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元宵节的夜晚,人们在稀稀落落的炮仗声中进入了梦乡。过了一个春节的乌寨,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那一夜,突降一场厚雪,将乌寨冰封的严严实实。可怜的疯姑,冻死在了乌寨坝子河桥头的磨盘石上,有人说,疯姑冻僵了的手里握着一盏小小的红灯笼。
疯姑是乌寨唯一的女疯子,她从来不会恶意伤害人,可我们从小就怕她。
传说乌寨是一个出俊男美女的地方,疯姑天生一副美人胚子,模样俊的像画里走出来的嫦娥。老辈人说:疯姑十八岁嫁了人,后来不知何故,那个娶了疯姑的男人,趁着夜黑,偷偷将疯姑送到了乌寨口。从此,人们眼里出现了一个痴痴傻傻的女疯子,“疯姑”便成了她的名字。也有人说:疯姑一肚子生过两个娃儿,都被她的男人换烟抽了。男人抽烟、赌博成瘾,竟然把自己的女人租给同村的光棍汉糟蹋。最终,疯姑染上了病,再也不能生娃儿了。
疯姑被送回乌寨的那晚,她的娘家在一场莫名的大火中烧成了灰烬,一家老少七口人连同老宅子一起葬身火海。乌寨人都说疯姑是灾星,也有人说火是小木匠放的。寨子里说什么话的都有,可人死如灯灭,官家没找到线索案子就悬在了那里。可怜的疯姑,不知悲喜,也无藏身处。我的父母见疯姑无处落脚,将外公祖上一处老屋腾出来给疯姑安置了住处。疯姑来无影,去无踪,常年四处游荡,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渐渐的,那间孤寂的老屋,时常冷冷清清。
小时候的我,对什么事儿都充满好奇。第一次见了疯姑后,我问娘:疯姑为啥疯了?娘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小孩儿别问大人的事儿。
记得那些年,我们成群结队的小屁孩,总是招惹疯姑,看着被我们惹急眼的疯姑抄家伙事儿追上来,我们便四散奔逃。得知疯姑最怕狗,但凡逮着机会,我们就在疯姑近旁扔一块窝头。流浪狗冲上去追食的瞬间,我们这群坏小子,最想看到疯姑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疯姑哭着喊着没命似的逃开去,连同她的身影,一起淹没在我们的笑声里。
如今,我们这些吓疯姑也让疯姑追着满街跑的光屁股毛小子们都长大了,而疯姑还是当年的疯姑。
坝子河边,一溜儿浆洗衣服的女人,高高低低的说笑声在河水里泛着浪。女人们的嬉笑和水打石阶声连成一片,河面上嬉戏的鸭子仰着头,绕着水面转圈儿,嫣然一副欢快的模样儿,河面上,晕出一层一层的水波来。河堤不远处,悄悄躲在芦苇荡看热闹的疯姑,傻乎乎的也跟着乐呵。有时,疯姑会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河水照影儿,河里的疯姑一晃一晃的,像河岸上的垂柳一样在波光里摇曳。对着自己的影子,疯姑开心的“呵呵…呵呵…”咧着嘴傻笑。抓一块石头扔进水里,影子晕散开来,疯姑吓得拔腿就跑。
乌寨几十户人家,坝子河绕寨子一周,像裙带一样系在乌寨外围。早期,进出乌寨都要过河,后来当地政府组织建了桥,我们再去外婆家,就不用乘舟或淌河过了。疯姑就像长在河边的杨柳树,我们去乌寨几乎都能见到她。焱焱夏日,我和小伙伴在河边抓小鱼玩。玩得兴起,谁也没留意,我一头栽进了河水中,呛水后竟丝毫没发出声儿。疯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像抓泥鳅一样把我从河里打捞起来。小伙伴们发现时,疯姑正拎着奄奄的我朝着河岸拖拽。
娘告诉我说,我的命是疯姑给的,让我记得她的好。疯姑救了我,我就该记她的好吗?幼小不懂事的我,可不喜欢和疯姑有联系。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仲夏时节,路旁硕大的树冠上,蝉聒噪的鸣叫着。有天放学回家途中,路过一处洼地,听见不远处有人在恸哭,呜呜哇哇的声音由远而近。我寻声找过去,发现有人掉进了枯井,掉进枯井的不是别人,正是疯姑。当时我心里很乱,有声音告诉我,我该跑去找人来,把疯姑从枯井救出去。骤然一个念头:疯姑,不就一个疯子,救了又如何……于是,心一横,别过头跑开了。快到街口时,遇到牵着牛回村的阿旺叔。也许是见我神色慌张,阿旺叔笑我是让狗撵了,这么疯跑!说着,还帮我撸了一把额头的汗。我跑出几步远,又慌慌的回头冲阿旺叔喊:枯井那边好像有人在哭,我没敢告诉阿旺叔真相。那一刻,我真心想让阿旺叔去救疯姑。
