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二题
姚志忠
邻家小姑娘与穿旗袍的女经理
秋雨淅沥,像邻家姑娘倾吐着心事。
她去城里找他。她把相思、担忧打成包,背起行囊上路。列车载着她满心涌动的惆怅,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从早打问到晚,才找到那个特大的豪华小区,这是欧阳爷爷临终前告诉她的。巧得出奇,她刚进小区,他从楼道口出来,和一个烫着黄卷发,甩着绿连衣裙的女人,一起拖着个小男孩。她彻底懵了,她从小男孩的长相中明白了一切。两行清泪顺颊而下,浑身触电般抽搐,不由打起一阵冷颤,神情呆若木鸡,恰似僵尸。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一个柔弱的背着沉重行囊的女孩,站在高楼林立、车水马龙、行人熙攘的城市中。默默的哭声苍白而无奈,她身上只有八块五毛钱,回又回不去,去也没地方去。她从包裹里取出从乡下带来的大蒜、包谷米、炒豌豆、红桑杏,还有两双茅底绒面的布鞋,看着,久久地看着……
他走了,他终究抛弃了她。她记起,是她把他送出村口,是她打工挣钱供给他去上大学的。
她送走了他,就每天去十里开外的一家砖厂打工。她知道大学里开销大,不能让他在学校里因为没钱低人一等。她也自信,他是最优秀的,是这个村里第一个走进大学门的人,无论是学习还是为人处事都小心谨慎,她还知道自己在他的心中是最有分量的。于是拼命地干活赚钱。每个月除了家里的花销,剩余的都寄给他。每寄一次钱,就感觉有无限的成就感。她听说大学里的学生好多都有手机,还说这玩意儿除了通话联系方便还能帮助学习。她见过,砖厂老板腰里就挂着一个,时不时呜哩哇啦和别人说话。她想,这东西是不是老贵,买,买不起啊!若是他有一个该多好啊,别的同学是不是都有?也不能让他在同学面前太寒碜。于是,她下定决心要给他买个手机,不就是少歇会儿多下点苦力嘛。从此,她每天起早贪黑,不遗余力的干活儿,终于攒够了给他买手机的钱。她用额前的汗水编织爱情的梦,虽然辛苦,但也开心,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喜悦和流露在脸颊上羞红的欣慰,恰若雨后花骨朵般鲜艳无比。她每天都会把欧阳剑和呼延兰这两个名字写在一起,再画一个大大的“心”圈在里边,瞬间,一丝羞涩从她面庞上滑过。幸福的味道,即刻占据了她的整个胸腔。
山里多雾,起伏的山峦把山里的世界禁锢得很小很小,她不知道山外世界的五彩缤纷。有时候,她的心里就像这山里的天气,阴晴雨雾,变换调子。欧阳说要读研究生是好事儿,可村里和自己年纪一般的姑娘都结婚生子了。不管怎么说,欧阳走出大山也不容易,好在学校决定他继续留校硕博连读,听说在学校只有最优秀的学生才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因为结婚给耽误了呢?还是自己好好挣点钱,支持他安心读书。
流星划破了沉寂,夜,变得和思念一样漫长。
深秋,草色已经转入苍黄,地下虽找不出一点新鲜的绿意,但抓一把清纯的泥土,仍能发酵出丝丝幽香。她,想念他。她,好几年也没见着他了。他,不让她再寄钱了,说自己已经有了工作。他,怎么没提结婚的事儿?她,赶着忙完秋后的活儿,赶紧去找他。列车隆隆前行,思念,一路漫漫。
傍晚,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城市罩在雨雾中。呼延兰坐在一栋楼的拐角处,用衣袖轻轻擦去背包里那两双鞋上溅落的雨水,捂在自己怀里。风声和着雨声,雨水和着泪水,在惘然无措的脸上长流。透过雨帘,她看到堂皇富丽的歌厅里五颜六色闪烁的大吊灯,给人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但是,她却怎么也恨不起欧阳来,因为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欧阳会抛弃自己。“准是有自己的难处!”她从衣兜里拿出欧阳送给他的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礼物,一支钢笔。上面刻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把笔攥在手里,想起他说的话:“这支笔,已经在我的心里书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呼延兰。拿着它,你就永远不会忘记我。”
夜深了,高楼上的灯光越来越少,呼延兰饥肠辘辘。她蜷缩在楼角旮旯处,拿出从乡下带来的欧阳最爱吃的洋芋馍、南瓜饼,有气无力地嚼了几口。她抱住膝盖,结结实实地打了几个冷颤,怯怯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白净、优雅,显得无比尊贵的女人,还有那个可爱、机灵的小男孩。她想到了从小的青梅竹马……
她想不通,她从未想过他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肯定是有自己的难处!他也不容易,三岁就死了父亲,母亲远嫁新疆后再无音讯,和多病的爷爷相依为命。四年前爷爷去世,他再无亲人,吃的苦并不比自己少。难得从大山深处走出去了第一个大学生,也难得又是十里八乡唯一读到了博士的人。自己所爱的人是最优秀的。自己也是个命苦人,自幼没了母亲,只有残疾的父亲视自己如命根子,心疼女儿日出而作伴月而息,但自己又没有劳动能力。想到这里,她的泪水刷刷直下:“老天爷,你怎么这样不公道,为什么要这样残忍惩罚我这个苦命人?我哪里错了得到这样的报应?老天告诉我,他到底有哪些难处啊?”她心里很堵,嗓子眼很噎,眼前一片模糊,面前的高楼大厦即倾将倒,平直的路面跳跃波动,她慢慢睁开麻木的眼睛,天渐渐变亮,有环卫工人开始扫马路,大街上依然很清冷。
天亮了,放晴了,一个绚丽的早晨带着清新降临。大街上车辆开始涌动,人们忙碌起来,公园里开始了晨练的轻盈舞步。呼延兰看着这座喧嚣的城市不辨东西南北,到处是陌生的。她想,再看一眼欧阳就回乡下老家。她讨厌这个城市,又难以割舍这个城市里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她只想最后看一眼,偷偷地看一眼,就看一眼。她顺着昨天走过的路,回到那个看到过欧阳的小区门口,抱着被雨淋湿的包等待他的出现。她迫不及待地想看见他,又怕看见他,她自言自语:只是看看,他肯定有自己的难处,看看就行!不知他小时候那条右腿扭伤落下的病再犯过没有;他有慢性肠炎不能多吃辣食;被冻伤的手脚每到秋后就发痒冬天就溃烂,不知好了没有;也不知道城里的这个女人对他好不……
一位穿着宽松褐红衣服的老阿姨,手持花扇,肩挎一把带着黄樱长穗的剑,面带笑容,精神饱满地站在呼延兰面前,盯着自己怀里那两双茅底黑条绒的鞋。
“姑娘,这鞋卖吗?”老人和蔼地问。
呼延兰摇摇头。
“我可以给你高价,卖给我好吗,孩子?”老阿姨亲切地又问。
呼延兰摇摇头。
“别紧张,姑娘,说话呀!”老人很有耐心的边说边坐下来。
呼延兰看着眼前这位老人,她就像自己想象中城里有文化的人。她感到亲近,静静地望着阿姨,敬重的眼神里放射出一种难以言表的钦慕。
“孩子,你是农村人吧?”老人笑着问道。
呼延兰也微笑着点点头。
“这鞋是谁做的,怎么不卖?”老人又问。
“是专门给一个人做的,多少钱我都不卖。”她回答道。
“姑娘,你的衣服都湿了,这么凉的天,该回去了,坐在街上会着凉的。”阿姨说完,准备要走。回头,看见姑娘眼里噙满了泪水,“姑娘,是不是迷路了?”阿姨又问呼延兰。
她瞅着老人,半晌说:“阿姨,我是来找人的,没找着。”
“那你知道他住哪儿吗?”
