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倏忽那年——一份留有温度的遥远记忆……

一位永远等待毕业的学生的回忆
作者:刘立哲
(定县一中1967届高中毕业生)
1964年夏,我从定县明月店初中毕业,报考定县一中。考试前一天,我们赶赴定县师范的考场,借宿在师范大礼堂,睡在大礼堂里摆满的板床上,吃的是从家里带来的一摞烙饼,到第三天烙饼已经变味发霉。两天考试过后,经过一个暑期漫长焦急的等待,终于等来了定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那年高一是从保定南部数县共招六个班270人,录取生带户口入学,享受商品粮待遇。我祖辈以上从没有读书人,父亲也只上过小学,略通文墨。我被录取他自然很是高兴和自豪,对我寄予莫大的希望。我成了我们村有史以来的第五个高中生。
家乡距县城30里,怀揣希望和理想,我肩背行李卷徒步去报道。1964年就读定县一中高一时,高二共有四个班,分别是44班、45班、46班、47班,高三共有两个高中班,分别是42班、43班。后因班容量过大,42班又分为42甲班和42乙班,成了三个高三班。1964年下学年,学校还有四个初中班:即将升入初三的有62班和63班(到1965年毕业离校),即将升入初二的有64班和65班(应于1966年初中毕业)。我们高一新生分六个班。其中俄语班有48班、49班、50班、51班,英语班有52班、53班,我被编入51班。高一教室设在民国时期建的旧教学楼(共设四个教室,上下各两个)的二层。高二教室搬到新教学楼(俗称55年楼,共设八个教室,上下各四个)的二层。这两个教学楼是全校最高建筑。
我的班主任先后是张家敏老师和王爱俊老师。任课老师来自全国各地,不乏名牌大学毕业生。他们讲课各有特点:或深入浅出,风趣幽默;或科学严谨,条理清晰;或旁征博引,括人视野。语文老师高一是王多文,清瘦的身材,说话不急不躁、温文尔雅;高二是周玉藻,系解放前南京国立中央大学毕业,在河北省教材所曾从事多年的教材编写工作。他深厚的国学底子,一丝不苟的教学态度,深深影响了爱好文学的我。我的作文也曾被他作范文当堂宣读过几次。当时高中数学划分很细, 分代数、三角函数、立体几何、解析几何,分别有不同教师授课。代数老师先后是王爱俊和李融名,立体几何老师是王玉池,三角函数老师先后是严淑元和卢振奎。张家敏老师任我们生物课。张家敏老师的端庄大方,待人和蔼可亲;王爱俊老师的快人快语 ,雷厉风行;李融名老师的风趣幽默,能制造活跃的课堂气氛;王玉池老师小小的个子,踮起脚在黑板上方用大三角板认真地画图;严淑元老师娇小的身材,操着江南口音的清晰的表述;卢振奎老师严谨的推理和工整的板书;都给人留下了永久的印象。
教政治的先后是马彦辉老师和李德芳老师,政治课虽然枯燥,但马老师和李老师列举生活实例,深入浅出的讲解,让我们很是爱欢,从中明白了世间万物变化的规律和我们为人处事的方法。物理老师先后是曹益民和董炳元,曹老师讲课声音洪亮,往往下课铃响还意兴未尽,生怕给学生遗漏了什么,嘱咐再三。董炳元老师条分缕析,推理环环相扣,言必称所讲皆按教学大纲,不敢遗漏和超越。化学老师先后是张作新、陈惠英和高通武。张作新老师的课堂实验演示的严谨、准确,陈惠英老师讲课富有乐感的京腔,高通武老师讲课疲倦时略带沙哑的口音,至今如在眼前。教我们俄语的先后是刘继和老师和汤恩明老师,刘继和是北京人,温厚和蔼,形象清秀。汤恩明也操外地口音,一遍又一遍纠正学生的发音错误,不时给学生们开开玩笑。教世界历史的是屈学道,四川口音听起来有点费劲。体育老师先后有肖一峰、王之文和酆子聪。就是在这些老师的教育下,我们高一、高二的学习课程顺利结束,每个人都怀揣理想,准备升入高三,作最后一年的高考冲刺。
1966年5月底,“红色风暴”骤起,首先波及的是大学和中学。先是“红卫兵”、大字报、大批判、大辩论、破四旧、烧古书、毁文物、大串联,一千多万师生和红卫兵进京,首都三个多月搞了八次大接见。然后红卫兵在全国各地开始揪斗“走资派”,造反夺权,搞乱了地方各级党委。
