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坟(散文)
文/王树军/山東
清明节上坟,这是家乡的风俗。
父亲去世将近三十个年头了。前些年因为工作太忙,很少有机会回乡下给父亲上坟。每每想起这件事来,心中就内疚。近几年来,工作不那么忙了,头脑中便时常闪出回乡下给父亲上坟的念头。今年的清明节放假三天,我便和妻子商量,放了假全家人回乡下给父亲上坟,并提前给乡下的二哥打了电话。
转眼清明节就到了。原本周日才是清明节,周六上午我和妻子、女儿及儿子便带着回家的礼物,迫不及待地乘上了回乡下的汽车,在宽阔的沥青公路上急驰……

清明的田野,阳光明媚,和风拂煦,一片片麦田绿郁葱葱。路边的果园,桃花盛开,芬芳竞艳。车窗外,春意荡漾,使人有一种激情澎湃的感觉……
我的家乡沽河屯,座落在县城西北三十里外的山丘下。那里三面环陵,一面环水,宽阔的沥青公路从村中东西穿过。村东有一条小河,清清的河水流进村后的水库里。水库面积酷似大海。风平浪静时,水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光彩照人。微风吹拂时,万顷库水碧波荡漾。刮起大风时,巨浪滔天,无比壮观。现在,水库已经改名为湖,正在进行大规模开发。沿着湖边修起了宽阔的环湖路,路边栽满了花草和风景树。一幢幢度假村和一座座别墅楼,正在拔地而起,在不久的将来,那里将成为人们休闲旅游的境地和美丽的水乡城市。
汽车沿着三零九国道一直往西,跨过一座大桥转向西北,越过莱潍高速路立交桥,穿过同仁高速路桥洞,翻过一座丘陵,大约跑了三十分钟,家乡便出现在面前。在村头的小站下了车,我们急步朝村前走去。
来到自家门口,只见母亲二哥二嫂和两个侄女早已站在门前等候了。我们走向前去,亲切地与他们打过招呼,母亲牵着孙子的手,二嫂拉着侄女,大家说笑着欢快地走进了家门。

这是我家的老住宅。先前是四间泥墙草披土房,外加一个非常简陋的土门楼。后来进行了翻新,变成了玻璃门窗的砖瓦房,外加四间平房,母亲和二哥一直住在这里。宽敞的院子里,摆满了花花绿绿的扎纸。有楼房、轿车、彩电、摇钱树和大手机。特别是那个大手机,扎得特别大。二哥指着扎纸笑着说,三弟,你们难得回来一趟,明天给爹上坟要隆重些。只可惜大哥妹妹和四弟五弟他们回不来。现在富裕了,让爹也过过小康生活。听了二哥的话,大家都笑了,纷纷称赞扎纸漂亮。进了屋,大家围坐在一起,嗑着瓜子,吃着水果,欢笑着谈论起村子里这些年来的变化。
晌午,二嫂做了十几个丰盛的特色菜,大家围坐在母亲的身边,热热闹闹地吃起来。母亲手里拿着筷子,不停地给我们夹菜。末了,心情忧郁地说,唉,要是你爹能活到现在就好喽。听了母亲的话,大家的心情黯淡下来,饭菜吃在嘴里断然无味。的确,父亲离去得太早了。为了我们兄妹,为了我们这个家,他耗干了自己的全部心血……
下晌,小侄女带领我们出门,看望了本家的几位老人。回来时,已经快到傍晚了。二哥在院子里准备明天上坟的供品,二嫂和大侄女在屋子里包饺子。儿子给二哥打起了下手,妻子和女儿走进屋里帮二嫂包饺子。我见插不上手,便走进母亲的房间,和母亲唠起嗑来,话题自然是围绕着父亲。三儿,你爹咋就会得那种病呢?母亲沉痛地问我。我爹是累得。我忧伤地告诉母亲。你爹的命好苦啊。母亲又伤心地抹起泪来。娘,现在得了那种病,还是没法子治啊。我沉痛地安慰着母亲。唉。早知道会累出病来,可不能让你爹干那么多的活。母亲的声音中透着懊悔。是的,我爹出的力太多啦。我颇有同感。他走得那么早,我总觉得对不住他。母亲的声音哽咽了。是啊,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爹会得那种病。我的眼睛也潮湿了。我不忍心再和母亲交谈下去,只好保持沉默。母亲见我不再说话,也陷入了痛苦的寂寞之中……
夜里,我躺在母亲身边,久久不能入睡。父亲的影子,又一幕幕地浮现在面前……父亲的个子不算太高。长方脸儿,尖嘴巴子,双眼亮而有神,特别是两道浓浓的黑眉,格外引人注目。父亲的右胳膊强直,不能弯动,那是在战场上挂得彩。晚年的父亲,腰杆子依然绷直,走起路来也特别有力,大概是战争年代行军打仗养成的习惯吧。听母亲说,父亲的幼年是不幸的。不满两岁时,奶奶就病故了,上面还有一个五岁的哥哥。爷爷怕养护不活父亲,含泪把他送到了姥姥家。然后,带上五岁的伯父外出抗活,从此杳无音信。父亲是被姥姥养大的,失去母爱的童年,遭遇可想而知。十五岁那年,家乡来了日本鬼子。看到日本鬼子烧杀抢掠,不愿做亡国奴的父亲,愤然参加了八路军。在部队里,父亲火线上入了党。身为班长的他,每当冲锋号响起,总是第一个冲出战壕,率先向鬼子扑去。抗战胜利后,父亲又同国民党反动派英勇拼杀。在解放万第的激烈战斗中,父亲的右胳膊被敌人的机枪打成粉碎性骨折。由于不能举枪射击,根据组织安排,父亲被迫复员回到了家乡。

