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
作者:欧朝阳
四
三天前的那场暴风雨来的突然而又猛烈,倾盆而下的暴雨裹挟着泥沙碎石,从裸露的山崖上狂泄下来,形成了大团的泥石流,滚滚的洪流撞开了悬济寺的院墙,摧毁了大雄宝殿的佛堂立柱,多年来从未修缮过的屋顶突然垮塌下来,现场一片狼藉。
上午11点钟,高桥裕和丁鹏、宫本又第二次驱车来到悬济寺。开门的还是道真和尚。一进来,他们就看见原先矗立的大雄宝殿已不复存在,倒塌的院墙内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碎石瓦砾,十几个年轻的和尚神情凝重,土头灰脸,在废墟里搬运着桌椅石条,整个寺庙呈现出一派破落的景象。
绕过坍塌的佛堂,道真把高桥裕等人领到后面的院子里暂坐。三个人等到快1点钟,净空才忧心忡忡地来到寮房。
“净空师傅,又来讨扰!”丁鹏站起身,讪讪道。
“不妨事,不妨事。”净空拍着袈裟上的尘土,请大家落坐。
“刚才路过前殿,我们看见佛堂的柱子都倒了,旁边的厢房也塌的不成样子。”丁鹏说。
“那几根木柱经年累月,让虫子都蛀空了,一场暴雨险些伤了人。”净空说。
“要修缮这大殿和厢房,恐怕费用不少吧。”丁鹏问。
“不瞒施主,我也正犯愁呢!”净空叹着气坐下。
高桥裕和宫本向净空鞠躬施礼,然后坐下,高桥裕低头向丁鹏耳语着什么,丁鹏拿起小本子又快速地记着。对于佛教词汇,他以前在课堂倒是做了一大堆功课,但翻译成汉语或日语,他还是有些力不从心。记完后,他在自己提的一个小布兜里拿出一本厚厚的辞典,好不容易才把高桥裕的意思弄明白。
丁鹏结结巴巴地翻译道,“净空师傅,高桥社长说,小时候,他跟爷爷去神社沐浴,爷爷是个虔诚的佛教徒。爷爷告诉他,这世间万物皆有因果,种恶因,得恶果,种善因,才能结善果。所以,刚才他在想,丸红株式会社一定很乐意拿出一笔款项来,作为修缮贵寺庙宇的布施,只是不知道,净空师傅肯不肯笑纳?”
“善哉!善哉!”净空合掌笑道,“施主斋心仁厚,广结善缘,一定会得福报!只是不知道,贵商会有什么愿望要表达吗?”
丁鹏看到翻译到位,顿时信心满满,他把净空的话用日语翻译过来,写在本子上,又稍加修改,对高桥裕说了一遍,高桥裕领会地点点头,对他又耳语了几句。
丁鹏翻译道,“高桥社长说,他们商会没有愿望,还是上次问师傅的那句话。”
“施主这么提醒,贫僧记起来了。”净空缓缓道,“当年,那件事的确发生在年三十,那天早上,那十个鬼子兵伙同皇协军在各村抢粮,回城的路上,中了游击队的埋伏。那些被打死的尸首,就是我和我大哥负责埋的。”
“那师傅记得把他们埋在什么地方了?”丁鹏问。
“他们就埋在这繁华寺下面的土地里。”净空说。
“请师傅明示。”丁鹏说。
“50年了,”净空站起身,叹息道,“我更清楚的记得,那天下着大雪,逃回去的高桥野治带鬼子兵又杀回了村。他们把村里的老老少少都赶到晒麦场上。一夜之间,这个上百人的村子就被斩尽杀绝,到头来,只活下一个十岁的孩子。每到夜里,风吹狼叫,冤魂出窍,那层层叠叠的坟墓啊!一眼望不到头。”
“师傅,”丁鹏说,“那些悲惨的往事都过去了!”