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小区,在准备点头的瞬间又摇摇头。
“哎呀,这么大的城市,你不知道他的住址,那岂不是大海捞针。”老人叹息道。
“那你有他的电话吗?”
“有,但已经换号了。”
“那还不是等于没有嘛。”
她从内心深处升腾起对这位老人无比的敬意,这也是她来到这个诺大城市,第一个认识的人,第一个和自己说话的人,和一个乡下人平等交流的人。
“阿姨,您等等!”
“有事儿吗,姑娘?”
她打开包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双布鞋,双手递过去。“阿姨,这双鞋你拿着吧。”
“哎,谢谢你,姑娘。”老人很激动, “多少钱,姑娘,你说吧。”
“阿姨,我送给您的,不要钱。”呼延兰很慷慨地说。
“那怎么行呢,你做这双鞋既费工夫又花材料,也不容易啊。再说,我也不能不劳而获呀。”老阿姨很认真地说。
“阿姨,只要您喜欢就拿着吧,我还以为你们城里人都穿皮鞋,瞧不上这布鞋呐。”呼延兰也很诚意。
“哎吆,这丫头,你不知道吧,我们家老头子穿这种布鞋都穿上瘾了。前几年,我家女婿也是农村人,他那老家做的布鞋和你做的一模一样,每年总寄几双过来,穿破了都舍不得扔掉。这几年,再也没寄过。今天,看见你拿着还以为是要卖的,谁知你是专门给人做的,这不难为姑娘你了。”
“阿姨,正好没找见人,就给你了。”
“也是啊,也算是咱们有缘分。不过钱还是一定要收的。不然,这鞋我不能拿。”
“阿姨,刚不是说有缘吗,怎能拿钱呢。”
“姑娘,那你现在去哪儿啊?”
老人看出呼延兰有难言的苦楚:“姑娘,你多大了?”
“二十六。”这三个字她几乎是哭出来的。
“你现在是不是没地儿去?”老人问。
她又点点头。
“是身上没钱了吧,那我给你路费回家吧。”
她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
她想他,她不想回家,哪怕就在这个城市露宿街头,饥不果腹,或许还能看得到他一眼,哪怕是一眼。她心里喊,我真的无法忘记他,我爱他,不要他看见我,只要我能看见他。他肯定有啥难处的。她无法控制自己,出声地哭了。
“那你是想找个活儿打工,是吗?”
她点点头,又点点头。
“姑娘,那你给阿姨说说,你会干啥,想找个啥样的工作,阿姨帮你找。”老人决定帮助这个无依无靠的姑娘。
“阿姨,我是农村人,啥粗活累活儿都能干,工钱多少都行,只要有个住的地儿,吃的饱不饱都无所谓。”她眼含泪花,两眼直直地盯着老人。
老人掏出电话:“喂,我是南宫芙蓉,让莫经理接电话……莫经理,这儿有个刚从农村来的叫呼延兰的姑娘,就安排在酒店工作,初来乍到要多照顾一点,不会干的活儿你耐心指教。另外,你现在就领她去商城买套新衣服,款式质量要最好的。”
“好吧,那你去酒店上班吧,有人在门口等着接你。”说完,招手叫来出租车,“师傅,大富豪酒店。”
在酒店门口,一位清丽的女子站在那里。看见车子停下来,笑容可掬的迎上前来。问:“你就是呼延兰小姐吧?请跟我来!”
走近酒店,两扇锃亮的玻璃门自动打开。进入大堂,两位身着紫红色西服,扣蓝色领结,头上扎着相同蝴蝶结的服务员小姐两手斜交腹前轻微的鞠身点头面带微笑齐声道:“欢迎光临!”她的眼前一亮,客厅的地是用木地板做的,墙上挂着一台75寸的液晶电视,棕红色的沙发,耀眼的光映得眼睛睁不开,喷金的墙壁、大红的地毯以及折射着光的水晶吊灯,金碧辉煌、富丽堂皇;大理石的台阶,名贵的地毯,极尽奢华之至。她曾经只在电视里看到过这种神秘的贵族奢华尊贵的生活,眼前这种豪华舒适、至尊至贵的体验让她别扭得寸步难行,晕头转向,呼吸粗喘,甚至心跳加速。
这位洋溢着满脸热情的莫经理领着她买了衣服,安排了住处,了解了酒店环境,还把她洗漱护肤梳理的日用品送给了自己。让呼延兰感到激动和不解,更多的是满足了她能留在这个城市的愿望,这样她就能实现看到欧阳的心愿,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使她热泪盈眶。
“你已经大概了解了酒店的情况,你看,自己适合那一块儿的工作,明天就正式上班。”热情的莫经理说。
“大姐,我是农村来的,除了出力气的活儿,别的啥也不会,客人面前的活儿就更做不来,看这儿有啥出力的粗活儿就让我来干。”
“那怎么行,你毕竟是我们老板亲自安排到这儿来的,说啥也不能让你干那些太重过累的工作,再说了,你即就是自愿,我也真的不敢给你安排。”
“大姐,你说啥老板?谁是老板,你不就是这里的经理吗,你不是老板吗?”
“给我打电话的那位老阿姨,他才是真正的老板。”
莫经理也被呼延兰弄得云里雾里,前发梢够不着后脑勺。
呼延兰更是莫名其妙,经理——老板——老板——经理,越发地糊涂了。
两个人面面相觑,相互捉摸着,揣测着,到底咋回事儿?
“大姐,这酒店里有拖地板,打扫厕所的活儿吗?”
“那倒是有,即脏又累又工资低,那怎么行呢!”
“没事儿,在农村时我是在砖厂打工,拉板车、上砖架、推煤车、清窑底那个不比这累,工资低也不是啥事儿。”
莫经理让眼前这个清纯靓丽,娇艳如花,却又心直口快且憨直敦朴的姑娘弄得即可笑又可气,哭笑不得。
呼延兰总算在这个城市找到了一份工作,她感觉自己在阎王殿前碰见菩萨,死到临头又起死回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从心底冉冉升起。她想:原来那老阿姨是这酒店老板,怪不得一个电话就……我早就看着那阿姨非同一般,果然是个大官儿。好在莫经理经常关心她,给她指点酒店里干什么活儿需要注意什么,不同的客人用不同的方法对待,宾客是酒店的上帝…… 后来,呼延兰从莫经理那儿得知,老阿姨名叫南宫芙蓉,和她家老爷子都是大学教授,膝下有一女儿,女婿是北方一个南部山区农村出来的,女儿女婿都是南宫教授的学生,读完博士也都在大学任教。尤其是她的女婿是南宫教授最宠爱的学生,由于品学兼优出类拔萃便招婿入户,视为亲子。南宫教授退休后就开了这家大酒店。
呼延兰渐渐熟悉了这座城市,经常在下班后偷偷去欧阳住的小区附近,她就想再看看欧阳,其实她不愿打扰欧阳一家,但心里一直没有放下这个人,也无法从心底彻底的忘记,反倒是离得越近就越想念越想见,可两个月来一次都没见到。
有一天,南宫教授来找呼延兰。
“姑娘,这儿还干的舒心吗?”
