本来有一把砍骨刀,但他却搁在一边不用。郑喜财刚开始见了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要用篾刀砍骨头呢?他说他以前是劈篾编篮子的,手艺学到一半父亲就去世了,但他却习惯了篾刀。郑喜财很快就明白了,也就不再管他使用何种刀具了。
他一边帮厨一边留意着前厅的动静,他从每一阵寒暄说话声中分辩着来客的身份,男或女,老人或少年,希望能从中寻觅到那个土匪头子的说话声,因为陈世贤跟他是同一个镇上的人,他的说话声他是很清楚的,那说话声里充满着猪肉的味道,蛮横无理的霸气,喧宾夺主的匪气。每当他听到前厅有来客的说话声时,他的心里就“咚咚咚”地敲起了小鼓,感觉他的复仇的脚步正在朝前一步步迈近,他等候这一天的到来已经很久了。但是,东家这一天从开始来客到客人入席上菜,他都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声音,他感觉有点失望,后来郑喜财也给了他一只木盘让他帮忙端盘子,他终于有了直接与客人见面的机会。他一边端盘子,一边拿眼睛细心搜索着每一桌来客中的每一张面孔。
第一席坐完之后,已经是下午了,收拾完了桌上的餐具,厨师和帮厨们也可以放松休息两三个小时,到下午三四点再开始升火蒸菜。这段时间他们可以观看客人们搓麻将,陈三平时也喜欢搓几把,这个时候他也会参加晃一晃,碰下手气。
这一天郑耀华始终没能发现陈世贤的踪迹,他的怀里揣着的那把篾刀也就始终没能亮剑。
这一次的帮厨就这么结束了。
许多次的帮厨都这么结束了。
一整个冬季的帮厨都这么结束了。
他们的复仇计划始终没有完成。直到1949年的清明节前夕,他们才终于等来了机会。这个时候,解放军已经打到了长江北岸,全国人民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旧中国的黑暗即将过去,新时代的光明即将到来。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陈世贤会在他的陈家大院里为自己庆寿,耀华从他生下来到现在几乎都不曾走进过这座陈家大院,陈世贤几乎都不怎么认识他,见了他这个帮厨只是戏称他一声矮子。也不知道当年被他糟蹋了的刘玉镯就是这个矮子的老婆,他只记得那个女人已经逃回自己娘家去了,从那以后就没再见过她。但郑耀华却明白这一切,他环顾着大院里的一切,那座挖着一块枪眼的大铁门在宴请宾客的这一天破例开启了,厨房的后门是一个通向河道的木门,后门里面插着门闩。
他想像着自己老婆刘玉镯当年在这座大院里所遭遇的践踏和蹂躏,当他想像着从那个枪眼里射出的子弹令翠花姐的惨死,和他父亲临终前的微弱嘱咐时,他的报仇的愿望就格外的强烈。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唱着这支歌,为什么当年的抗日英雄们能有这样的胆略和气魄,而他在罪大恶报的土匪面前却这么的胆小如鼠呢?
有几次当他端着盘子站在陈世贤的背后时,他的怀里明明就揣着一把篾刀,为什么不能顺手掏出篾刀朝他的脑壳砍去呢。
直到天黑时分,他才明白他的犹豫是有道理的,因为所有的来宾都是匪众,同时也是他的帮凶,他冷不丁持刀砍向他,能不能一刀毙命是个未知数,关键是在土匪众多的窝巢里难以脱逃,反倒会搭上自己性命。
但天黑之后情况有了转机,匪众们酒足饭饱之后就告辞离去了,陈世贤只留了两三个人陪他打麻将,而且他还吩咐厨师郑喜财暂时不要收摊离开,因为他们打麻将至半夜还要吃宵夜。
郑耀华的心里“咚咚咚”地狂跳了一阵,很快,陈文达的叮嘱声又回荡在他的耳边,你们遇事一定要沉着冷静,这样才有成功的胜算。
郑耀华和陈三很快冷静下来,他们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身边观看着他们∫搓麻将,起子出子都会发出一阵阵惊叹声,好像特别投入的样子。搓麻将搓到十点钟左右的时候,其中一个匪徒大概是喝多了酒,连连哀叹难以胜任了,再不退场恐怕要倒在桌子下面了。陈三声称他也能陪主人搓几把,便临时上了阵,那个匪徒退场后自己去街上找轿夫将他抬回去了。
匪徒只剩下两名后,郑耀华的底气又充足了几分,又搓了一个时辰,陈三忽然朝他使了下眼色,然后将麻将朝桌子中间一推,大叫一声“伏了”,陈世贤将脑袋朝前伸过去观看时,矮子郑耀华将他手中的篾刀高高地举过头顶,他对面那个匪徒的目光为之一震,还没来得及呼喊,那篾刀就重重地砍在了陈世贤的后脑壳上。陈世贤在他断气前转过头脸朝他惊讶地问:
你是谁?
我是谁?郑家集上人称刺雀子的郑耀华,被所有人当猴耍的穷小子,一个任人宰割任人欺凌的笑料,怎么样?没想到吧!看你狗日今天还能不能活。很快,陈世贤脑壳迸裂,血浆四溅,倒地毙命。陈三伸手将他腰间的荷子枪抽出来,指着那两个匪徒道:
都别动,动就打死你们!
在厨房里忙活的郑喜财和女帮厨赶到前厅,见匪首已经倒地毙命,赶紧自证清白道:
这件事跟我没有关系啊。
赶紧找根绳子把这两个狗奴才绑上,才好脱离是匪窝。陈三向他们命令道。
很快,两个匪徒被绑在了客厅柱子上。
当郑耀华和陈三打开陈家大院的大铁门时,陈文达和他的老婆杨婶娘以及刘玉镯几个人早已等候在大院门前多时了,陈文达早已和上级取得联系,护送他们二人上前线参加了解放军,当他们一行人来到镇东那座木板桥头时,发现皓月当空,天空清洁如洗,仿佛明镜高悬,前途一片敞亮。
此后他们一直在部队服役,直到建国初期清匪反霸,他们才回归故里。
作者简介:男,62年生,笔名,闲云野鹤,实名,吴爱国,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无门市作协会员,曾在《中华文学》,《速读》,《文学百花苑》,《神州文学》等刊发表过小说,诗歌,散文,等文学作品,出版小说集《乡野芳踪》,为《中华文学》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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