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梼杌①与围城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
——《孟子·离娄下》
1
囚首丧面的人熬过了春天的疯狂。
用鞋带丈量隔离的日子,
某些人的一生却止于垂下的一端。
无名无姓的尘埃被喷雾器轻轻抹去,
几乎不吭一声。痛终于收场,
在运送途中,在拒收的门外,
没有告别式的殇夭,
独自袒露的双脚接受了(据说来自瘟神)
最热烈的亲吻。社会面的网状神经,
人性关联中脆弱的部分,如灯丝,
面临着最炙热的阻断。
别碰那网!危险!
“感觉不对头,也许通了电”,
“鬼知道死后会不会绝缘!”
不如试试天问吧。什么东西
临近了?从陆上还是海上?
从火山口或不再冒烟的
石油化工厂的烟囱?
井盖似乎压不住,要为冒出头的让路,
它们一溜烟跑过,在拐角处也不回一回头。
先前堂食时都怡然自得,
顾不上排队的、等座位的,
或(那腿直得像圆规)。
如今作为例外,人人在不是孤岛的
孤岛上,忙于验证奇迹的自救,
四面都是水,曾经沧海的水,
兑点楚歌里恶意不还乡的
抑制剂或可饮用。邓恩反驳道: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②
这棒喝如雷霆!该不该相信有一块领地
真的属于我们?树上结满胡桃
和胖胖的水蜜桃,松软的、热的土,
不是谁的施舍。神荼和郁垒③,雅努斯④的
两幅东方面孔,守着门户,
风经过篱笆和窗,直抵内室。
钥匙,你的和我的,
在各自的掌心微微发烫。
“醒来,从噩梦往外跳伞”⑤,
我们落在一个去处,并不知道那里
是万有的帝国动物园。
空地上堆着昨夜运抵的蔬果,
浸泡着雨水,亮闪闪,已腐烂,发臭。
老鼠抢先安了家,笑言哑哑。
一排排隔间,F派美学风格,
与万国建筑相抗衡。
全景式俯瞰如心肺透视,
不会放过一个疑点。一只老巨兽,
学名梼杌,突然刺瞎自己的双眼,
开始四处奔窜。一转眼溜进
一个小女孩丢失的音盒里
哀号,眼看就要喑哑。狮子们
围过来,头枕在爪子上,听,
不知道这是世界末日还是它的预演。
有人怯生生地问:“那是
某某的第几个儿子?”
“力大无匹,也许吃过櫰木果⑥。”
突然又口吐莲花,把字母表背得滚瓜烂熟。
我们该不该剃光毛发,做一个裸猿?
该不该倒立着行走,
撑起骨髓下坠的重量?
一个手持凶器的男人站在
建筑物的阴影里,盲人狙击手,
贴着胸口的诏告感觉得到佯装镇定的,
击鼓般的心跳。在脚尖和目标之间
有一片被恐惧锁定的开阔地。
你的星号那电子吉祥物将保佑你,
可以叫它俄德拉代克⑦。它会很长寿,
比起你我。它多灵巧呀,
“害起羞来还脸红。”一旦忘记它的存在,
脑袋的小铃铛就在“不”里摇个不停,
魔术的线团就将自动把边界圈起,
圈得又小又圆。
高照明度的,
阴间的太阳一动不动,
像一只君临万物的秃鹫,
随时准备着俯冲下来,
把牺牲品兔子一样抓起。
2
疫鬼摇身一变,附体在
任意的可见物体,树和我们一起
泅泳在氯的迷雾中。喷头整齐向前推进,
不时制造出几截迷你彩虹。谈亲密接触
而色变,洁癖患者遂发明出
夫妻分床术,避免了第三次
胎生的冒险。一段时间禁欲的洗礼
之后,处女膜会不会(连同蹉跎中
行将破裂的感情)自动修复?