“过去了?”净空问。
“真的过去了。”丁鹏说,
“阿弥陀佛!”净空合掌道。
“现在,”丁鹏笑着说,“我们能做的就是为亡者超度,让他们往生到西方极乐世界。所以,修缮这庙宇,建好这佛堂,是大家应尽的本份。您说呢?净空师傅。”
净空坐下来,缓缓道,“前些年,乡里平整土地,那几座老坟都让公社给推平了。”
丁鹏把这句话翻译给高桥裕,高桥裕想了想,对丁鹏又耳语了几句。
“不要紧。”丁鹏说,“只要师傅指出他们的大体方位,到时候,日方会派专家在现场甄别,肯定能找到他们的骸骨,绝不让师傅为难。”
“这大体方位,贫僧也不记得了。”净空说。
“出家人,不打诳语。”丁鹏着急道,“请师傅再好好想一想。”
净空沉下脸,又慢慢地端起了茶杯。
五
丸红株式会社是日本六大商业财团之一的富士财团的核心商社。以纺织业起家的丸红董事长高桥野治第二次来到长州,说是为中国的四个现代化服务,其实,他是为了支持孙子高桥裕的起步事业。
在飞往长州的途中,黑木专务又给他谈起了长州市优越的地理环境和投资优势,高桥野治频频地点着头。天色渐亮的时候,他在飞机上睡着了。黑木让助理春子小姐拿来毛毯盖在他的腿上,以免着凉。
算起来真的有五十年了,那些魂牵梦绕的往事在高桥野治的睡梦中又反复地出现,直到春子小姐走过来把他叫醒。
刚才,在东京的公司,黑木想给高桥裕社长打一个电话,通知他们航班提前了,他都不让打。
“听说这小子开了一夜的会,让他去睡吧,不要打扰他。”高桥野治说,“春子小姐,不用麻烦别人,我对长州很熟悉,让我给你们带路吧。”
飞机场还是在野战机场的位置,只不过比过去扩建了许多倍。走下旋梯,高桥野治就催着黑木带他去长州看一看。他们一共租了五辆出租车,高桥野治用熟练的中国话告诉出租车司机他们要去的方向。黑木坐在副驾驶位置,高桥野治和春子坐在车后面,其他随行人员坐在另外四辆车上跟着他们,出租车一直开到了长州市区。
看见正在拆除的老城墙,高桥野治惋惜地直摇头。他告诉春子,50年前,中国人就是凭借这些坚固的城墙,拿着几乎原始的武器,坚守不出,誓死抵抗,一些人手里的枪,膛线都磨平了,打出的子弹飘来飘去,翻着跟头,根本就没有准星,他们躲在城墙后面,向皇军投掷土制的手榴弹和燃烧弹,那些旋转着的炸弹扔到坦克上,爆炸的威力就像过年时玩的大炮仗。
“他们是不是还向你们射冷箭?”坐在前面的黑木回过头,笑嘻嘻地问。
高桥野治突然不说话了,他沉默着。他想起当年,那些冲锋陷阵的年轻生命,他们不畏生死,骑着大马,端着长枪,开着坦克,挥舞着军刀,费了多大的劲儿,死了多少人,才攻下这座不屈的城池。
在凌云宾馆门口,大家下了车,很快他们就被不远处的中国人围观起来,那些逛街的人们对他们指指点点,眼里充满了好奇,又面带几分羞涩,出租车司机们都很高兴,因为他们收获的路费比拉中国人要高出十倍。
三个宾馆服务员看见黑木和春子招呼着大家坐电梯上了12楼,高桥野治则顾不上和他们打一声招呼,就自顾自地上了顶楼。走出电梯门,他看见左边是宽阔的过廊,右边是通向客房的甬道。初升的太阳从前面的窗户上照射进来,阳光明媚。他走到那排明亮的大玻璃窗前,饶有兴致地向外眺望。一会儿,黑木从另一间电梯出来。
“董事长,您乱跑什么?我们差点儿就把您弄丢了。”黑木用手帕擦着额头上的虚汗,气咻咻地嘟囔着。
“黑木君,你过来,让我带你看一看这座城市。”高桥野治向他招手。黑木把领带扯下来,装进口袋,走过去。
“50年了,这座城市除了基础设施有所增加外,整个布局变化不大。”高桥野治指着窗外说,“看,那就是我和你父亲拍照留念的地方。那时候,我们十个人就住在那座正在拆除的城楼里,每天喝着清酒,唱着歌,从来都没有那么快活过。”
黑木揶揄地说,“董事长,您故地重游,一定有许多感慨吧!”
“是啊!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高桥野治叹息道,“为了管理它,我们还认真研究过它的语言。可是到现在,我的中国话也忘的差不多了。”
“您真的喜欢这里吗?”黑木问。
“当然,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叫人留恋。刚才在飞机上睡着了,我还梦到你父亲呢!”
“您知道,我们日本人学习一门外语有多难。”黑木把话题叉开,他可不想纠缠在过去的那些琐事里,“高桥社长一直都在学习中文,自从见到周律师后,他的中国话进步很快。可现在,他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周律师?” 高桥野治问,“是那个叫周红的法学博士吗?”
“是她。”黑木点点头。
“她不是一年前就回国了吗?高桥裕对她怎么还是念念不忘?”高桥野治很奇怪。
“是啊!”黑木说,“社长现在完全被她给迷住了,每天就想着给她写信,但她从来都没有回音。这一次,社长干脆就把公司选在了这里。据说,这里是周红的老家,周律师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这么说,高桥裕是为了她,才来这里工作的?”高桥野治问。
“是。”黑木点点头。
一个女服务员从客房那边走过来。
“请问,您是高桥野治先生吗?”服务员礼貌地问。
“是。”高桥野治说。
“太好了。”服务员笑着说,“刚才,高桥裕社长从机场打电话来,问你们是不是已经到了?”