“阿姨,舒心,谢谢您老对我的照顾!”
“阿姨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和你商量。”
“阿姨,有啥事儿您老只管吩咐就行了,只要是我能干的。”
“只有你能干,也肯定能干好。”
“哦!”呼延兰有点不敢相信的看着南宫教授。
“是这麽回事儿,你这几天就再别干酒店的活儿了,我另有安排。你按十天时间做出来男式的、女式的、大人的、小孩的,尺码标准不同的布鞋来,材料你用多少我让莫经理派人去准备。”
“阿姨,做那么多鞋谁穿啊?”
“丫头,你知道干啥最挣钱吗?是特长。只有一技之长才能立足社会,只有善于发挥自己的特长才能不败于社会竞争,最好的商机就是拿自己的特长占领属于自己的领地。在商业圈里有一句话叫:定位定江山,分享分天下。只有根据自己的能力和特长准确给自己定位,让所有人分享你的劳动成果才有属于自己发展的一席之地……”
呼延兰似乎领会到老阿姨话里的含义,但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啥特长,也无法更深刻的解读阿姨的话意。但她知道这位老人家对自己有恩,毫不犹豫的点头应允:“阿姨,我听您的。”
“那好,你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时间把鞋做出来,有了样品,我就去工商管理局申请注册一个公司,专门做布鞋的公司。我调查过,有好多大城市的人,尤其是老年人很喜欢这种手工布鞋,价格和高档皮鞋差不多,肯定销路广效益高。还有,咱们一起到你们农村招工,把会做鞋的闲散的妇女劳动力招进城市工厂,也是给她们一个创收致富的机会。到时候,你就当鞋厂的经理。莫经理说了你这孩子为人诚实,干事踏实,不怕吃苦,不挑活儿,我放心。做人做事儿就要这样,讲诚信,唯有诚信才有成功。商场更是如此,诚商走遍天下,奸商寸步难行……”
办鞋厂?当经理?招工进城?创收致富?一连串的问号一连串的惊喜让她高兴得几乎要发疯。
“步行天下”鞋业有限公司开业了。这天,南宫教授的家人、学生、朋友云集一堂。礼炮齐发,彩旗飘扬,到处都洋溢着喜气。主持人宣布:有请“步行天下”鞋业有限公司经理呼延兰女士!
掌声中,呼延兰登场了。
她身着一身白底绣花旗袍,旋转的灯光照在她少女的羞涩的脸庞上,那双湖水般清澈的眸子透射出平静、温柔、妩媚,充溢着少女的纯情和青春的风采。她向来宾致意、致辞,忽然看到在人群中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凝视着她,宛如幽静的月夜里从山涧中倾泻下来的一壁瀑布,顿时,胸膛里翻腾起了一阵热浪,她控制住自己,回过神来继续致辞,声音里带上了哽咽……
欧阳剑的眼睛湿润了,他强忍眼泪,看着这个当年笑声铜铃般的粘着自己的姑娘,辛苦打工挣钱,供自己读完学业的姑娘。你还是那个被我遗忘在大山深处的姑娘呼延兰吗?兰兰,我只能祝福你了:相信世界上一定有你更爱的人,因为你最善良!因为你最朴实!
他不敢再多想了,他觉得自己浑身空虚起来,影子般灰暗着向地面下坠。他赶紧转身,走了出去。
在他身后,兰兰的声音扩散出来,罩住了他:“谢谢!谢谢大家的厚爱……”
(【小说原名《布鞋》,首发于西吉县《葫芦河》期刊2019年第2期,本文有改动】)
烂瓦罐
1
尕女儿看见长得像他爹的栓娃,抱着和儿子一模一样的孙子,就想起儿子小时候,就想起栓娃他爹。栓娃他爹死得早,撇下她娘儿几个险些都磨不过来了!每当想起这些,她就心里犯酸,眼里淌水。想起那时,只要现在有人叫她一声栓娃娘,即使喊一声尕女儿,她也就满足了,若有人在赘上“你现在成了福人了”。她就满心欢喜,满脸笑容,这欢喜又常常会引起她凄凉悲伤,勾起她难忘的往事…… 唉!他爹要还在,也该享几年清福了。“唉!人常说‘好的命不牢’!”要是活着还不算太老,才六十多岁,可去了!去得也太早了!都四十多年了!想到这长长的四十多年,她就恓惶透了。做女人难,做寡妇更难得很,象她这样的寡妇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可她看到和他爹一样结板的儿子就从内心升腾起一阵阵自信和满足。兄弟四个最栓娃苦,才一肘子高的点人就跟着娘去生产队挣工分,娘在外头遭人欺辱,他就一双樱桃似的碎眼望着娘,陪娘淌眼水,他能解娘心疼,总算帮衬着娘把几个弟弟供着上完了学。弟弟一个一个上大学分配工作结婚,全是双职工,只留下他在这个娘经营了几十年破家抬头出低头进。唉—---前几年靠苦力挣钱不容易!既要盖房子,又要添置家具,还得买肥施地,家里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零花碎用啥都落在他一人身上,还老惦记着几个弟弟。“城里人花消大,啥都得靠钱哩!”常在娘面前这样念叨。这娃咋像他爹来,稳重又勤快,干啥都踏实厚重。这些年,她常想起栓娃爹,想起了就只是朝着庙湾洼恓恓惶惶、悲悲切切站上一会儿,咋也就没眼水?怕是淌干了,淌到心里去了!他爹的坟就在庙湾。可现在想起来就伤心,泪水多得很,娃大了哭哭啼啼不便,一声长叹会引发出那么多的伤心。她想去一趟栓娃爹的坟上,“不知道他‘睡得好着没有’?”黄鼠打洞有水灌坟顶不?活着一口窑洞,死了又一堆黄土。咋能叫人不惦记哩!这些天刚闭上眼睛老是梦见他。“唉!这么亮堂的扶贫改造房,上下圈梁红砖琉璃瓦亮堂得很,他爹就没见过!现在这么好的政策他就没享受得上,大病小病医生上门检查,生病治病住院报销治疗,孩子上学不但免费还给补助,种地肥料汽车烧油都有补贴……哎,老了老了,赶上了好时代,遇上了好政策,过上了好生活。搁在以前这样的好光景想都不敢想……”那马车是木制的,走得慢都出事哩,这汽车是个铁疙瘩,跑得这样快!看着担心得很,这收粮做生意贩菜没这东西又使不得,栓娃说过贩菜收粮挣钱着哩,一天几百块哩!