把冻鱼从冰箱里取出,扔掉,
或放生了吧?也许现在是辟谷的好机会,
太多的福气都被吃掉了,
“该瘦瘦身了,夫君!”萧条的色情业
发现了转机,且及时更换了暗号:
“上门核酸,一次700。”用多向性服务
满足社会需求。本城美女见几而作,
“虽千万人吾往矣!”何惧看不见的硝烟。
专家的意见代表不了任何人,他唱反调,
是不是得了双相障碍症?
瞧他脸色那么黄!他读过的书里
就没有一本是有毒的?把一切都推给
蝙蝠侠,又用无关痛痒的虱子理论
迷惑时空携带者,冷不丁被咬一下,
跳起来,空空如也,躁狂
就是这么发作的。注意:跟随主流观点
才是唯一正确的避难所。
掐灭一个念头胜于捉虱子,因为
念头的脉冲比洪水更不让人放心,
要让天下人知道,短缺即富足;
窃喜就是偷着乐。不要文绉绉,
要考虑广大群众的口味。
在城市的钟形罩里,无需氧气也能
呼吸。有一条愚人船,星星们
坐在上面,朝这边挤眉弄眼。艄公,
不打算逊位的,在我们的睡眠里操桨。
自从那个日子未经宣布以来,
自从船掉转头驶向内陆,
一些人为弱脑子和勤奋的牛睾丸素叫好,
另一些足够狡黠,把自然流体的漫漶
摄入哗哗作响的静脉内循环的同一性中。
历史剧正在特等舱里紧锣密鼓地开演,
台词是旧的,道具、戏装足以乱人目力。
Qiangqiangqiang
qiang!dei!qiang!
亮相!亮出你的舌苔和上面的众端模样。
台下坐着导师申不害⑧(当然不是春申君
他太宽厚,以致于自身不保,死于奔丧)。
徒孙的徒孙,在古老的圣训中成长起来,
如今业已自立门户,操生杀之柄,
深谙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诸如房中术
之类内典,就更不能为外人道了。
海,空旷的海上,死去的月亮
哀悼着海豚的欢乐,珍珠在我们的忍耐里
已经养成。忍着,剔出眼球上
望穿秋水的夜晚,弯弯的党葛刀⑨
就会把闪亮的祝福飘扬进血的旗帜里。
我们收拾起骨头和心情,从考古堆里走了出来,
睫毛和肩上沾着负罪累累的尘埃,
居然有光,从梧桐的叶子间漏下。
我们的心脏,像老教堂的内部,
几乎被黑暗填满,管风琴的音管——
那森林回荡震耳欲聋的、铜的寂静。
咦!“风景不疏,正自有山河之异”⑩,
恍惚有一个来处,再也回不去了。
3
更艰难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带着春耕证
在石上播种?或者在荆棘上打谷?
克尔凯郭尔的瘦腿颤抖,流血的嘴唇,
铁跕的嗫嚅:“被群鹅慢慢踩死。”⑾
他们租给你仓廪,用凶年来填满它;
他们要带你走,从本属于你的家宅边。
你祖父在地籍上画过押,
可那老皇历已被虫蛀空,如今,
你的一只脚也已踩在坟墓里。
他们又指着青麦子说:收割季到了。
于是,青麦子一夜间就都变黄,
拿不出证据,笨嘴拙舌也请不来
战战兢兢的土地爷替你驳斥那荒谬。
“《春秋》他谷不书,至于
麦禾不成,则书之。”⑿乡绅在祠堂里授徒,
琼田曾经有过,反封建的一段
巍峨的碑文压垮了满腹经纶的驼背。
世道变了,占候也跟着变。“仲春行秋令,
则其国大水。”⒀窈窕的女书记
走在垄上,手举新的《驭民图纂》
和小喇叭,犁尖触到哪就尾随到哪,
比一个雇佣的星探更勤政。
“瘖聋、跛躃、断趾、侏儒,
各以其器食之。”⒁不用怕,什么都吃完了,
可以吃肉糜,或者像无继国⒂的
人民那样吃空气。
死于不得不死,死于所其无逸的苦役,
那么,活着被装入裹尸袋送入殡仪馆呢?
养老院里的伙伴嘴角沾着饭粒,
石化的眼睛忘了转动,
盯住手里的牌,努力辨识出花样。
床空了,三缺一,接下来会是谁?