“是,我们刚到。”高桥野治点着头。
“社长他们一大早就去机场接你们去了。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回来了。”服务员说,“丁翻译告诉我们,他在东京见过您,是您帮他解了围。想不到您的中国话这么好,还带着那么一点儿长州口音。”
“不,我说的不好。”高桥野治谦虚地说。
“最近,我们这里也很热闹。”服务员说,“昨天,就有一位台湾来的老先生,带着他的儿子和孙子,住在你们楼下。”
“他是台湾来的?”高桥野治问。
“是。”服务员说。
“他来干什么?”高桥野治问。
“说是回乡探亲。”服务员说。
六
高桥裕和渡边回到凌云宾馆,来不及和前台服务员打一声招呼,就急匆匆地上了电梯。在过道口,他们见到了说话慢条斯理的春子小姐,大家相互寒暄着,说着“辛苦啦!”之类的客气话。春子说,董事长和黑木专务刚才上了13楼。高桥裕知道,那是特意为爷爷准备的总统套房。他没有再坐电梯,直接从拐角处的楼梯走上去,一出楼梯口,就看见爷爷站在过廊上,和服务员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他跑过去,张开了双臂。
“啊,爷爷!”他喊道。
“裕儿,我的孩子!”高桥野治和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刚才我都快急死了,”高桥裕说,“现在好了,爷爷,我看您气色不错!”
“见到你,我就不知有多精神!”高桥野治笑着说。
“黑木叔叔,您身体怎么样?”高桥裕问。
“我很好,就是经常听董事长念叨您。”黑木说。
“爷爷,我们一起种的那些苹果树长势如何?”高桥裕问。
“它们已经开花结果了。”高桥野治说,“那些苹果又香又甜,每天我都要尝一个。”
“好极了。”高桥裕说,“走了这么远的路,您一定累坏了吧!”
“不,我一点儿都不累。”高桥野治对黑木说:“你和大家都去客房休息吧!我们爷俩在这里坐一会儿。”
看见黑木和服务员下了电梯,高桥裕招呼爷爷在过廊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听黑木说,公司的事情进展的很顺利。”高桥野治问。
“目前还算顺随,合同书明天就要签字了,繁琐的文件手续都在有条不紊的办理中。”高桥裕说。
“很好!”高桥野治点着头。
“另外,我请了周律师来,让她帮我打理公司法律方面的事务。”高桥裕坐在对面的沙发上说。
“是那个叫周红的博士吗?”高桥野治问。
“是她。”高桥裕点点头。
“她最终还是同意帮你啦?”高桥野治问。
“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总算同意了。”高桥裕说。
“很好。”高桥野治慢慢地说,“裕儿,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我总是睡不着觉。”
“爷爷!”高桥裕叫道。
“每天晚上,”高桥野治说,“我闭上眼睛,就看见黑木的父亲浑身是血,爬在那里,他向我招手,肯求我带他回去,不要把他丢在这异乡的土地里,他不想再做孤魂野鬼!”
“爷爷,事情都过去五十年了,您怎么还是忘不掉?”高桥裕心痛地说。
“那些噩梦缠绕着我,让我怎么能忘掉?”高桥野治沉吟着。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窗前。
“关于安葬的事,我同丁伟先生私下也谈了,”高桥裕站起身,跟着他,“丁先生向长州市委做了汇报,市委领导开会研究后专门拿出了一份书面意见。”
“他们怎么说?”高桥野治问。
“他们说,关于安葬的要求,他们官方不便插手,但允许我们以民间的方式私下解决。”高桥裕说。
“那有什么线索?”高桥野治问。
“在丁翻译的帮助下,我去长州市图书馆查阅了市志,”高桥裕说,“据市志记载,50年前,这里的确住着一户路姓人
家,兄弟三人,跟着他们的父亲以贩盐贩米为生。当年,袭击皇军征粮队的就是路家老大路虎和他的三弟路华。所以,我特意对这两个人做了调查。”
“有什么结果?”高桥野治问。
“路虎和路华在袭击征粮队的头几年曾经秘密加入过红军,长州建政时,路虎成为这里的第一任市长,路华在军队里是团级干部。可惜, 20年前,路虎就死了。”高桥裕说,“据传,他们夫妇俩是上吊死的。”
“怎么会上吊呢?”高桥野治问。
“原因不清楚,这里的人似乎对那段往事都不愿提及。”高桥裕说,“不过,路华还活着。”
“好,路华现在在哪里?”高桥野治问。
“他剃度修行,上了繁华山,入了悬济寺,做了一名吃斋念佛的和尚。”高桥裕说。
“什么?路华这样的人怎么会皈依佛门?”高桥野治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具体原因我也讲不明白。”高桥裕说,“我曾三次去悬济寺找过他。”
“好,他怎么说?”高桥野治问。
“第一次,”高桥裕说,“他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可当我表明身份、说明来意,他突然脸色阴沉,态度转向,双手合十,只说罪过。第二次,我以捐款修庙为条件,他却说什么都不记得了,第三次,他干脆闭门谢客,不愿再见我们。”
“罪过?罪过?死去的人有什么罪过?这不公平!这不公平!”高桥野治嘴里喃喃着,两眼发直,双手震颤,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高桥裕一把拉住他。