当时,定县一中校长刘国斌、教导处副主任芈振明和高宗信(主任朱晨1964年调走后再没任命正职)、后勤主任郝凌云,都任职不长,受到的冲击不太大,受到冲击最大的就是校党支部书记王振修。他是定县清风店区胡房村人,早年参加革命,抗日战争时期任定北县区政府干部,活跃在定县铁路西我老家东忽村一带。1964 年就读一中后,我与同学王振书(东沿里村人)在一起偶遇王振修,他问起我们的老家地址,当得知我们都是城西人时,兴奋地说:“以前打日本鬼子时,我都在你们村呆过!”他还热情地向我打问东忽村抗战时期的村干部尚银奎、刘老九等人的情况。解放后,王振修曾出任中国驻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简称“东德”)大使馆商务参赞,全家户口随迁北京。回国后曾调陕西任职,1962 年响应国家“全国支援农业”的号召,自动将全家户口从北京迁回定县农村老家。王振修回定州后任定县第一中学书记(县团级)。这样的一个工农出身的抗日干部,一夜之间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修正主义分子”,王振修名字也被改成了“王真修”。围绕着他一中师生分成了“保王派”和“批王派”。当时任何一派都可以对全校干部和教师查档案、搞外调,扒他们的祖宗三代,找出所谓的问题就可以随意定性他们革命与否。全校掀起对所谓反动分子的大批判,两派的大字报劈天盖地,互相撕毁、互相覆盖。甚至聚拢人群对面辩论、攻击,直至谩骂、打斗。后来一派占据了旧教学楼,一派占据了55年新教学楼,相距几十米的两个楼顶各按一高音喇叭,互相攻讦之声天天不绝于耳。后来楼顶被扒通,楼下挖地道,双方还做好了大规模武斗的准备。
干部受冲击,老师更遭殃。一中各科骨干老师即所谓的“台柱子”被打成“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一些出身成分较高的老师被打成“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业余在一起常聊天的同事被打成“反党集团”、“三家村”、“五人店”。对这些人戴高帽子、挂白牌子,大会批、小会斗,有的还被拳打脚踢,批斗后还强迫他们进行劳动改造。定县一中操场南端有块空地,让这些被改造的男老师挖大坑抬土筐垫操场,几个月下来那个大坑挖了足有两丈深篮球场般大。幸免这样遭遇的老师也人人自危,天天被迫开会斗私批修,清思想、写检查,努力与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划清界限。男教师讲究一点穿戴的被剪掉裤头,女老师发式追求新潮一点的被剃掉头发。
除了斗干部、斗老师,学生中还互斗不止。出身中农以上的学生不让参加“红卫兵”组织,处处备受歧视。同学间你批我“保皇”、“消极主义”,我说你“打手”、“狂热分子”。不少同学因派性而反目,昔日的同窗情谊荡然无存。
学校还能有一张平静的课桌吗?学校还能恢复往日的教学吗?我们高三的学业还能完成吗?我们还有参加高考的那一天吗?我们彷徨,我们等待,我们期盼这噩梦早一天消失。在学校冬季睡的是不生火的宿舍里的地铺,顿顿吃去的是父母省吃俭用的伙食钱。这没完没了的群众运动,师生间这无休止的批来斗去,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大小伙子怎么能耗得起!学生大部分陆续回农村生产队参加劳动挣工分去了,有的却走向社会,投山头闯江湖,陷入两派争斗,为人奔波卖命。个别同学仍赖在学校茫然消极地等待,等待复课的那一天。
我回到老家到生产队上工,有技术的农活不会干,卖力气的农活干不了,好在队长照顾一个愚弱书生,尽量给我分派一些辅助劳动岗位。队里耕地播种用的是一头倔驴,掌犁者是队里种地的老把式,一个同族的老爷爷,队长让我去帮他拉牲口,防止犟驴走偏。我本来不善于在人前说话,再加上一老一少交流的话题又少,一天下来发音最多的就三句:“哒——得儿”,这是吆喝牲口前进的口令;“喔——喔——”,这是让牲口转弯的口令;“吁——吁——”,这是让牲口停止脚步的口令。后来全村遍传“某某拉了三天(有说五天的、还有说七天的)牲口就说了三句话。”面对突来的学业中断,面对指点江山后的疲惫,面对无望的生活未来,哪里还有更多的话对人倾诉?我只能默默地步入现实。全家人跟我一起迷茫彷徨的同时,也曾抱有学校复课的一线希望,过半月二十天就劝我来学校一趟探听风声。昔日的宿舍空空荡荡,门窗被损坏,墙壁上涂满留诗赠言。学生大伙房打饭吃的人寥寥无几。想以前,每到打饭时间,值日生赶紧跑来食堂排队打饭,用一个大木槽盛上按人头打来的稀菜粥或菜汤,另一个盛上玉米面或红薯面窝头或白面馒头,抬回大礼堂固定位置,全班同学分而食之,饭食虽寡少而粗粝,但回到课堂听老师传授知识学问,也能补饥肠之不足,甚感温饱矣。偶尔回校一次,可以用饭票不限量打饭,虽吃的再饱,再也见不到全班的同学,见不到昔日那些可敬可爱的老师了。