子孙而今安在?闪电将送来什么通知?
花园里有假山,种着假的不老松,
而不是可以倚靠的拐枣树。
陵园的布局,池塘藏着一个月窟,
几只兔子在里面鼓捣传说中的不死药。
尖荷下面,蛤士蟆酝酿着灾变:成为非我。
风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寓意
吹入低低的菖蒲。走廊明亮,空荡,
一个头戴贝雷帽的,悲愤的老克勒
把口琴风信子般含在嘴里,
试了试音,他想吹一曲
《梅花三弄》,却想不起曲调。
事情发生在四月,欧律狄刻⒃回来了,
从上海的奈何桥。天可怜见,什么音乐
叫醒了她?奇迹,还是极有可能的偶然?
阳光斜照进幽都门洞的一角,
她被生命击中了,温暖的和阴森的
两股气流回旋于丹田。裹尸袋
动了一下,惊天动地的一下。
请不要用无常这个词,无常是可以
放在天平上称量的吗?也不要说活祭,
因为看不见的火,烧的可是惊魂。
更多的人——邻居、孤身者、街道抗疫干部、
同事、退休教授、女朋友的姨妈、小提琴手、
心脏病突发者、住在浦东某高楼层的一对
相约共赴黄泉的绝望的老年夫妇、
不会刷屏的下只角的搓澡人、骂过一个
为吹哨人辩护的作家的从未听说过报应的
女主播的死不瞑目的母亲,
从禁止公布的名单里遗漏了出去……
更多的死魂灵穿上无名死者的肖像,
将一个大于底数的尾数悄悄放入
多多益善的,额外的括弧里。
“朋友们像沙子,被成群运往郊区。”⒄
多年前说过的话变成石头,根
从上面长了出来——一棵回音树,
当我们重返那里时将指认我们。
宛转于口中的话,那神授的,他们要夺走。
看啊,排队等候的人面容憔悴,
绕着龙华塔,张开嘴,好让他们
把迷乱放入其中,好让你,像站着
睡觉的一枚邮票上的企鹅,
定格成南极风暴中保持静默的冰柱。
4
曾经温良的城。黄浦江转过一个大湾,
带着沉在水底的旧时代的记忆,
向东缓缓流去。我们的目光挽留那流水,
不让它流得太快。突然,从那不动的水面
飘来了福尔马林的气味。谁的指令
让海关的钟敲响了诡异的十三下?
外阜如山的大轮船拥挤在港外,
如集体搁浅的鲸鱼?曾经香艳的城,
绅士与淑女相拥在江堤上,吹过海风,
听过塞壬一般给人催眠的汽笛,
来到Rio Rita⒅,荡舟在柳阴下,唧唧唧,
吱吱吱,画眉用吴侬软语的腔调唱歌,
那歌声解开了雨中丁香的愁绪。
而今天只有乔装的精卫在埋葬大海,
只有绝望在观望,从一百万个邻水的窗口。
看不见桥上看风景的人,玩麻将的人
和拎鸟笼的人,在神经兮兮的期许中
日影溜了过去,黄昏时分,
蓦然想起“一枝Jazz的妖精一样的
Saxophone朝着人们乱吹。”⒆于是,
锅碗瓢盆的打击乐盖住了漫天嘶喊,
有人纵身跃下,死于丁香的梦。
普遍的恐慌,如1768年的叫魂,
再次唤起人人自危的骚动,人人都是孤儿,
里面住着哀号,人人都名叫弃,
手掌被红码烫伤而非身上烙着神的胎记。
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上海的方舱却是。
生拉硬扯着无论童叟的无遮护者,
去那人工的海市蜃楼里看个究竟。
余下的在关卡里鬼打墙,如在
精神病院的花园里。墙,不让人放心,
“必须给墙做一次核酸!”优雅的,
上海的金枝玉叶,用最后一瓶酒浇灌自己,
一夜间就枯萎了。录过一次视屏之后,
那位头发倒竖,义正辞严的公民,
如今又能在哪里见到他的风采?