村头水泥小路上,栓娃驾着汽车冒着青烟卷着土雾回来了。
2
那是栓娃才七岁的时候。
尕女儿和几个年轻媳妇在阳洼嘴上锄糜子,一阵狂风猛袭山头,一茬黑云密密麻麻从西天弥漫而滚过来,随着几声惊雷炸吼,便是麻钱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往下砸。不一会儿,山洪卷着黄土红胶石轰轰隆隆从庙湾一泻而下全冲向鬼谷。道路象蚯蚓一般随闪电若明若现,蜿蜒曲折地牢牢系在山腰,向山塬深处延伸。尕女儿回到家,见男人还没回来,拿起那件用芦苇织的雨蓑帘向庙湾 连爬带滚地冲去,她知道赶大车最怕的就是碰上这倒霉的天,一旦碰上,牲口不听使唤,车瓜木不中用,狗巴子使不上劲,人不敢离扯橼子的牲口,不然就往后退。这时,车户的鞭稍不敢轻,手不敢软,不然牲口稍一松劲就有危险了。山里的路在雨天既陡又滑,庙湾的道儿就更险了。若上了阳洼还有个停车的地方,可阴洼全是坡,红土的坡,滴水成泥浆。暴雨天还会塌坊溜崖,顺斜坡下滑的红胶泥土一旦堵塞了道路,那就十有九死了。那鬼谷底就更加可怕了,逢雨便洪水滔天,这几十几百的大沟小岔洪水一涌而聚都从这蓝幽幽的鬼谷冲来,见树拔根,削崖倒谷,到处是因风雨侵袭,山洪冲刷而睁着的黑洞洞,阴森森的大“眼睛”。从谷底到谷顶只有一条唯一的盘旋道,飘带般东倒西歪且鸡蛋坡向谷底倾斜。对面是群鬼坡。那是村里家家家户户、男女老少、自古至今死人的归宿地。这是一片不毛之地,光秃秃圆愣愣地群坟象暴露在谷沿上的一具横尸,令人毛骨悚然。尕女儿的公爹就是在这样一个阴雨天去庙湾出车,到鬼谷底被巨洪连人带车裹着牲口卷去了。半月以后,才在百里外的水库里被人打捞了上来。他是几个村口的车把式,他使的牲口比人还有灵性。那时候,栓娃爹常听到爹讲吆车调教牲口的事,有时还跟爹去给生产队送粪。那时的车手是生产队最吃香的人才,也最能挣工分的差事。爹死了,数得着的就只有栓娃爹,他拿起了老爹留下来的一杆鞭子,继续着爹没完成的事业。起初,他和“老背锅”马发财一起干,后来他出手得快,人又老实,从不用生产队的车给自家自留地送粪,牲口也喂得溜球儿光,就一个人干了。
雨,越下越大,尕女儿老远就听见鬼谷底咆哮如雷的洪水怒吼声。渐近谷口,传来“大头脑”来福子的喊声:“喂—队长!出---事---了!队---长---喂!”尕女儿心一悸头一麻浑身打颤,三步并做两步上了庙湾坡。她向鬼谷跑去,泥泞阻碍着她的速度,她在泥泞中争取着速度,一种可怕的念头顿生,不祥之兆象阴云一样笼罩着她的心头。雨水从她的头上滚下,流进衣领,注入裤腰又淌出裤管,清凉冰冷。她在谷口,老远就看见栓桂爹抱着“白鼻梁”红儿马的脖子躺在鬼谷南洼坡,其余的牲口无踪无影,马车也粉身碎骨了,残存的一只车轮平行的朝天仰躺,重重地压在“白鼻梁”和栓娃爹的身上。“栓娃爹!天---哪!”
尕女儿惨叫了一声就朝谷底冲,被几个人拦住了。
“拦住,快拦住,这么危险还敢下去,你们几个快把车户婆娘拖回去!”队长“毛胡子”吩咐几个人把尕女儿连拖带拉拽下庙湾坡。尕女儿老远听到鬼谷的巨洪声和着轰轰隆隆的崖沿倒塌声。她的嗓子火辣辣的咽,胸腔揪心揪心地疼,洪水声裹着哭泣声,雨水合着泪水,清冷冰凉,凄楚悲伤,仿佛整个庙湾在颤抖,在呻吟。这天崩地裂,肝肠寸断似乎在无声的倾诉着,不,是高声呐喊着大自然的贪婪与凶残,人的善良与单薄,又仿佛诅咒着天地万物间弱肉强食的冷酷无情。
尕女儿那张漂亮的脸庞上常带着的迷人笑容被大自然和着丈夫一同吞噬了。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个贫血病人,无力的脸上挂满盈盈泪滴,无望的眼角流露着无可奈何的叹息:“死了,死了就无法复活了。”
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人,一个尕女儿心中至高无上而神圣寄托终身的人!
3
尕女儿把男人送到那个极静的世界---庙湾。白天去上工,眼泪象捏菜水一般滚滚而下,晚上又恓惶透了。没了男人粗重的脚步身,没了男人粗犷的鼾声,没了男人憨直的笑声,没了男人温情的抚摸……只有几张黄嘴嫩牙吱吱呀呀讨吃讨喝,这世界把一切留给了一个女人,一个失去男人的女人。
A
生产队靠工分吃饭,尕女儿一人养活四个孩子,白天拼命干,晚上还得出劳力去突击,重活粗活累活,凡没人去做的活儿他抢着做,这样能多挣些工分,尕女儿娘家在韩家湾,翻两道岔岔就到。尕女儿娘家爹托人给尕女儿相了人主,那人是闫家沟的会计兼记工员。那年头这样的人家如黄土里寻金豆般地难,遇上了是福份,少下冷苦不说,肚子有保障。
“这人不错,贫下中农,就是说话有点结巴。”来提媒的人对尕女儿说。
“唉!我男人去了,身上的饿虱子还没死净哩,我咋就有心再嫁人哩!再说这一窝子娃是靠不了谁的,我多下点苦,凑合着把娃拉扯大就行了。”
“你爹说了,我也去过了,那人说他也见过你,蛮中意的,要不你爹托我,这路我还懒得跑哩!”
“……”
尕女儿打发了接二连三的说亲的人,她决议不改嫁,自己把孩子拉大,说一堆娃们领着谁家都不会像亲爹一样,这样也免得自己看脸势孩子受气。即使苦破头也算对得住死去的疼爱自己的男人,他是世上最好的男人!把尕女儿当宝贝蛋儿命根子一样的男人。
尕女儿是村里顶顶乖最最俊的俏媳妇儿,谁人见了都眼馋。这样一朵人人想摘的花儿,人人想尝的红杏子般熟透了的俊媳妇儿,挂起了寡妇的门帘,活人就更难了。村里的男人给尕女儿打注意,贼一样眼睛火辣辣地老盯着她那丰满诱人,高耸起伏的胸部,还有那最忌讳的地方……她伤心透了。“男人一旦是歪号牲口,就不能给他半点好脸色,不然,还给个颜色染大红哩!尤其是咱这没男人的女人,更要小心!”尕女儿想了很多。
“这尕怂烈得很,不敢乱来!”那些野男人给尕女儿没打成注意就骂骂咧咧。
鬼谷南坡洼有尕女儿家自留地,可她不想去那块地,要经过男人的坟地,她怕看到那还没有坐塌磁实的坟堆,可糜子已出叉了,不锄不成,她望着鬼谷南坡的方向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令人感到阴森恐怖的鬼谷因又多了一个死者,一具新坟而更加怯人了。面对经过无数年因风雨侵袭而风化了的“眼睛”黑洞洞地注视着每个经过鬼谷的人,那棕红色的鬼谷口像魔鬼张着的血盆大口,令人毛骨悚然。那狭窄而又幽深的谷底不时发出“咕咚、咕咚”的鬼的脚步声,使人不寒而栗。大鬼、小鬼、男鬼、女鬼……都在一起狂欢乱舞。被巨洪卷冲下来的红胶石横七竖八躺卧在谷底,就像群鬼歇息的凳位。牧羊人赶着羊群从谷沿走过,踏落一块小胡基,谷底就发出小鬼的跳声,踏落一块大胡基,便发出大鬼的怒吼声,羊群跑过,惹得群鬼在谷底“咚咚、隆隆”乱串乱跑。尕女儿没怕,那里有她男人,会护着她的,娃还小,男人不会这时叫她去南洼坡入户的!她男人活的时候就比别人力气大,死了,也会比所有鬼的力气大。去糜子地锄草,男人会骑着“白鼻梁”给他做伴,那些鬼都怕他男人,就像村里其他男人被她惹得馋涎欲滴,眼睛里淌血,也不敢欺负她。
尕女儿看着一堆娃子,眼看着已揭不开锅,这该咋办呀!这有男人的人家还可以三五个去南洼坡偷一捆麦子来,可自己又没男人!偷粮的事与女人向来绝缘。这鬼谷之夜,又出没不得。那些疯鬼会吐着长长的舌头,披着散发,伸出带血的手拽你去跳舞,没女鬼的男鬼会逼着你和他们睡觉。如若不从就会在人浑身有眼儿的地方塞上红胶泥巴,活活给憋死!尽管鬼谷还没出现过被泥巴塞身眼儿憋死人的事儿发生,那是只因为夜间没人敢出没鬼谷才不曾发生过。
鬼谷的谷沿、谷底、谷坡,一切平静如初,那狰狞的群鬼似乎全酣睡了。
“这歇锅断粮的日子咋熬啊!”