“爷爷,您怎么啦?您醒一醒,您醒一醒!”高桥裕大声地喊着,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抚着他的前胸。高桥野治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慢慢地苏醒过来。
“我这是怎么啦?我的手心里为什么出这么多汗?”高桥野治看着自己的双手说。
“爷爷,您又想以前的事了。”高桥裕心痛地说。
七
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四十年前的周红都是一位集美貌与智慧于一身的集大成者。正如她的同事后来描述的那样,她是一位从中国南派越剧舞台和中国北派京剧舞台走进我们这个世俗世界里来的仙女姐姐。可惜,在我们这个你争我夺、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即充满肮脏,又显示丑陋,没有谁能配得上她的大气与端庄。所以,她的命运注定是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她中等身材,头发乌黑,皮肤雪白,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嘴,婀娜的身姿。虽然已经34岁了,但气质独特,举止高雅,风韵犹存,明亮的眸子里闪着锐利的光芒,眼角处不经意有些鱼尾纹。
两个月来,周红收到高桥裕的信件不下10余封,每一封都言辞灼灼,感情热烈。她在北京的律师事务所刚刚开张不久,局面已经打开,高桥裕就再三邀请她到长州去做他的代理律师,这使她颇感为难。昨天,同事们为她设宴践行,大家依依不舍,惜别之情溢于言表,这让她再一次想起了那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往事。
长州是她的出生地,更是她的伤心之所,这些年,她始终不愿再踏上那块土地一步。但高桥裕的拳拳之心和殷切之语使她又不能不为其所动。经过再三思考,她终于下定决心,把事务所暂时交由助手来打理,一旦把长州的事情处理好,她就立刻返回。
一大早,周红坐飞机赶到了长州。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带花格的旗袍裙,手里拖着一个轻便旅行箱。走进凌云宾馆时,三位服务员好奇地打量着她,她们叽叽喳喳地告诉她,高桥裕社长刚才上了13楼。
从电梯出来,周红就看见高桥裕站在过廊上发呆,她招一招手,“嗨!高桥君,你好吗?”
突然看见周红,高桥裕转忧为喜,立刻迎了上去。
“周红姐,总算把您盼到了。”他走上前,做了一个拥抱姿势,周红巧妙地避开,把旅行箱挡在旁边。
“会长先生,您也到了!”周红说。
“周律师,早上好!”高桥野治站起身,和她握手,“很高兴看见您,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吗?”周红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高桥野治想了想,自己也笑了。
“对,我记起来了。”高桥野治说,“在裕儿的书房里,有一本用富士山做封面的像册,那里有您和裕儿的照片。记得那时候,高桥裕对我说,他遇见了一位知心的姐姐,是他生命中的领路人。在他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里,您就像一盏耀眼的明灯,照亮了他绝望的心!”
“爷爷,您回房间休息吧!”高桥裕尴尬地说。
“看,我们的社长都不好意思了。”高桥野治笑道,“那好吧!我也知趣一点儿。你们谈,我就不打扰了。”
望着爷爷离去的背影,高桥裕叹了一口气。
“老先生真幽默,就像一位诗人。”周红说。
“爷爷一直都喜欢普希金、石川啄木和谷川俊太郎的诗,”高桥裕说,“年轻时,他和东京大学的小岛先生还一起创办过诗社呢!”
“是吗?”周红问。
“好,不说他了。”高桥裕从旁边的过廊橱柜里取出一瓶汽水,拧开,递给周红,“周红姐,您累了吧!快坐下。”
“不,我不累。”周红接过汽水说。
“一年多不见,您好像又瘦了许多。”高桥裕关切地说。
“我倒不觉得。”周红坐在沙发上,喝着汽水。
“这些日子,您一个人过的好吗?”高桥裕问。
“有什么好不好的,平平淡淡地活着,我已经很满足了。”周红说。
“对过去的事情,我可没有忘。”高桥裕坐在她对面说。
“过去的事情?”周红用手帕擦着额角的汗珠,“过去有什么事?”
“您不记得啦?”高桥裕动情地说,“那时候,我们骑单车上学,每到周末,就在樱花公园里漫步,放假了,就一起去爬富士山,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回忆。您说过,您很早就离开家,投宿到远房亲戚那里,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后来,您通过努力,考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被公派到日本,研读法律---”
“还提那些旧事干什么?”周红打断他,“您看,我现在都老成什么样子了。”
“不,您不老!”高桥裕固执地说。
“儿子都20岁了,还不老?”周红叹息道。
“什么?”高桥裕很吃惊,“您说,您有一个儿子?”