既没有鸽子衔枝,也没有三足鸟集其庭⒇,
被搜捕的幼婴,可不是希律王梦见的那位(21),
更没有谁做了神选的诺亚的幸运儿,
隔绝在母亲的气味之外,远在松江,
像嗷嗷待哺的雏燕,挤在危巢里,
嘴够不着母亲的乳房,哭叫与女监工的
吆喝连成一片。一个硬指标强塞进
娇嫩的口腔,哭叫是否也是一种不合作?
当喝奶的权利被一个乳胶取代,
在上面涂点规训的糖浆,
无需良心的成本吗?
我们守着自己家,如“守着一座监狱”(22)。
谁是唯一的自由人?他隐身何处?
用心找就能找到?大人先生,
我们若提问,您将以沉默回应吗?
或用一声长啸告诉我们,何为终古的沉默?
那么,神道设教的第一义,
不就是将“天不言而信”(23)的道德苞籥
向我们打开,恰如启明星,一旦
光从地平线溢出来,便隐去?
而我们迟至今日并未听闻天籁,
只有教条的驴鸣狗吠,到处向人群
宣读着朝令夕改的规则。地图上插满
征服的小旗,民生的问题装扮成
技术性问题。与数千年隐形的历史相比,
麻雀的一生算什么?亿万麻雀
已灰飞烟灭,几个“远看像苍蝇的”(24),
归入“四害”又怎样?看啊!
社区出口升起一团山茱萸般的迷雾。
枝头转绿,疏浚过的,换了装的
苏州河也转绿了,赋码的红灯依旧亮着,
战战兢兢的人依旧等在门后。
止于沉默,还是理直气壮地
发起一场“与刽子手的‘法庭辩论’”(25)?
得到一根填塞饥肠的配给制的香蕉
与天降吗哪(26),哪个统计学几率更大?
一朝成饿莩,昔日群芳毕集的外滩
长出了荒草,可有鸾凤在那里做窝?
绕室旅行的人,会不会“闵魔都之颠覆”(27)
兀自吟哦起“彼黍离离”?什么样的自负
使居高者的法令纹将一撇一捺
在脸上刻得更深?是热锅上的蚂蚁,
还是穆比乌斯环上的蚂蚁
在他的眼皮下转圈圈,如滑稽戏里
隳突的小丑?数字摇身一变,充当起
冒牌牧羊人的哨兵,无穷大的数字,
攀升到比太阳更高的地方,
一个黑洞般的图阿特(28),早已把我们吸入。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29),
是真的吗?关掉的天空,赤虹的横幅上
写着神的禁飞区,我们凭借什么
从匍匐的地面“跌到高处”(30)?
5
什么样的生命圈畏缩在躯壳里,
如一个若续若断的火山圈?祖国,
是我们假装生活在其中的一个无地吗?
人,又是什么样的容器?被恶灵所充盈?
索多玛,领受上帝的愤怒而瞬间沦亡,
但上帝的火山原型似乎视日常的享乐为高风险,
毫无征兆的庞贝于是终结了感伤主义的眼泪。
举着洛阳铲挖,从二里头、殷墟、三星堆,
挖到骊山下每天依然传来朕的回声的
浩大的秦始皇陵。一代灭亡,一代兴起,
地上的万方中哪个是我们的祖国?哪个仅仅是
“罪恶和魔鬼的一件作品”(31)?
此地是我们的父邦:一群被驱赶的人,
拉家带口的,形同无国籍者的无证件者,
在张贴着“禁止通行”的文告下面;
在贱民排序的最低端;在被捣毁的地摊前;
在信访局附近高架桥下的冷被窝里;
在酷似着陆火星的密封舱的地面站般的集装箱里;
在寄居虹桥区一个公共卫生间的,
有阳性前史的女工的无望等待中;
在驰援的货运卡车被严密封堵的驾驶室内;
在乡镇银行荡尽一生所有的储户中间;
在脖子上戴着铁链的被拐卖妇女的狗窝里;
在吭一声就失踪的,万古愁的日日夜夜;
在阍人看守的,法的门外;
在死也不成,不死也不成的吊诡中,
在自己的土地上如在遥远的埃及。
那么,一场针对个人的战争已全面打响;
那么,“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32)
大禁之国,孤亢之国,胠箧者之国,
在一个否定式中朝我们临近了。
当有步骤的计划将我们的承受力
阴险地试探,恐惧的阈限无边无际地扩散,
吸血鬼德古拉(33)及其团队的白衣裳水母般飘动,
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如在太空行走,
地心引力不再拽着脚跟和影子。
什么东西使他们比温度计里的水银更平静?