回到家乡后的父亲,并没有下火线。他带领乡亲们斗地主斗恶霸,闹土改求翻身。家乡解放了,父亲又带领乡亲们办互助组,成立农业社,走集体化道路。父亲在村里当了多年干部。先后当过村党支部书记、生产队长、生产队保管员。大哥曾与父亲开玩笑,说父亲的官越当越小。父亲听后笑着说,岁月不饶人啊。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天天去生产队里参加劳动,从不误工。按说父亲是残废军人,即使父母都不去队里干活,队里也要分给我们家平均数以上的口粮,因为这是政府的优抚政策。可是父亲从不以功自居,他说自食其力,吃得气势。为了不让集体照顾,父亲还让只读了一年书的二哥辍学回家,帮助家里挣工分。虽说父亲的右胳膊不吃力,但是地里的农活样样都干,而且总不肯落在别人的后面。到了晚年,父亲不能下地干重体力活了,便主动要求上粮场干活。在粮场上,父亲更是没白没黑地干。白天,摊粮晒粮扬粮堆粮,忙得顾不上回家吃饭。夜里,就睡在粮场上看护粮食。
那是父亲六十二岁的那年秋天,在粮场上的繁重劳动中,父亲时常感觉肚子疼痛。大哥几次要带他去医院看病,他总是不肯。说粮场上那么多的粮食,那是社员们的口粮和上交国家的公粮,不及时晾晒干,损失了那可是犯罪啊。父亲一直坚持着不肯去,直到倒在了粮场上。
那天傍晌,父亲用双脚在粮场上趟晒着玉米。趟着趟着,肚子又剧烈地痛疼起来。父亲痛得脸色干黄,用双手捂着肚子,咬紧牙关坚持着。一圈没有趟下来,父亲终于倒在了粮场上。粮场上的人看见了,急忙用木板把父亲抬回了家。父亲醒来之后,还要回到粮场上去,被母亲紧紧地拉住了。父亲是个军人,虽然现在生活在和平年代里,但是他依然保持着军人的特性。他早已把粮场当成了战场。每当粮食上了场,他仿佛重新回到了战场上。他把粮食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军人轻伤不下火线,粮食没有晒干,他怎么能轻易离开粮场呢。然而,当剧痛再次袭来时,他又一次倒在了炕头上。昏迷中的他,仿佛又回到了攻打万第的激烈战斗中。当他被敌人的机枪子弹击中后,仍然不肯下去。他似乎又听到了老连长暴怒地喊叫声,给我把他抬下去。他这才被抬下了火线……
当父亲醒来后,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我们是紧急把父亲送进县医院的。在父亲昏迷之中,医生为父亲做了CT检查。医生诊断的结果是直肠癌,已经到了晚期,让我们回去多买点好东西给父亲吃,尽尽儿女的孝心。闻听噩耗,我们忍不住抱头痛哭。我们问医生父亲还能活多长时间,医生告诉我们,最多能活三个月。我们流着泪水恳求医生救救父亲。医生很为难地告诉我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患病的直肠切除,但是不敢保证手术能完全取得成功。父亲才只有六十二岁,我们不能没有父亲。为了不留遗憾,我们征得母亲的同意,决定为父亲进行直肠切除手术。父亲神志清楚后,见母亲、大哥、二哥和我以及妹妹、四弟、五弟,都泪流满面地围在床边。父亲微笑着说,你们这是怎么啦?一点小病,一治就会好的。父亲哪里知道,病魔已经侵入了他的肌体,很快就会吞没他的生命。我们并没有告诉父亲真相。大哥含泪告诉父亲,医生说是患肠梗阻,需要手术切除治疗。父亲听后爽快地说,那就切吧。没想到六十多岁了,还要挨上一刀。说做就做,手术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八点施行。
翌日头晌八点,父亲被准时推进了手术室。医生告诉我们,如果手术顺利的话,大概需要三至四个小时。应该说,给父亲做手术,我们全家人是抱着极大希望的。我们在手术室门外急切地等待着,心中在不停地祈祷着,渴望父亲的手术能够顺利成功。然而,让我们全家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刚过了一个钟头,父亲就被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医生问谁是病人家属,大哥说我是。医生沉痛地告诉大哥,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胃上和肝脏都有了,没法做手术了,只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便把刀口缝起来了。听了医生的话,我们全家人仿佛当头霹雳。怎么会这样呢,全家人忍不住抱头痛哭。见我们全家人那么地悲痛,医生安慰我们说,为了能延长老人的生命期,你们最好暂时不要把实情告诉他,免得增加老人的思想负担。大哥涌着泪水点头答应。我们把还沉浸在麻醉中的父亲推回了病房。
回到病房,全家人围在父亲的身边哭作一团。母亲哽咽着说,早知道会是这样,就不给他做手术啦。病没除掉,反而还让他白挨了一刀!大哥痛哭流涕地嘱咐大家,等父亲苏醒过来后,就说手术很顺利,谁也不许把实情告诉父亲。我们悲痛地点头答应。当父亲慢慢地苏醒过来,看着父亲那干黄的脸色,大哥含泪告诉他,手术很成功,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父亲听后,微笑着点点头……
父亲出院回家后,肚子仍然剧烈痛疼。时间长了,他便疑惑地对母亲说,我怎么总觉得这病好像没有去掉似的,要不怎么会老疼呢?听了父亲的话,母亲含泪安慰他说,大概是里面的刀伤还没有痊愈吧。后来,父亲痛疼得越来越厉害了,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但他从不吭声。为了减轻痛苦,父亲总是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父亲真是太坚强啦。每当看到这种情景,我们兄妹就心如刀绞。要是我们能够顶替父亲,那该多好啊。后来,我们从医院里打听到,杜冷丁可以减轻这种病人的痛苦。大哥立即托人从医院买来了杜冷丁,每隔几天就给父亲打上一针。再后来,杜冷丁也失去了作用。眼看着父亲一天天消瘦下来,全身上下皮包骨头,而且还时常出现昏迷。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怕父亲哪一天会突然走了,来不及把真相告诉他。母亲不愿意让父亲带着疑惑离开我们,便和大哥商量,要把真相告诉父亲。大哥同意了。
这天晚上,父亲的神志尚好,母亲流着眼泪对他说,他爹,不能再瞒你啦。孩子们一直不让告诉你,你得的这病不是肠梗阻,是直肠癌啊。医生说已经扩散了,没法做手术啦,是白开了刀啊。听了母亲的话,父亲异常镇定。停了一会儿,父亲用微弱的声音对母亲说,他娘,我早猜到了,只怕我的日子不会太多了。老四还没有成家,老五还在上学,你要经管孩子们好好地过下去,我不能帮你操心啦……在那一刻,父亲的眼泪从深深的眼眶里滚了出来,那是我看到父亲唯一的眼泪。
几天后,父亲果真走了。他带着勤劳走了。他带着坚强走了。他带着俭朴走了。他带着遗憾走了。他太累了,他要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