她决定去借,生产队对特殊户、困难户、五保户是允许提前供借的。我这寡妇拉娃娃还不算特殊户吗?他队长也该借点的!谁家门前都有个烂塌窖,我尕女儿命苦给闪开了,我这是去借又不是去要!人心都是肉长的,咋能不借哩!她拿上章子去找队长“毛胡子”。
“队长,我家断顿了,能先给我借点不?”
“拿章子没有?”
“拿了”
“这咋行!要你的。”
“我还没章子哩。”
“那可不行!人都死了,这章子是凭证,将来我算账总不能去找死人。”
“哪---指印行不?”
“那怎么行!人人都长着十个指头,谁能分出是谁的呢?”
尕女儿转身要走,看见队长婆娘的脸冷得很。
“喂,尕女儿!”队长喊住她。
“今晚大队开会,我就顺便把你的情况研究一下,上报公社去,看能不能列入长期照顾的对象?你这也算咱队的特殊户吗?你也记着去剜个章子,将来用方便些!”
“嗯”尕女儿点点头应道。
他从队长家出来,看见哑巴站在生产队的粮场门口看着她。
几个张口要食的娃子眼睛圆溜溜的可怜巴巴的望着娘,要她想个啥法子才行呀?她越想越恓惶,拿起绳子硬着头皮朝鬼谷南洼坡走去了。
尕女儿刚到谷底,突然闪出一个黑影窜进麦地,她猛地又有一阵害怕之后想起了传说中鬼谷里会出现红胶泥憋死人的事,她忘记了男人和“白鼻梁”的保护,转身就往谷沿上爬往家跑。 谷底距沿顶的那条弯曲小道似乎延长了许多!双腿酥软无力,浑身一阵紧似一阵地发麻发冷,鬼谷不时发出“咚咚”的鬼步声,仿佛群鬼跟在她的身后紧追不舍。她硬挺着崩紧头皮不敢回头。朦胧的月光被薄雾包围又压缩,忽明忽暗,若有若无。谷底传来猫头鹰“咕咪咪,咕咪咪”的凄叫声,蝙蝠“扑棱棱,扑棱棱”的煽动声,滴水的“叮叮咚咚”声……杂声交织,时慢时快,令人倏然心颤。谷沿上的麦地里传来“沙沙沙”声更使她恐惧万分。鬼,似乎到处都是游荡的鬼。
跑到家门口,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听见栓娃在哄弟弟睡觉,她没进去,她知道空手进去也难解燃眉之急。她的眼泪一溜哒象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她感到喘气很吃力,大口大口吞下这冰凉,仿佛把一腔愁苦悲衰全都抛洒进黑夜。窑洞里传来孩子们的哭泣声似敲击她的阵阵心鼓,让他疼痛不堪,心乱如麻。这揪心般痛不欲生伴着清冷的夜和冰凉的泪勾引起她对男人的记忆和思念,用清泪比较着有男人和没男人的日子,迷茫的望着月色中远处圆馒头似的山峦,眼前闪烁着无数道斑点和五颜六色的光圈。
“老天爷啊!咋就不睁眼啊!单杀我尕女儿!”她再也无法忍受听孩子哭喊叫娘的凄楚了,冲进门去。四张饥饿的嫩嘴,四双期盼的小眼使她肝肠裂断。
“乖狗狗,不哭!娘给你们去偷。”
“娘,我饿!”
“娘,让弟弟睡着,我给你做伴去!”
“我娃把弟弟哄好,娘一个去。”
“娘,到哪达去吗?”
“到南坡洼去。”
“娘,别去了,那儿有鬼,拉人哩!”
“乖狗狗,有你爹照适着哩!”
“你见爹来?”
“……”
门外传来脚步声,尕女儿这才记起她进门没带闩,忽然一阵紧张,熄灯隔窗望外,是哑巴福弟子!哑巴推开院门,背着背篓朝厨窑去了。
“唉,哑巴,你个昧良心的,你这条命都是栓娃他爹给捡来的呀,你咋还忍心害我哩?你偷我的可怜呀!”她满心的怒骂哑巴。又想:“这世上能为得了谁呢?他爹可没亏你哑巴呀?你的贱命还是他爹从鬼谷救活的呀?”一串串儿泪扑簌簌顺颊而下。他看见哑巴轻脚轻手的出门去了。
月光灰暗朦胧而又清冷,风儿吹得窑窗儿的纸丝丝拉拉作响。他安顿好孩子,怯怯的出窑去给院门上了闩,看见厨窑的门半开半闭着,又怯怯的走进厨窑,划了根火柴,借亮点看见面板下舱磁磁实实全是麦头儿。尕女儿又想到了哑巴是这个村子里最厚道的人,因为没个言语,三十好几了还光棍一条。栓娃爹活的时候不但救过哑巴一条命,还凡事都帮济。“哑巴孤单,怪可怜的。”他爹常这样念叨。这背篓麦头儿可以接济上一段日子了,他赶紧搬来那牙儿破磨盘,搓了起来。自那以后,哑巴隔三岔五总会背一次麦头儿,每次都是这样。可后来被放哨的民兵堵在地里,召开批斗会。哑巴,批啥斗啥他听不见,但能会意到这“专政”的滋味。低着头,脖项上挂着一面黑板,上面写着“偷吃人民劳动果实”几个大字。批斗完毕被押送到红城子“专政组”劳动改造了。
哑巴走了,尕女儿娘儿们的生活又中断了保障。
哑巴走了,尕女儿也常惦着他。“打水库是个苦差,他又是背一身黑去的,更会苦的,更何况他又是个没言语的人,也没个啥多心眼儿。”
B
尕女儿拿着自己的章子去借粮。
“队长,我能按特殊户照顾不?”
“这特殊困难户照顾还得上家里去检查、调查呢。”
“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寡妇拉娃娃么!”
“不管咋说,调查就是个程序。”
“哦,哪就待调查了着吧。”
“那就今天吧,一会儿我过来。”
这特殊困难户每月还照顾二十斤杂粮,而且有保障。可除了列军属、五保户,对寡妇照顾还没个先例,但尕女儿只能盼着按特殊户照顾了。不然这一群黄嘴娃子喝西北风呀?只好等队长来检查,只盼着早点检查。“这队长咋还不来嘛,这‘毛胡子’不该是哄人么?”