奇怪!共同租用一张脸,新鲜的
会瞬目的倡人,像刚走出拉比房间的假人,
说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含铅的语言,
不可译的,陨石的语言。武断乡曲的黑话
如飞刀手的刀片,锁在一个保险箱里,
人群中扫描到一张脸,就提喻般倏忽飞来。
“想试试吗?质(34)先生,
您鼻子上有灰。请站好,
保持镇定,不会伤到鼻子的。
可恶的是灰,移动火山蓄谋已久的灰。”
让语言学家头疼的语言自身的谱系学
出现了新变种,像一株毒菌,
竟然靠自性繁殖,迅速占领了报纸头条,
在新闻主播的口中咀嚼过,
朝我们喷出霉味的黑烟。
妖冶地,孽海浮尸纷纷登岸,
先据要路津,以字正腔圆的基列人
为榜样。想过去,可以,用一个卷舌音
做买路钱。你叫床时用的是哪一种方言?
“喂,异装癖,闭上你的嘴!学猪叫想隐射谁?”
一个非异装癖挺身出来,年轻,好样的,
不怕骨头摧折……被带走了。
沉默咽喉发紧,沉默在街这边,另一边是
夜叉风暴,专叉脖子,让你动荡不得。
我看见那么多沉默,你也看见了吗?
你看见,你说不出,你的词语被奸污了,
失去了尊严,被聚光灯剥得精光。
什么也没有剩下,也许用得上的只是
从自卫本能那里学来的应急的一招,
那《灵验符咒全书》(35)轶失的一招,
你翘起了中指,右手的中指。
这致命的武器终将让疯狂者变得更疯,
终将引来梼杌,把硕大的头颅
伸进自己设计的死亡装置里。
当SA升级为SS,就让它的隐疾加剧,
让它放出的毒蛊反过来噬咬它,制服它。
来呀,抄家伙的、壮硕的、训练有素的、
奥陶纪的、天演的新物种,比德尔塔本身
变异得更快,血管里的绿血
幽暗地睡着,随时听候差遣。
甚至没有一个伤口让它喷涌,哪怕一次?
像必死者一样,即使手中没有圣餐杯
也能被无限性的泡沫(36)呛到一次?
人性的一次?黑夜的族类,小罗罗,
纪律严明的锦衣卫的后裔,憎恨宠物,
放出笨拙的机器狗到处嗅风向。
哪里有异质的气味,哪里就有一只比蜥蜴
更会变色,比普罗透斯更会变形(37)的三头犬(38)。
来呀!朝我们吠叫,阴茎般的红舌(39),
来呀!烙铁之舌。
6
倘若卡夫卡被告知,他从芝诺那里
继承下来的悖谬的遗产,业已被
同一律没收,是否感到惊愕?
而他针对自己发明的紧急状态法,
现在正广泛地服务于一台
比城堡更神秘的终端机,他将骄傲还是悲哀?
我们,在不可追溯的与不可测度的
两种激流之间,仿佛奋不顾身的鲑鱼,
在饥肠辘辘的熊的狩猎区里跳跃,
为了换气,我们的肺也许将进化出鱼鳃?
除了对迫在眉睫的事物的恐惧,
还有什么被继承下来?譬如,
对永恒轮回的探求?对天赐的
自由产卵的辩护?避开障碍物?
前不见彭咸,后不见荆轲,“阴阳易位,
时不当兮!”(40)于是,屈大夫更侘傺了:
频频回首处,地狱之花耀眼地绽放!