天刚蒙蒙亮,大家就忙碌起来。抬着扎纸和香火,带着上坟的供品,走出家门,朝村后走去。
父亲的坟墓在村子的后边。这里只有孤零零的两座坟头。前面的一座,是本家一位二娘的,后面的那一座就是父亲的。其他祖坟都没有了,早在文革年代就推平造地了。为了节省土地,现在的坟头都很小,是村子里统一规定的。后来村里建起了公墓,现在老人去世后,都埋葬在公墓里。
来到父亲的坟头,大家的心情沉重起来。二哥用棍子在父亲的坟头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在圆圈里摆上供品,摆放好扎纸,点燃起了香火。一大堆纸钱燃烧起来,火苗子窜得老高,把我们的脸都烤热了。纸钱还没有燃烧尽,二哥又点燃起了扎纸。楼房、轿车、彩电、手机和摇钱树,在火堆中噼哩啪啦作响……
母亲站在坟头前,看着高高得火苗,表情忧伤地说道,他爹,老三回来给你送钱来了,你要都收好,不要太仔细了,别辜负了孩子们的孝心。爹,您在世时出了一辈子力,没捞着住高楼、坐轿车、看彩电和打手机,现在日子富裕啦,让您老也时髦时髦!二哥一边说着,一边把供品扔进火堆里。三儿,跟你爹说句话吧。母亲看着我,脸色凝重地说。爹……我看着父亲的坟头喊叫了一声,喉咙立刻就噎住了,泪水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站在父亲的坟前,我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在熊熊的火光中,我们仿佛看到父亲兴奋地坐在楼房里看电视,惬意地开着轿车打手机……

烧完了扎纸,二哥端起酒杯,把杯中的酒慢慢地洒在地上。然后,带领我们跪在父亲的坟头前,接连磕了三个头。从地上爬起来,二哥又带领我们给父亲的坟冢子添土。我也拿起一张铁锨,掘着地上的新土,一锨一锨地培在父亲的坟冢上。手中培着土,心中似乎有了一些安慰。我们在精心地培着,仿佛是在给劳累了一生的父亲加厚温暖的住所,不让父亲一个人在野外遭受寒冷。培啊培啊……一直把父亲的坟冢子全部盖上了新土。
上完了坟,全家人依然站在父亲的坟前,久久地不肯离去……
(文中图片选自网络)

作者简介:王树军,笔名绿叶,绿树成荫。山东省莱西市人。青岛市作家协会会员,莱西市诗词楹联学会会员。爱好文学写作,发表过作品。出版长篇小说《沽河风云》(上丶下集),诗歌作品集《献给家乡的歌》,有作品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