月光仍然是那样的灰暗朦胧而又清冷,尕女儿把最后仅有的麸面给孩子们吃了,天明又要锅心锅底成一色了。“天渐冷了,娃们要过冬,该不是身上长毛呀?咋办哩呀!”
她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熄灯向外望去,院门口一尊黑影,紧接着传来‘毛胡子’的声音。她思摸着:“队长咋这时候才来检查。”
“我睡了,你明个来吧。”
“随便看看,赶明个就决定算了。”
她穿衣下炕出窑拉开了门闩,“毛胡子”斜着肥胖的身子从门里进来,背着一截粮食进了窑。
“这是七十斤麦子,是队里的种子,你先吃去!以后的困难再说。”“毛胡子”放下粮食斜跨在炕沿边上,边说边卷了一支又长又粗的老旱烟。
“队长,你看这穷日子咋过呀,还检查啥么,就多吃点照顾吧!行个好!好让我把娃们拉扯大。”
“毛胡子”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在土窑里游荡,慢慢的变成长长地烟雾,飘飘悠悠从窑门缝里使劲地往外挤。
“吃啥照顾,一个月二十斤能顶啥?还是杂粮!我看你这困难还大着哩!我就每月给你送上一袋子,可不能让社员们知道,会有意见的。”
“这粮记谁名下?”
“不记。”
“不记?”
“嗯,不过这样就太照顾你了!”
“行个好吧,我娘儿们会感恩后报的。”
“也行,只要你能知道情份就行了。”
“不但我知恩,娃也不会忘了这个情的。”
“不过,你——你——你得答应陪我睡一次。”
“啥?这咋行!叫人知道我咋活人?”
“哎,看你,刚才还口口声声‘报恩”哩,咋一下子就不识好歹啦?”
“你咋就这号人?欺负我寡妇娃娃个啥?”
“嘿,这还叫欺负?纯粹是照顾!”
“你还是当干部的,咋就趁人之危?”
“当干部的又咋,人家皇帝还三宫六院哩!”
“反正我不干。”
“……”
“……”
“好,我和你不磨这口舌,那这袋子粮食你看咋办?留着,还是背走?”
尕女儿看着这鼓鼓一袋粮食,又想到天明就没法接锅盖了,又看了看炕上熟睡的娃们,想了想自己又是女人,没了男人的女人。茫然的点了点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发出长长而又无可奈何的叹息。
……
尕女儿无奈而麻木的接受了“毛胡子”的一袋粮食,躺在炕上眼水像雨水一样地淌,淌湿了枕头,淌湿了土炕,也淌湿了她的心。
尕女儿饱尝了寡妇拉娃娃的苦头,尤其像他这样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当了寡妇的苦头。为了这几个娃子,她再也不怕那些男人贼溜溜的眼睛了。尽管她的脸上早已失去了那甜甜的醉人的微笑,可仍然如一枚粉色花骨朵一般美丽迷人。他再也不在人前泪眼朦胧了,可一个人坐下来仍眼水往心里淌,她的眼泪把心给淹过了。
半夜,常有脚步声,常有敲门声,常有压低嗓门喊她名字的……有背粮的,有拿钱的,有给柴火的,有送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的……凡能养家糊口,供娃上学的她全都收了。那些男人都进过土窑上过窑炕。也有空着手想占尕女儿便宜的,她不但没放上炕,还日瞎娘捣秃祖宗的给骂着撵跑了。
“当你老娘的便宜好占?回去占你娘去!当老娘稀罕你贼日的龌怂模样?驴蹄窝撒泡尿照去!当你娘好欺负?嫖客的儿,没门!”他觉得骂那些骂不出口的脏话最能解气,也最能使那些贼汉们顿生怯惧。
村里流言蜚语,舌根儿乱翘,三五成群田间地头议论着尕女儿勾了谁,引了谁,谁给了他钱,谁给了她粮……有些女人知道尕女儿睡了自家男人,管男人没招,就指桑骂槐,明刀暗斧都全冲尕女儿了。尕女儿不睬,她低头干活儿,低头走路。她觉着自己骂那些女人们骂不出口,反而觉得亏心亏理。只是心想:“都怪咱命苦,当了寡妇有啥办法?”那些女人们经常群起攻之,可尕女儿一声不吭,只盼着娃子们快些长大成人,苦日子能早点磨蹭出头。
村里那些女人们的唾弃和冷眼使尕女儿莫大的无望和失落。往往在长叹后想:“要不为娃子们,要是有一丁点的办法,我咋会做这下贱事哩?再说,给孩子挣不下光景就算不是父母之过,可给娃们连一个做娘的好名誉都没有,该咋解释呀?”从心里蹦出一连串的问号后,又自得其解“唉,当寡妇就这么难啊!”
“烂瓦罐”是村子里男男女女对尕女儿的专用名儿,当面叫,背地喊,她听见装作听不见。“这样充耳不闻,是非少。”她常常这样真真假假地安慰自己。
C
尕女儿恓惶透了。
“自己已经是身名狼藉,‘烂瓦罐’就烂到底,那就破罐子破摔,烂罐子烂砸,只要能把娃们拉大成人,只要把娃们供济成有文化的人。我尕女儿没了头前里的人为了娃们哩!”“社教子娘男人汉大力粗的还跟社火班子里的那个拉二胡的‘偏风头’,为着啥来?才叫不要脸,真正的不要脸哩!黑蛋娘,招弟娘……那个不是婊子看戏假装正经?放着自己男人当摆设,才叫没羞,真正的没羞哩!转社子娘,改学子娘都不生不养的,野男人倒勾了不少,被自家男人堵到荞麦地里了,才叫不害臊,真正的不害臊哩!我尕女儿男人活的时候,村里头好货,没谁白?没谁嫩?偷过谁来?都怪咱命苦,没了男人,那么好的一个人?唉!寡妇的门前吗?这些嫖客的儿,我惹你谁了?牲口一样的东西尽都欺辱我这寡妇,老娘倒成了‘烂瓦罐’!唉—-”
月光灰蒙蒙,像坡上了一层雾纱。村庄沉沉的酣睡着,清冷的风吹着四处飘零的树叶传来“沙沙拉拉”的响声,窑面上的麻雀儿从洞里发出“叽叽叽”的夜叫声,忽然又传来一两声急促的狗叫,打破了夜的死寂又增添了夜的寂静。尕女儿没有一丝睡意,斜欠在窗前看着灰暗乏力的月光,感受着夜的寂谧。土窑炕热得发出焦裂的干土味和臊腥味,这味道干呛恶心,能使人食欲大减。可她觉不出来,习惯了。她觉着炕热得闷燥,就掀开盖在身上的被子。月光溢进窗口,映照在她白嫩的身上,她看见自己丰满而又轻缓起伏的乳峰,觉得自己还是先前那样地美,美得能捏出嫩水来。儿时的记忆一幕幕的涌上心头,娘家那条清粼粼的小河,弯弯的山道,茂密的杏林,要好的姑娘----招弟儿、兄旺儿、凤英子、缘红子……招弟儿命好,跟了个教师,现在日子红着哩!兄旺的男人在部队负了伤是个半残废,可把她稀罕得很,两口子从未红过脸。凤英子当姑娘时最漂亮也心眼儿最多,机灵得很,可已经走了。 唉!太年轻了,咋就那么犟?两口子红个脸就去寻短见!真个是……“人的命天注定,命里该吃半个毬,哪怕走到天顶头!”自己人漂亮也贤惠,刚嫁到村里谁不说咱好?“村里的头好货!”男人那么珍惜自己,从未给她板过脸。她在男人面前从没像过媳妇儿一样,娇得就像女儿似的。他觉得自从没了男人以后,自己才成熟能干了。虽然有人喊一声“烂瓦罐”会是她伤心落泪,会使她痛不欲生,更多的是勾起她对历历往事的追忆。一但想起惨死的男人,看到一堆娃们,就强忍住难言的凄楚悲痛,强打起无精打采的“精神”。
唉----男人把几个娃给她这么一甩就走了,让她再有啥法子呀?把几个娃拉扯大也算是弥补了男人对她的疼爱了,把娃供成文化人也算咱这“烂瓦罐”没白摔,也好让他爹知道我摔这烂罐子的难言之苦。这几个娃念书都蛮着哩,老师说好好供将来有出息哩。如果能考上大学也算是他爹睡在脉上了,我若能供出几个有文化的门头儿,才不把你嚼舌根的几个烂婊子眼馋死哩!可惜把栓娃给耽了,唉,有啥办法!