“哦,不。”周红有些慌乱,她清了清嗓子,掩饰地咳嗽着,“我是说,假如我有一个儿子,会怎样?”
高桥裕迷惑地望着她,不知所措,“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儿都听不懂?”
“那就不要懂吧!”周红放下汽水,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前,“高桥先生,这次我来,只帮您打理公司法律方面的事务。至于其他,我是一点儿心思都没有。”
高桥裕站起身,跟着她,“难道我写的那些信,我的那些表白,我的那些心思,您一点儿都不在意?”
“不!”周红低下头,沉吟着,“或许,这是我们的缘分未到,也或许,就是我的孽债未了。”
“孽债?”高桥裕倚着窗,喃喃道,“我给您说过,我10岁时母亲患上了血癌。那时候,爷爷经常带我去神社朝拜,祈求神明的开恩。后来,母亲死了,父亲喝醉了酒,抱着母亲的尸首开车冲进了大海。爷爷说,这就是报应。我不明白,您告诉我,为什么我要遭这样的报应?”
“谁知道呢!”周红望着窗外,黯然地说。
八
两个月来,丁鹏一直住在高桥裕的公司,大家朝夕相处,渐渐有了一些默契,特别是小岛先生,他是东京大学的汉语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对丁鹏的翻译工作帮助很大。
一周前,小岛在睡眠时突感心前区不适,公司立刻决定请他回东京做一次全面的体格检查,临走前,他把还没有完成的董事长的日语演讲稿托付给了丁鹏,这让丁鹏非常感动。 昨天晚上,丁鹏拿着修改过的演讲稿和几本日汉大辞典跑回家,和父亲丁伟一起,对稿件又讨论和修改到半夜。今天一早他赶回公司,才知道高桥社长已经出发去机场了。他骑上自己的那辆加重的飞鸽牌自行车,来到了凌云宾馆。
刚踏进大堂的旋转门,服务员就拿着高桥裕从机场打来的电话让他快接。从服务员口中,他知道董事长他们已经上了电梯。放下电话,他想给在市政府上班的父亲和路副市长通知一声,但一时又忘记了他们的电话号码。他骑上自行车,又跑去市政府报告。
最近这半个月来,长州市的主要领导同志都在省城开人代会,明天上午,会议才能结束。昨天晚上,常务副市长路萍提前赶回了长州,为的是今天早上去机场迎接高桥野治会长,下午5点钟,市政府大礼堂还要举办“庆五一,迎盛世”的庆典晚会,事情真是千头万绪,一个接着一个。就在大家准备上车的时候,丁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会长已经到了。路萍和丁伟父子俩又匆忙地坐上车,赶去了凌云宾馆。
路萍48岁,留着短发,她目光炯炯,神彩奕奕,穿一身朴素的干部装,胸前佩戴着迎宾的礼花。丁伟父子俩跟在她身后。三个人从电梯口出来。
“高桥先生,早上好!”路萍向高桥裕招手。
丁鹏在旁边做着翻译。高桥裕强打精神,迎上去。
“路市长好!丁主任好!”高桥裕说。
“刚才听丁翻译说,会长先生已经到了,你们怎么不提前知会我们一声?”路萍问。
“爷爷说,他不想麻烦大家,所以,就悄悄地来了。”高桥裕解释道。
“嗷,是这样。”路萍问,“现在,老爷子人呢?”
“他们在客房休息。”高桥裕说。
“很好!”路萍点着头。
“高桥先生,”丁伟说,“这些天,市上领导都在省城开会,大家忙的实在脱不开身。听说会长今天要来,为了办好投资和庆典的事,路副市长昨天连夜就赶回来了。”
“我希望在庆典的礼堂,老先生能给大家讲几句话。”路萍说。
“好,我去安排。”高桥裕听完了丁鹏的翻译,点着头。
“很好!”路萍回头看见周红,“这位是---”
突然,办公室王秘书由电梯上来,他站在电梯口,向路萍递眼色。
“什么事?”丁伟问。
“丁主任,不好了,有人在闹事。”王秘书慌乱地说。
路萍看了大家一眼,走过去,听王秘书低声耳语。突然,她神色陡变。
“怎么会这样?”路萍质问道,“火灾原因不是正在调查吗?家属闹什么?谁带的头?他们厂长是干什么吃的?”
大家都回过头,吃惊地望着她。半晌,路萍才慢慢地走回来。
“高桥先生,”路萍和高桥裕勉强地握了握手,“有些事比我们预料的要复杂。好,先这样,我们回头再说!”
“丁先生,怎么回事?”高桥裕问丁鹏。
“不要急,好事多磨,凡事都有个过程。”丁鹏说。
看见路萍、丁伟、丁鹏和王秘书急匆匆地走下电梯,高桥裕大惑不解。
“怎么会这样?到底出了什么事?”高桥裕大声地问,“周律师,他们怎么说走就走?”