时间如流沙般飞逝,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向前奔跑。寨子里有几户人家,陆续迁去了别的地方。时光荏苒,发生在那里的一切悲喜,依然清晰的印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的外婆以及乌寨赋予我的生命和生命以外的东西——疯姑,似乎也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乌寨是我随母亲常去的地方,我家和乌寨唯有一河之隔,同镇不同寨。我们每次去,母亲都不忘捎些衣物、弄些熟食带去给疯姑。无论能否遇到她,母亲都会让我将带来的东西放在屋门口,疯姑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有时我们去,疯姑便会躲在墙角或屋后那棵老槐树后面,一直等到我们离开,走远,然后抓起食物又躲到没人的地方去了。有一回,清楚的记得,疯姑抛给我一个小小的红灯笼,然后转身逃也似的跑开了。老槐树后面的疯姑,伸出半个脑袋来“呵呵呵”的冲我们傻笑。偶尔,疯姑也会安静下来,我和母亲离开乌寨的时候,见她站在坝子河桥头的磨盘石上,痴痴的望着我们。
大学毕业后,响应政府号召,我回到了当地,在乌寨做了一名小小的“村官”。父亲已故,作为唯一的儿子,我想多陪在母亲身边。初秋的午后,刚下过一场雨,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母亲让我陪她去一趟乌寨。外公外婆去世后,乌寨成了母亲最怀念的地方。
母亲又回到了她久违的老宅,目之所及多了一份凄清,寨子里显得空落落,只有留守的老人和小孩。我眼里的乌寨,熟悉却又陌生。但见母亲的目光似乎一直在寻找,我想,母亲定是想要找回刻在她心板上的流年往事。
离开乌寨前,母亲仍不忘要去看一眼疯姑。
破败的屋门紧闭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挂在门栓上。我们正踌躇时,有位步履蹒跚的老者朝着老屋缓缓走来,老人家走得很吃力,我和母亲忙上前搀扶。老人告诉我们说:政府送疯姑去了敬老院,屋门是寨子里的干事扣上的。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很高兴,尤其是母亲,一个劲的感激党和人民的好政府,能够为疯姑这样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找个温暖的去处。
疯姑被解救去敬老院,听说没过几天就逃了出来,村干部带动村民四处寻找,找到疯姑后再行送去,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最终,疯姑还是逃离了那个在她眼里看似牢笼一样的敬老院,跑的无影无踪了。
离开敬老院一年后的那个冬雪夜,已被乌寨人淡忘了的疯姑,回到了乌寨。就在那个大年夜,可怜的疯姑意外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作为村委会代表的我,协助乡邻前去料理后事。
雪还在不停的下,积雪的地上,一张苇席,半铺半盖在死者身上,白茫茫的雪已经落了厚厚一层。依稀可见疯姑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棉衣,这件棉衣,是在去年入冬前,母亲亲手缝制后趁着她安静时给穿上去的。季节过了一个轮回,那件棉衣从冬到夏,从夏到冬,天知道这一年她是怎么度过的。疯姑骨瘦嶙峋的身躯蜷缩成一团,霜一样白的头发,骷髅似的凹陷的面颊。近旁的雪地上,放着一盏小小的红灯笼。那一刻,我的心莫名的颤栗,为一个可怜的生命,抑或为了别的什么,我自己也理不清。
时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那些离开的,逝去的人,无论贫贱富贵,无论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都会在岁月和年轮里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有一天,一辆烟灰色雪佛兰轿车停在了坝子桥头,一个模样俊俏的女子出现在了乌寨,同行的还有一位看上去风度翩翩的男士,镇政府领导接待了她(他)们。女子自称是疯姑的女儿,她不远千里来寻找自己的母亲,同时要找的还有失散多年的同胞弟弟。
母亲大病了一场,我每天守护在她的病床前。病愈的母亲,似乎苍老了许多。清醒后,她总要拉着我的手,好像小时候生怕撒开手就会丢了我似的。那些天,母亲显得局促不安,让我误以为她身体上的不舒服,频频去问医生。
母亲出院次日,那个外地来寻亲的姑娘,在镇长的陪同下来到了我们家。就在他们到来之前,母亲告诉我一个惊天的秘密:我不是她亲生的,而是父亲和疯姑的孩子。滑稽的是,我真实的身份,正是那个来乌寨的女子要寻找的孪生弟弟。天呐,我竟然是疯姑的孩子!我听见自己的内心在一遍遍的呐喊。

对于成年的我而言,这个消息依旧带来巨浪般的冲击。几十年来,我的生命里,父母从来没有缺席,他们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我一直过着别人家孩子羡慕的幸福生活。而此时,叫我如何相信和接受这样突如其来的事实。我的父母,以及疯姑,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出生,在那个遥远且封闭的年代,又将意味着什么?