她感到从窗缝挤进的风凉嗖嗖、寒渗渗的,就想起了庙湾、鬼谷和南洼坡的坟。鬼谷是阴阳交界地,北坡是人,南坡是鬼,北坡底使人望而却步,南坡洼是乱坟群鬼,白天和黑夜是人和鬼的时间分界线,白天是人的时间,晚上鬼就出来活动。富鬼骑骡压马,穷鬼讨吃求喝,大鬼手拖小鬼,男鬼寻找女鬼……他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啥鬼?甚至感觉不是鬼,是人。这寒冷的风是从鬼谷吹来的,是群鬼们向亲人要“寒衣”,好让他们在南坡洼过冬。今年的冬肯定特别冷,秋后的风里就能觉得出来。她每年给男人送“寒衣”,单的棉的,铺的盖的,存的放的都给送,咋就老梦见男人还是穿着那件救济的军用旧袄儿,还是以前那个模样。他爹是个细人,啥都省着用吗……
尕女儿的心随着忽明忽暗,慢慢向西挪动的月光由近及远又由远到近的徘徊在往事的长河里。
鬼谷在一年秋洪过后,就恢复了平静,停止了咆哮怒吼自东向西默默地横躺在庙湾,把庙湾分割成南北两部分。这严格的阴阳界会使人想起很多的阴森恐怖来,鬼谷的鬼多鬼恶更使人在这恐怖中不寒而栗。人们大都尽力不去想这毛骨悚然的事,可又无法摆脱对它怯生生的惧怕。每当鬼谷有一丝儿风吹草动声,人们总会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相互对视,竖起汗毛,发出一身冷汗,从内心崩出一连串的惊恐!但都没人愿说出口,生怕自己被这不祥之兆所沾染……鬼谷的鬼呲着狰狞而贪婪的牙,长着血盆大口,披头散发且睁着黑洞洞蓝幽幽的大眼睛,吐着红长红长的舌头,来无影去无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治人于死地,使人防不胜防!这是人们对鬼的抽象印象,可谁也没见过鬼的真正模样。但能从死去的人的印象中去推猜想象,而鬼谷的鬼就更加的凶猛无比!每年的秋天,总会怒吼着向庙湾发动一场残酷的挑战,来扩大鬼谷的地域,增强鬼谷的势力。鬼谷的阴森恐怖与残酷无情,神秘而又朦胧的笼罩着整个庙湾,整个村庄和所有的人。也无形的促使着活着的人对死者的可惧增加和缅怀的淡化。使人们对自然的生来与死去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总之,人们认为鬼都是恶的,能将人弄死的可怕的东西。至于鬼谷有多少鬼?没人说得准!可否有不害人的鬼?没有!鬼谷之外可否还有鬼?不得而知!
尕女儿想过,鬼谷的鬼最多,鬼谷的鬼也会弱肉强食,富鬼打穷鬼,男鬼欺女鬼,但也有善鬼,好鬼,自己的男人就是这种不害人的鬼,不会让她感到可怕和胆怯……想着想着,男人血肉模糊的影子清晰地出现眼前,“白鼻梁”跪下奋力挣扎从鬼谷往出拉车的嘶鸣声回荡在耳际,继而又被秋洪般酸楚的泪水冲得无影无踪。
D
从鬼谷口吹来的寒风把人们逼进了土窑洞的热炕上,被牛粪熏热的闲话东拉西扯了。犬吠声阵阵四起,牛驴骡马的嘶叫声,猫头鹰“咕咪咪”的传情声,会使人感到这属于鬼之夜的死寂和被这声音打破沉寂后的人的存在。
尕女儿听见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门闩的“咣当”声。
自从“毛胡子”叫开了这扇破门以后,尽管在夜里常会有人来光顾插着这朵鲜花的院子,可白天和尕女儿打讪的男人寥寥无几,这个补不严的家不得不使她这个填不满的罐打开这扇破门。
“唉---”尕女儿拖着长长地叹息下炕出窑开了门。
哑巴从门里进来了,进门后朝她一笑,那笑似乎带着一丝难言的苦涩。
哑巴盘坐在炕边,不住地朝她笑,又不住的抚摸熟睡中孩子的头,看看土墙角挂着娃们的书包,还不时伸出大拇指向她点头。尕女儿知道自己长得很美,很迷人,男人们在这种时候都会用这种目光看着她。男人们都说她漂亮,可哑巴只能用手势来表达。
哑巴迟迟不肯走,她知道哑巴的来意,也认为哑巴是个厚道老实人,曾经帮助过自己的好人,一种出于良心的弥补和对他的同情想:“都走到这种地步了,还有啥难为情的?男人们谁会像你这样不好意思过!”又想“光棍汉心切胆子小呗!”于是,她主动拖哑巴上炕。哑巴像触了电似的摔开手,吃惊的看着她。那眼神惊悸得像人们听到那鬼谷里的骚动声一样。她尽量用哑巴能会意懂的手势指指自己,又指指哑巴,可哑巴不可意会呆若木鸡地站在地上。她不耐烦了,一把扯开自己的衣扣,露出雪白雪白的胸部,丰满圆实的乳房随着喘气有节奏的轻轻颤动着。哑巴惊悸得捂住了双眼,半响才抬起头来,看着她白嫩细腻而又全裸的身子。哑巴指指她的身子,又拍拍自己的胸膛,摇了摇头。指了指鬼谷南坡洼的方向,又一次重重拍了拍自己的胸腔,发疯似的吼出“呜----拜得----依----”一句特殊而又令人不解其意的话,愤怒的拉开门冲进了黑夜。打那以后,哑巴再也不理睬尕女儿了。
尕女儿全神心地捉摸着哑巴那费解的一举一动,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圆润滑腻的身子,终于明白了哑巴的一切。于是,一阵阵心酸,一股股羞涩涌上心头。她用力去揪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大腿,捶自己的胸,用足力气朝大腿最根部扇了美美实实两巴掌。喃喃地喊到:“‘烂瓦罐’你咋就不是人?是头没长毛的草驴!”无声的泪水顺颊而下,滚落在身上,慢慢冰冷开去又逐渐收缩,最后渗入心肺。这冰冷已寒渗得她不住的颤栗,似乎整个破窑在颤栗抖动。她的心像一条被钩紧扣住的鱼,痛得发不出一丁点的呻吟……
窑门口传来压低的嗓子叫尕女儿开门。她这才想起哑巴出门后,自己忘了去上闩。她无心打开这扇破门,隔着窗子说:“睡了。”
那人又叫门了。
“你是谁?咋就聋了哩!我已睡了,三更半夜的,开门做啥吗?缠怂!”