“高桥君,请保持你的理智。”周红冷冷地说。
九
路萍火急火撩地离开凌云宾馆,当然是有原因的。三天前,位于长州市黄金地段的市福利厂发生了一起不明原因的火灾。那天下午天气郁闷,到了半夜更加燥热。不知道为什么,厂区的被褥仓库里突然冒出了几点火星,接着便燃起火花,逐渐形成燎原之势。火势愈演愈烈,很快就难以控制,迅速蔓延到了整个街区。等消防队赶来时为时已晚,熊熊燃烧的大火照的漫天通明,要不是天空突降暴雨,整个街区都将化为灰烬。
火灾后果很严重,十六名救火的工人被大火吞没,五名工人烧成重伤,其中一名值班的女工生命垂危。让大家尤其感到愤闷的是,参与救火的都是市福利厂的残疾智障人员,他们或聋或哑,呆呆傻傻,但为了保住赖以生存的工厂,他们一个个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地扑向了火场。市公安局和消防总队组成联合调查组,对火灾现场进行了勘察,目前尚未得出具体结论。
有人说,是仓库的线路板老化,电线短路引起的火灾,有人说,天气潮热,丝绸摩擦导致静电,引燃了油箱,还有人说,在仓库的棉被上,有人故意点起焚香,引着了旁边的油纱布。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慌慌,是自然原因,还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大家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但是,工人和家属们已经等不及了。一大早,闹事的人群就把厂区和街道团团围住,死者家属更是情绪激动,几乎到了失控的程度。大家哭爹喊娘,奔走呼号,个别路段还出现了打砸抢事件,有人提议到市政府门前抬棺游行,要求市长给个说法。
市政府大礼堂后门和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仅隔一条马路。上午11点钟,在医院急诊室内,一名年轻的保安正神气活现地给他的科长讲述刚才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一幕。
“当时我在场。”保安口吐飞沫,“一大早,厂区外面就聚集了好多人,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当然,看热闹的也不少。我站在人群后面,看见一个穿风衣、戴墨镜的人转来转去。我想,这人不嫌热吗?这时候,刘青来了,手里举着一块横幅。那个穿风衣的人也挤了过去。突然,刘青摔倒在地上。说是迟,那是快,一个警察箭步冲了上去,伸手握住了那个人的手腕。我一看,妈呀!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明愰愰的匕首。”
“后来呢?”科长问。
“两个人就扭打在一起。那个人想跑,另一个警察跑过去把他给制服了。他们把他带去了派出所。刘青受了点轻伤,警察让我把他送到这里来。”保安说。
“这么说,是警察救了刘青的命?”科长问。
“可不么!再迟一步,他没准就卦了。”保安说。
“警察怎么知道那个人要杀刘青?”科长问。
“这谁能知道?”保安想了想说,“好像他们一直在跟踪他。”
急诊科主任李凡从检查室出来,他是路萍的丈夫。今天,他的心情很烦乱,昨天晚上,路萍从省城赶回家,今天一早,她要去机场迎接日企的董事长,下午5点钟还要在市政府大礼堂主持庆典晚会,福利厂突然发生的这起群体事件对她的震动肯定不小。
早上10点钟刚过,福利厂保卫科就送来一个浑身沾满泥土的小伙子,他叫刘青,20岁,一头蓬乱的黑发卷曲着,古铜色的脸颊上长着纤细的络腮胡。穿一身破旧的体恤衫,裤腿上补着两个大补丁,脚上的球鞋已经开裂,露出了两个大姆趾。看见陌生人,他会紧张地口吃。
李凡给刘青做了检查,没有发现什么大问题,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他腿上的伤口,又开了一些跌打损伤药,就把他送出了检查室。
“大夫,他伤的要不要紧?”科长问。
“皮外伤,不碍事。”李凡一边洗手,一边说,“那个凶手抓住了吗?”
“他被警察带走了。”保安说。
“刘青,”科长怒气冲冲地问,“你今天是不是又喝醉了?”
“我没喝酒。”刘青申辩道。
“他们家属闹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个局外人,怎么这么不懂事,非要蹚这趟浑水。”科长说。
“我看陈乐姐烧成那样,我心里难受。”刘青委屈地说。
“我知道,”科长语气缓和下来,“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爸靠打零工拉扯你长大,多不容易!我们不希望你出事。”
“叔,我知道。”刘青点着头。
“科长,”保安低声问,“大伙儿都在传,市里要和日本人签合同,把咱们这块地皮拿去盖公司,有这回事吗?”
科长点点头。
“工人们从小住在厂里,这里就是他们的家啊!”保安说,“现在,一把火把什么都烧没了,让大家搬到街上去住?”