停课一直到1968年底,一声号令,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我们农村来的学生,商品粮户口作废,一律回乡务农。个别人通过关系奔赴内蒙和东北插队。从此复课再无希望了,高中学业也到此终止,我们这批人成了永远没能毕业的高中生。
我回乡后,乡亲们投来异样的目光,或同情怜悯,或怀疑猜测,或奚落嘲笑。父亲的脾气也眼看着一天天变坏,时不时说出一些鄙弃的话语,说我手提肩担干什么也不行,纯粹成了“孔老二”。当时虽然很有抵触情绪,但后来也慢慢理解了父亲,他十几年来用汗水劳动和省吃俭用积攒的钱供养了我,到头来还给他的是一个百无一用、继续让他为儿子盖房结婚操心费力的人,他怎能不生怨气!
定县一中的那些老师们经过这一场浩劫,大部分也都带着沉痛的记忆,离开了那片伤心地。或回原籍,或调动岗位,从此散布全国各地,再也无缘相见。一朝风暴,十年动乱,这期间学校虽然也恢复过招生,但师资力量和学生水平已经大大下降,好多高中或中师毕业的人被借来做代课老师,学生学习动力普遍不足。十年动乱期间,高校不招生或实行工农兵学员推荐制。没有门路的广大学生,上大学成了永远不能实现的梦想。
一声春雷响,九州万物苏。党中央果断粉碎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后,邓公在1977年底力挺恢复了中断十年的高考制度,让那些没能盼到高中和初中毕业的学子们,又燃起了上大学的希望 。他们在社会底层沉沦和煎熬了十年后,凭着在高中或初中打下的知识底子,凭着自己艰辛和积极地备考,部分同学又圆了自己的大学梦。但仍有不少同学由于各种原因,仍在社会基层工作和生活,至今依然抱有高中或初中没能毕业的终身遗憾。这不仅是他们的遗憾,也是历史的悲剧,也是今天河北定州中学一段不能回避的历史。因为这段历史,定州中学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慢慢恢复元气,步入正轨。今日的辉煌,是经历了那样一段不堪回首的风暴的洗礼,才逐渐完成了他华丽的蜕变。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我们回顾历史,告诫后人,目的是吸取历史教训,防止悲剧再次重演。
尊师重教,继承和发扬光大中华文化,掌握先进的科学技术,是富国强民的基础。此篇文章之所以不厌其烦罗列了那些曾传授给我们知识的老师名姓,目的是让后人明白“一日为师,终身莫忘”的道理。我们即便取得再大的成就,也应懂得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人要有自知之明,始终保持一颗谦虚谨慎之心,始终保持一颗奋发进取之心,唯此中华文化的泱泱长河才会奔流不息!
写于河北定州中学校庆120周年之际
2022年11月20日

作者简介 :刘立哲,1948 年生,定州人。高中高级教师退休。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作品收录在《二十世纪诗词文献汇编》、《歌咏五台山》、《孝诗三百首》、《当代中华诗词精选》、《中华诗词网选刊》、等大型诗词选集。另散见于《中华诗词》、《诗词月刊》、《北京诗苑》、《香港诗词》、《深圳诗词》、《长白山诗词》、《难老泉声》、《八桂诗词》等。出版有诗词集《品墨斋诗选》、《品墨斋诗文选》(第二辑)、《刘立哲书刊诗作选》,主编有《东忽村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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