不一会儿,那黑影又在窗前和门口闪来晃去的转悠,又求尕女儿开门。
“你是谁吗?”
“隔壁子。”
“到底是谁吗?”
“银娃子。”
“滚你妈的屁!这嫖客养的冷儿,看着老娘好欺负?银娃子,我把你不得好死的老叫驴。”
银娃子顺着墙根深处的阴影一溜烟跑了。
尕女儿的骂声从土窑的破窗眼里冲出去,回荡得很长很长,传得很远很远,仿佛是竭尽全力地怒吼,怒吼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引起了鸡鸣狗叫参差起伏的骚动。
尕女儿的喊骂声,哭泣声迎着鬼谷吹来的风,冷浸浸地飘荡在夜的天空。
尕女儿彻夜难眠,一幕幕伤心的往事历历在目,一串串伤心的泪水滚滚而下。对死去的男人的缅怀,对自己活着的艰辛都用这淌不干,流不尽的泪水来倾泄。凄凉的哭声,凄凉的泪使整个深夜变得苍凉无比。当他看着炕上睡着的几个秃脑瓜子,那期盼中的熠熠闪光的一切似乎涌上心头,幻化成无限的力量从悲痛中跳跃出来。
“唉----”
一声长长的哀叹仿佛包含了所有的悲痛,乃至融合上庙湾。
“银娃子,你这个没血性的种,你哥死了,别人欺负我娘儿们,你个坏了心肝烂了肺的孬种,没说看在你哥和几个侄子的份上帮衬我一把,反倒来踏我的门槛欺负我?你咋有脸去见祖宗?你能对得住死去的还是活着的?我是为你哥留下的种才摔这破‘罐’的?难道这烂“罐”也能摔到你银娃子身上?你银娃子也该来踩我这‘烂瓦罐’?畜牲!这个没血色少人性的畜牲!……你不得好死……”他乱入麻团的思绪随着夜的延伸再缓缓的延伸。
4
鬼谷仍在神秘而可怖的横躺在庙湾,像漆黑的夜一样笼罩着人们的心头,那凶相愈来愈使人恐怖,时刻准备着向人发起侵袭和挑战,而人们都在群鬼狂欢曼舞中怯怯的生活着。鬼谷以几千年或更早的向人们长期挑战而无应战者自得其乐。这人人必经的鬼谷之道却又使人们不敢多去想它的阴森可怖,不敢再多看它狰狞贪婪地面目。
人们费解而恐惧的思考着鬼谷!
鬼谷默默而死寂的注视着人们!
尕女儿似乎又听见鬼谷的鬼在嚎叫,怒吼、狂欢……仿佛无数的鬼向她冲来,仿佛整个世界在瞬间颤抖了……
黄昏的鬼谷,更令人毛骨悚然!
“唉----”
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似乎包含着无限的凄楚,乃至整个世界。
5
尕女儿抱着孙子往门前的大榆树下一坐,看着上工下田,赶集串亲戚的人匆匆而过,走过自己的身边眼馋地一瞥,她心头惬意极了。再也听不见有人叫她“蓝瓦罐”了,只是自己却无法忘记这能引发她许多回忆的“别名”。她却听到别人称呼她“老太太”,其实他自己也明白自己还不算老这是人家对她的尊敬。若有人再喊上一声“科长娘”,她心里就甜透了,他爱听这顺耳的,让她感到无比的自豪和快慰的话。他觉得自己功高无比。是啊,总算苦日子熬出了头,总算把三个娃子供济着走出了大学的门又进了单位的楼!栓牛在城里当科长哩,是咱北坡洼里自古至今最大的官哩!她常对娃嘱咐“站在官道好修行,官道不清易亏人。对工作要操心细心耐心,当官要清,对百姓要像待娘一样。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有血有肉,说啥也不能做对不住百姓的事!年轻人火性子遇事要冷静,千万莫冲动,不然会得罪人吃亏的!一定要遵守党纪国法,说啥也不能干对不住国家对不住党的事”。栓娃两口子对他孝顺,常对娘说“都苦了大半辈子了,该享几年福了。”红砖碧瓦的大客房亮堂得很,留着自己住,原先那口曾和他爹结婚、睡觉、养娃娃,又恓恓惶惶拉扯娃娃的破窑用着装了柴火。他常觉得可惜了这口窑,这窑逢冬遇雪暖和得很,这窑的功劳和自己一样大,这穷窑里出了三个大学生哩!
栓娃性稳话少,干啥事像他爹,吃饭狼吞虎咽,干活儿又勤又狠。社教队来了找他,扶贫工作队也找他。说他能干,有经济头脑,硬要在鬼谷办机砖厂,还说那是这里绝无仅有的红胶土,蓄水也方便,栓娃被选上了村支部书记,又让栓娃兼任厂长哩。这有鬼的地方干啥都不顺当,结果一窑砖没烧成,就惹怒了群鬼,秋后一场巨洪把砖厂冲得无踪无影,上面来检查:“自然灾害!”
有鬼的地方能无灾害么?
还听栓娃说“省里来了几个部门的专家考察了,这鬼谷的鬼闹事儿都是水土流失造成的,要赶快植树造林多种草,保护植被,截流打水库,变害为宝哩。”我就不明白这鬼和水库,植树能扯上啥边?我思摸着这不会是在安慰咱北坡洼的人吧?也就搞不清还能把鬼这东西变害为宝?上边来的专家肯定是不知道这里的鬼有多厉害,要不咋也不会去招惹它的,该不是吃了豹子胆吧!等栓娃回来一定要问个清楚,没个准儿就千万别招惹鬼谷的鬼,要不,北坡洼又不得安宁!
说来也怪,自从退耕还林、植树种草工程后只见鬼谷大树参天,再也不见鬼出来闹腾了,就说这省城来的有文化的专家就光凭栽树种草还真给把那凶神恶鬼给制服了!
栓娃还说:“娘,现在的精准扶贫政策更好,就是不让一家人贫穷,也不让一个人落后,让所有人都尽快富起来,过上好日子。”这神仙般的日子够好的了,还要更好啊,我尕女儿真是赶上了好时代,做梦也没想到的好时代啊!
唉,比死人还难过的苦日子总算熬出了头!这些天,常梦见他爹骑着“白鼻梁”。不知他爹的坟里进去水了没?改日要去看看,这亡人就盼一方净土,要不咋常托梦。他爹也晓得儿子成人了,还说太苦着她了,说罢就牵着“白鼻梁”走了。咋还是那么年轻?一点儿没有变?唉!一个躺在鬼谷畔凄凉得很。他爹的坟角留一块“院子”,那是留给自己的,男人们死了,都会给女人留下这么一块的。唉,就说这人在北坡活一辈子,死了就去南坡,看来这鬼谷的路迟早是要去的,每个人都要去的!
尕女儿恓恓惶惶的想了很多,很多。
一轮夕阳滚在西山坳上,又圆又红,映得远山近岭金灿灿的,起伏的山峦尽情的饱享着夕阳最后的余辉。
黄昏的炊烟直射天宇,仿佛在苍穹间树立起一个顶天立地的惊叹号!
6
夕阳,使劲地圆;
黄昏,慢慢逼近。
姚志忠,男,汉族,宁夏西吉县人。系宁夏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中国民间文艺家研究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