“有什么法子?”科长叹气道,“大伙儿辛辛苦苦几十年,把好端端的厂子交给你叔,不到几年功夫,就让你叔给折腾光了。”
“其实,我叔也不容易,”保安是厂长曹志的远房侄子,当然得替他说话,“您知道,我曹叔年轻时把腿摔断过,所以,他一直找不到对象。后来,他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两次都是寡妇带着儿子嫁给了他。平日里孤单单的,连顿像样的热饭都吃不上。说起来,他也挺可怜!”
“他可怜?”刘青在一旁怨恨道,“他和市里的那些人串通一气,上下勾结,往外倒卖厂里的机器,他可怜?”
“说话要讲证据。”科长说。
“他在外面包养妓女,给她们买车买房。他老婆跑到厂里,抓破了他的脸,这事谁不知道,他可怜?”刘青快意地说。
“刘青,你不要再说话!”科长打断他。
“曹瘸子是要遭报应的,”刘青狠恶地说,“他会断子绝孙,那些烧死的工人做鬼也不饶他。他死了,都没有人为他送终。”
“你混蛋!”保安骂道。
刘青扑上去,和保安撕扯在一起。科长把他们拦腰抱住,“刘青,你闹够了没有?还嫌今天不够乱!”
“要打架,都出去!”李凡厉声道。
大家松开手,站在一旁,相互置气。
十
市福利厂发生的这场火灾,最初以为是自然原因,但通过烧伤工人的描述,大家开始怀疑是人为纵火,最后,人们把疑点慢慢集中到了工厂内部。市委领导对此高度重视,责令公安局限期破案。两天来,刑警孙浩一直在跟踪可疑人员。现在,他穿着便衣,走进急诊室,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
“就是这个警察。”保安对科长说。
科长走过去和他握手,“警察同志,谢谢您救了刘青。”
“不用谢。”孙浩说。
“你们怎么知道那个人要杀刘青?”科长问。
“他被我们怀疑的人花钱买通,一直在找机会。”孙浩说,“我们跟踪他两天了,想不到他在这里动手。”
“是警察救了你,还不快谢谢人家!”科长对刘青说。
“谢谢。”刘青木讷地鞠躬道。
“你叫刘青?”孙浩问。
“是。”刘青点点头。
“和他们一个厂的?”孙浩问。
“不。”刘青摇摇头。
“那你是干什么的?”孙浩问。
“我,我,我---”刘青突然结巴起来。
“他在我们厂门口修自行车。”科长说。
“你住在哪儿?”孙浩问。
“我,我,我---”刘青又开始结巴。
“他在我们厂区外面的街道上住。”科长说。
“他家在东城外面的村子里,”保安插嘴道,“他爸是守墓人,他是守墓人的儿子,他从小在坟地里长大。”
“住口!”科长打断他。
“为什么你要打横幅?”孙浩问。
“我,我,我---”刘青更紧张了。
“我们厂有个女工叫陈乐,和他关系好,他们从小就认识。那个女工为工厂救火,烧成重伤,他看着心里难受。”科长说,
“他大字不识一个,那条横幅是找人代写的。”保安说。
“穿风衣的人,你认识吗?”孙浩问。
“谁?”刘青不明白。
“就是要你命的人,傻瓜。”保安说。
“闭嘴!”科长打断他。
“不,不,不认识。”刘青结结巴巴地说。
“为什么他要杀你?”孙浩问。
“不,不,不知道。”刘青摇摇头。
“是你在照顾那个女工吗?”孙浩问。
“是。”刘青点头。
“还有陈老师。”科长说。
“哪个陈老师?”孙浩问。
“就是女工的父亲,卫校的老师。”保安说。
“陈乐给你说过些什么?”孙浩问。
“她,她,她----”刘青结巴着。
“不要怕,大胆说。”科长鼓励他。
“她说,”刘青想一想,“那天她值班,晚上路过仓库,她看见里面的绵被上插着一根香,旁,旁边还丢着油纱布。”
“她是这么说的吗?”孙浩问。
“她是这么说的。”刘青点点头。
“她给别人说过吗?”孙浩问。
“没,没有。”刘青说,“那时候,她已经烧的迷迷糊糊,认不清人啦。”
“你再好好想一想。”孙浩说。
“我,我陈乐姐不会说谎。”刘青说。
陈文突然跑了进来。他是陈乐的父亲,55岁,头发灰白,戴一副黑框眼镜,疲惫的脸颊上充满焦虑。由于连日照顾女儿,他的精神几乎枯竭。
“刘青,谁把你打了?要不要紧?”陈文焦急地问。
“伤了点皮,不碍事。”刘青背过身,哭了。
“有人要杀刘青!”保安说。
“谁要杀刘青?”陈文大吃一惊。
“幸好有警察,他才没有得手。”科长安慰道,“这位是值班女工的父亲陈老师。”
“您好!我们见过面。”孙浩点点头。
“是。”陈文说。
“您有什么对我们要说的吗?”孙浩问。
“没有。”陈文说。
“好吧。”孙浩把记事本装起来。
陈文拉住刘青的手说,“孩子,跟我去看陈乐吧!她哭着闹着要见你呢!”