已没有了渔父,于是,猜谜的天问不得不继续。
那在试剂的八卦里反复卜算我们生死的人是
谁?坐在云端,操纵提线木偶般
操纵大恐慌的大师究竟是谁?通往常态化的
幸福榜虚位以待,人人有份,经上说了:
“当一个人移位,大家都得移位。”(41)
那么,为了让梼杌高兴,
干脆让时间向强秦倒流又如何?
那在虚谎里长大的一代人中总有
不屈者,呼告者,为众人抱薪者,
在虚谎的树上吃过虚谎的果实,
摔得头破血流,却没有一只手递来体温?
曾经的小学徒,如今的幻觉股操盘手,
玩着买空卖空的把戏,行情一直看涨。
优秀的人是不能被伤害的(42),但在成为
优秀的人之前,什么能保证天真不会遭蒙骗,
像那刚出门就被人贩子盯上的少女?
新颁发的美丽说辞的伪币通行于
灾难的市场,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的
多产子宫正加班加点,分娩着
不可兑换的过剩的能指。
“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注意:
有一个天堂,就有一万个地狱让天堂变旧,
有一种价值,就有一万种景观使价值归零。
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也归凯撒。
膝盖不够软,就请服用连花清瘟忘忧丹,
每日三次,跳进壶公(43)的葫芦里,
保你飞升成仙。中药抗疫,
方块字为何不能?如此这般
跟随方相氏(44),齐声高唱《食蛊歌》,
不周风(45)便呼啸着吹刮到外邦语言里去?
一种药理学(而非斯宾诺莎的几何学)
方法,快捷并综合治理了大脑。
马斯克的人机芯片可以休矣!
当它不再分泌痛苦和渴望,普遍的扣头虫
悉数进化成红头虫。如此这般
永不餍足的吸血族终将大功告成?
惊蛰的雷声滚动,宣告黑骰子的统治结束。
各地,欢乐的人潮开始庆祝一场
侥幸的胜利,伟大的重临的象征激励着
人们,在痛定思痛中去认识,
曾经有过的,宁静时光中的幸福。
环形看台上,如同在神秘的宇宙剧场里,
此起彼伏的人浪搅动并改变着气流。
一只流浪狗有了新的主人,它的眼睛
闪动感激和对温暖的家的渴望
(棍棒的雨点永远不会落在它身上)。
人之家,锁和钥如左符右契,相与合齿(46),
人人皆知,交出钥匙就是交出初夜,
交出姓氏、秘籍、内心、盟誓和星空。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那声音叫归来者心醉,
叫深夜锁上炼金术士巷房门,
驻足漩涡般深不可测的星空下的
卡夫卡感觉惊异。
而在我们这里,在未来的此岸,
先于我们的预言变成了生活。一小剂量
预言的引信足以使真相爆破,
使城市沉没,大陆架倾斜。有人惊呼:
“连同魔鬼的运作都在上帝的计划中。”
有人回应:“而我们已是最后的一代!”