谜一样的身世,在我的内心不断的翻腾。说真的,我宁愿这一生都别知道这个真相。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说:“这真相对你不公平,娘能理解,可这是事实。现在你已成年,也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母亲让我别埋怨自己的父亲。当年,父亲和疯姑是真心相爱,他们私定了终身。只因父亲家境贫寒,两家又是世仇,疯姑家人硬生生拆散了他们。没多久,她的家人就把疯姑嫁给了一个外地来的小木匠。后来,疯姑含泪出嫁了,出嫁时,她不晓得自己已经有了身孕,而且怀着的竟是一对龙凤胎。小木匠逼着疯姑说出原由,她咬着牙,什么也不说。男人气不过,天天变着法儿折磨她,直到,她生下了孩子。男人对她更是变本加厉,最后,逼疯了她…母亲一把一把的抹眼泪。
我是小木匠将疯娘送回乌寨后,父亲找去他家花钱买来的娃儿。父亲去的时候,我的同胞姐姐已经被卖去了外地。后来,父亲多方打听,也没能找到女儿的消息。
父亲生前一直处在忏悔中,他认为是自己犯的错,让疯娘遭了那么多的罪,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赎罪。生前没能把女儿找回来,父亲最终是带着遗憾离开的。母亲抚摸着父亲的遗像,仿佛在讲述父亲的心事。
我终于明白了,儿时,依稀记得,父亲曾几次带我去看疯娘。父亲抱着我,站在离老屋较远的地方,疯娘的身影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变得很模糊,可我记得父亲的面色很凝重,他眼里常有泪水。我也明白了,母亲此次生病的缘由,明白了她所担心的是什么。我的生命是父亲和疯娘给的,我身上流着乌寨的血。几十年来,养母视我为己出,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她给了我一个母亲全心的爱和陪伴,她替父亲做了那么多,那么多……
回想起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中,母亲给予疯娘的从未停歇的怜悯与照顾,以及疯娘同我之间的千丝万缕……往事如影片一桢桢清晰的浮现在我的眼前,内心有悲伤,有幸福,也有愧疚。我同样是在疯娘的注视中一天天长大。母子连心,疯娘无论走出多远,离开多久,都能回到乌寨来,因为这头,有她放不下的牵挂。疯娘不疯,她的爱,以常人无法理解的方式践行着,直至生命的终点。
养育之恩大如天,我决意要陪在养母身边。姐姐认养母做了干娘,她说:有弟弟的地方就是娘家。养母也为天上掉下一个俊俏的大闺女,高兴的合不拢嘴,满眼泪花花。
当着我们的面,养母建议我们为自己的生母疯娘立碑。更令我们意外的是,她竟然提出将疯娘的坟迁至父亲近旁。她说父亲和疯娘虽无夫妻之名,而他们有我们这对儿女。我们大家正诧异时,养母接着说:将来我们大家在一起也好做个伴儿,相互也有个照应。我的养母,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她的宽厚与仁德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一旁的姐夫已潸然泪下,姐姐感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上前紧紧拥住纤弱的养母。
遵照养母的吩咐,我们安置好了父母的坟茔。
血浓于水,我和姐姐有说不完的话,近乎要将二、三十年的光阴浓缩在顷刻之间。姐姐是在她的养母临终时,得知了自己的身份,数年来,一直在苦苦寻找我和娘的下落。皇天不负,我们姐弟俩总算团聚了。我们聊到彼此的每一段经历,话题中最最沉重的便是我们的母亲——疯娘。
养母从布袋里取出一盏火红如血的灯笼,顷刻间,我想起了疯娘遇难时她近旁的雪地上……灯笼是养母从雪地上捡拾回来,这些年一直替我保存着。接过灯笼的瞬间,我和姐姐泪如泉涌。那个饥寒交迫的冬雪夜,疯娘苦等了多久?等着每年为她送去年夜饭的娃儿——她的乳儿。
这盏小小的灯笼, 是疯娘留给我们唯一的念想。那一刻,我看到疯娘在火光中微笑的脸庞,她的笑容是那么灿烂,那么甜美,那笑容透着天下母亲满含温慈的母爱。
作者简介:
简爱,本名:焦书红,70后,祖籍甘肃白银,现居陕西商洛。文学爱好者,大文坊微刊签约作家,曾有作品发表于杂志期刊和微平台。
编辑: 枯叶蝶 发布: 家在商洛 碎心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