“现在,他哪里都不能去,跟我回局里接受调查。”孙浩说。
“什么?你们要带他走?他犯了什么法?”陈文说。
“陈老师,”科长说,“公安局已经在调查这件事了。我相信,他们最终会给你们家属一个满意的交代。”
“好,我相信有水落石出的这一天。”陈文松开了刘青的手。
十一
听说闹事的人要在市政府门前抬棺游行,路萍的一肚子无名火无处宣泄。下午5点钟就要在大礼堂开庆典晚会了,这时候出乱子算怎么回事?坐在轿车里,她闭上眼睛,前思后想,不知道究竟哪里出了问题?那个福利厂厂长曹志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怎么联系都联系不上。路萍暗暗地骂道:这个缩头乌龟,混账王八蛋!
一回到市政府,路萍就召集各区委负责人紧急磋商,大家讨论商量了半天,决定分头行动。一路人马去福利厂的各个路口,堵住愤怒的工人和家属,答应他们的合理要求,做好安抚解释工作,一定要把群众的情绪稳定下来。另一路人马跟路副市长去市第一人民医院,慰问那些烧伤的工人。
接到市政府打来的电话,医院领导极为重视,他们立刻安排人手,加强对重症监护室的管理工作。可病房里除了那个烧伤最严重的病人陈乐外,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的父亲陈文。
丁伟和王秘书先到了医院,他们在各病区转了一圈,打听到陈文在急诊科,丁伟让王秘书和医院领导先去病房,做好必要的接待工作,他一个人去了急诊室。一进门,就看见刑警带着刘青等人往外走。丁伟急匆匆地跑过去,拦住了陈文。
“陈老师,您怎么在这儿?害的我好找。”丁伟说。
“找我什么事?”陈文问。
“一件好事。”丁伟凑到陈文的耳边。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陈文推开他。
“是这样。”丁伟尴尬地笑了笑,“市上领导对这场大火非常重视,要求公安局彻查起火原因。一会儿,路副市长就要来探望烧伤的工人了,她还给陈乐带来了抚恤金。路市长指示,对伤亡人员一定要妥善处理好后事,对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要安顿好他们的饮食起居。”
“谢谢市长大人的恩典!”陈文鞠躬道。
“好了,陈老师。”丁伟笑道:“您做为工人家属和伤员代表,是不是应该替大伙儿美言几句,等领导来了,向他们表达一下自己感激的心情?”
“要去你去,我不去。”陈文沉下脸说。
“为什么您不去?”丁伟问。
“陈乐为工厂救火,烧成重伤。他曹志迟迟不露面,还威胁工人,叫他们不要乱讲话。你说,这到底算怎么回事?”陈文愤恨道。
“我也说不清楚,”丁伟说,“事情一码归一码。现在,路市长就要来探望大家了,您不能躲着她不见,好歹给市长一个面子,让大家都能下台。”
“这时候想起面子来了。”陈文冷冷地说。
“陈老师,”丁伟叹息道,“我知道,这些年您对我有成见,有怨气,是我丁伟对不住您。当年,您在这市医院上班。我老婆难产,要死要活的,我跑去找大夫,没有人理我。是您二话不说,深更半夜跑到我家里,救了我儿子的命。这个恩情,我丁伟一辈子都忘不了!”
“可惜,”陈文说,“我学业不精,更不是神仙。一个羊水栓塞,要了你老婆的命!”
“我一个大山里来的兵娃子,跟着老市长进城当了三年警卫员,我哪里懂这些啊?”丁伟说,“我这一辈子,就对不起两个人,一个是老市长路虎,另一个就是您。”
“这也不怪你,”陈文说,“谁让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心高气傲,不知天高,也不知地厚。”
“您就讲了几句大实话,发了几句牢骚。我跑到公安局,告了您的黑状,害您蹲了三年的冤枉牢。”丁伟悔愧道。
“是我胡说乱道,口无遮拦,因言获罪,也是活该!”陈文苦笑着说。
“陈老师,我真的对不住您!”丁伟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算了,不要再提了。”陈文摆手道,“我这个人心眼浅,对过去那点破事总也放不下心,絮絮叨叨,啰啰嗦嗦,就像祥林嫂,惹人生厌。”
“陈老师,这样吧,”丁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存折,“这是我存的一点儿私房钱,梅子和丁鹏都不知道。您拿去,给孩子买点儿营养品,权当是一点儿补偿。让我这个做叔叔的,心里也好受一点!”
“用不着了!用不着了!”陈文推开他,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欧朝阳,男,54岁,陕西省咸阳市秦都区医院主治医生,喜爱文学创作十余年,在各种市区媒体上发布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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