有人在街上交媾,像两条挣出灭绝之网的白鲟,
当着路人的面,相濡以沫,亵渎亵渎者的藐视。
历史天使倒着飞,钢铁的翅翼遮住了
忧郁之眼。屋子里的人中,少数
相信灵兆的,犹在等待。有朝一日,
那看不见的会在睡眠里磨成光,
抖擞着,在眼球上疾走;
白日里会有声音从旷野传来:
“不容灭命的进你们的门,击杀你们。”(47)
快跑!朱雀。快跑!耿。躲起来!扎西。
收拾起毯子、凉鞋、锅、一小袋葵花籽。
喜马拉雅山洞里,苦行僧坐在黑暗中念诵:
“摩诃萨怛多般怛啰陀罗尼……”(48)
不可思议的奇点从那神咒中长了出来,
大群盲目的蝴蝶正朝这里聚拢。
2022/6/24初稿,2022/7/24三稿
① 参阅《左传·文公十八年》:“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之民谓之梼杌。”
② 邓恩的名诗。
③ 门神,参见东汉应劭《风俗通》。
④ 罗马人的门神,双面。
⑤ 化用并改造自特朗斯特罗姆的《序曲》首句。
⑥ 《山海经·西次四经》:“中曲之山……有木焉,……名曰櫰木,食之多力。”
⑦ 俄德拉代克,卡夫卡短篇小说《家父的忧虑》中的灵怪。
⑧ 申不害(约前385-前337),战国人物,著有《申子》,精“术治”。
⑨ 参阅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九:“唐人诗有言吴钩者,吴钩,刀名也,刀弯,今南蛮用之,谓之党葛刀。”
⑩ 语出《世说新语·言语》。
⑾ 参阅郭氏《日记》。
⑿ 参阅《汉书·食货志上》引董仲舒语。
⒀ 参阅《礼记·月令》。
⒁ 参阅《周官·大司徒》。
⒂ 《山海经·大荒北经》:“有无继民。……无骨子,食气……”
⒃ 欧律狄刻:希腊神话人物,俄尔甫斯之妻。
⒄ 引自旧作《在上海的第七个冬天》。
⒅ 上世纪三十年代沪西的一处度假村。
⒆ 语出刘呐鸥《都市风景线》。
⒇ 参阅晋葛洪《抱朴子》:“有虞至孝,三足鸟集其庭。”
(21)希律王梦见的那位:指耶稣。
(22)语出艾略特《荒原》。
(23)语出张载《正蒙·天道篇第三》。
(24)语出博尔赫斯《想象的动物》。
(25)语出艾基《诗歌——作为——沉默》。
(26)吗哪:manna,《旧约》所载古代以色列人在旷野四十年里所获得的神赐食物。
(27)参阅《毛诗序》:“《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公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傍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28)在埃及“舍提”一世的石棺图案最上方,奥西里斯神的身体围成的一个圆圈叫“图阿特”,意为亡灵的住所。参阅《埃及亡灵书》。
(29)语出《尚书·泰誓》。
(30)参阅薇依《重负与神恩》:“精神重力使我们跌到高处。”
(31)见格雷高里七世(Gregory Ⅶ)《书信集》第八卷,第二十一封,原文是“国家是罪恶和魔鬼的一件作品”;参阅奥古斯丁《上帝之城》第四卷,第一节。
(32)语出闻一多诗作《发现》。
(33)《吸血鬼德古拉》:布拉姆·斯托克(Bram Stoker)以传染病为主题的小说。
(34)质:庄子关于对话素质的一个概念。参阅《庄子·徐无鬼》。
(35)《灵验符咒全书》,有余哲夫藏版传世。
(36)参阅席勒的诗句:“从这个精神王国的圣餐杯里,他的无限性的泡沫向他涌来。”
(37)参见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六世》第三幕,原文是“我比蜥蜴更会变色,我比普罗透斯更会变形。”
(38)三头犬:但丁《神曲》中的冥犬。
(39)参见君特·格拉斯的小说《狗年月》:“伸着阴茎般红舌头。”
(40)语出《楚辞·涉江》。
(41)语出《塔木德经·革马拉》。
(42)语出苏格拉底。
(43)参阅《后汉书·费长房传》。
(44)方相氏:古之逐疫神。
(45)不周风:参阅《史记·律书》:“不周风居西北,主杀生。”
(46)语出《焦氏易林》“兑之大过”。
(47)语出《旧约·出埃及记》。
(48)参阅《楞严咒》。

宋琳:1959年生于福建厦门,祖籍宁德。1983年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著有诗集《城市人》(合集)、《门厅》、《断片与骊歌》(中法)、《城墙与落日》(中法)、《雪夜访戴》、《口信》、《宋琳诗选》、《星期天的麻雀》(中英)、《兀鹰飞过城市》、《采撷者之诗》(中英);随笔集《对移动冰川的不断接近》、《俄尔甫斯回头》等。《今天》文学杂志的诗歌编辑。曾获得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奖、《上海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昌耀诗歌奖、2020南方文学盛典年度诗人奖、美国北加州图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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