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木梳子(小说)
文/杜海军
大姐夫说,你大姐接到老家的电话就让我马上整理东西往家里去。大姐夫手头上有一个应邀参加的国际性专业学术交流会,也不能去参加了。大姐夫是性情温和的男人,干事总是完美到极致。他在大姐的一再催促下,才离开公司回到家中。他们俩开车从北京连夜往回赶。高速公路上同向的车不多,车速一直在一百二十迈以上。老家所在的这个平原上的小村,很快就出现在先进的车载导航中。
这是全新的劳斯莱斯,性能良好。既是如此,大姐也没有赶上在母亲的弥留之际,和母亲说最后一句话。大姐踏进低矮的家门时,听到的是一屋子高高低低的哭声。母亲早已经去世两个钟头了。
母亲被老家的亲人穿好了寿衣,静静地躺在那爿土炕上。母亲的面孔被一张棕黄色的麻头纸盖着,略微显出一丝苍白,消瘦的脸颊还有些塌陷。多少年了?大姐都没有注意到母亲这消瘦的面孔。
小时候人们都说,大姐的脸面长得最像母亲,就连一双眼睛都像是母亲给她复制的。母亲年轻时是村里公认的美人。母亲个子不高,身材却长得丰满有致。母亲的一头秀发,一双眼睛,外加一对小酒窝,不知曾倾倒过多少男人们的野心。 母亲自从嫁到这个村里,凡论辈分喊她嫂子的男人都忍不住与她开黄色玩笑。大姐和二姐刚几岁,我被母亲抱在怀里。男人们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嫂子人小马力大,德国造。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大姐、二姐跟着母亲,一边一个拉着母亲的衣角,她们用仇恨的眼睛盯着男人们看。大姐已经知道男人与母亲说的话都不怀好意吧。德国造不懂,难道母亲就是一只麻雀?
大姐有时候敢回应他们说,我娘不是鸟,不是麻雀。男人就都笑起来,有人就说,老仓哥有福气,你娘是一只好鸟哩。
大姐无疑是极精明的女人,不然不会把大姐夫牢牢地掌控在手里。这次回老家,大姐从保险柜里往她的LV包里装了两万块钱现金。她想母亲一旦不测,办理母亲的后事,务必隆重一些。乡下人过红白事通常也是要面子的。把老人的葬礼办好,姊妹兄弟又和睦,这是受夸赞的普遍心理,也是子女给母亲尽孝,让她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好报答。
母亲自从嫁给了父亲,村里人都说这女人亏大了。不然她怎么能嫁给放羊的?是那个特殊的年代让老仓哥拣了个大便宜,让母亲亏了自己的一生。
六十五年前,母亲正是一个妙龄姑娘。母亲的村和我们村在乡下辽阔的平原上毫无二致。两村中间隔了一条季节性的旱河。这条旱河从我记事起似乎就没有流淌过河水。既是北方在丰沛的雨季,旱河也总是干枯荒凉的,除了裸露的黄沙,就是稀稀疏疏丛生的杂草。乡下人盖房子就在河谷地挖沙。年年如此,造成河谷地千疮百孔。改革开放以后,旱河沿岸被村里人种上了各种果树,有梨树核桃树,还有桃树和苹果树,抬眼望去成了一大片葱茏的果树林。
父亲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大名,都喊他老仓。准准地说,父亲比母亲大了八岁零两个月。父亲去河谷地放羊,正说得上是地道的羊倌。家里穷得叮当响,弟兄们又多,他只有放羊为生,让家里增加额外收入。
一只母羊一次一般会生一只小羊。父亲喂养的母羊,有的一次能生二、三只。一年到头,家里会多出来好几只小羊羔。把羊羔喂大些再卖给供销社,换成钱供家里全年的生活开销。
我姥姥家成分高,不知道什么原因,划了个富农。母亲二十三岁还没有媒婆到家里提亲。很明显没有哪户人家的男子敢娶富农成分的姑娘。尽管母亲出落的非常好看,恰似一朵花。但是在那个年代,一切唯成分论,上学,参军,招工,成家等,填报表上姓名的后面一栏总是成分。乡下人对出身和成分看得重起来。后来大众对成分高的人家多多少少都有鄙视感。
父亲有次放羊走得远了一些。在河谷地那边的果林里听到了邻村人议论一个嫁不出去的姑娘。尽管憨厚老实,父亲却动了心思。与其自己打着光棍,为何不大胆地去娶了这嫁不出去的姑娘?说难听一点,既是犯错误也满足了生理上的需求。
父亲不等到天黑,回到家就让母亲(就是我奶奶)托人去邻村说媒了。媒人马不停蹄回来说,那家成分高,啥彩礼也不要。只要男方看中自家的女儿就行了。男方岁数大了些,也不计较的。女儿嫁过来,能成一户人家,知道吃饭做活就行。就这样母亲在大冬天嫁过来,成了父亲的妻子。 母亲嫁到父亲家,茅檐低矮,黄土围墙。她忍饥挨饿过,风餐露宿过,却始终任劳任怨。乡下人贫穷的岁月,正好磨练了母亲的意志。不出三五年,母亲接连生下了我们姐妹兄弟三人。
父亲放了一辈子羊。那条旱河谷是他到过最多的地方。父亲背一个旧军用水壶,怀里揣着几块干粮,手里拿一杆木鞭,一走就是一天。在旱河的河谷地上,父亲领着他的羊群,走遍了角角落落。河谷地春天长狗尾巴草,荆棘和野酸枣。父亲拿鞭子抽打它们,仿佛这些植物们犯了什么错误。其实,父亲是把这些植物细小的嫩叶哗哗地打下来。他的羊就围上来,把掉地上的嫩叶吃光。
有一年父亲扛回来一棵枯死的野酸枣树干。这棵树干有胳膊粗,根部长得浑圆饱满。它死掉后,显然被风吹干了。父亲说,挖沙的人不管不顾,把这棵至少长了有几十年的酸枣树根部的沙都掏空了。它就慢慢地枯死,怪可惜的。母亲说,你把它扛回来,能做个啥用呢?
父亲看一看母亲,没有说话。好大一会儿,父亲才说,它会有用的!
这根野酸枣树干,还靠在厦子口上。显然它有点碍事儿。母亲就又说父亲。你看看吧,家里这么窄狭,它占着地方有啥用?父亲这时才说,每年冬天村里都来手艺人。要是再来了好旋匠,我想用它给你旋一把木梳。
父亲的这句话令母亲吃了一惊。不错,整个早晨,母亲都不再说父亲。母亲做饭的时候,眼里含着泪水。大姐看到母亲不停地擦眼泪。谁也不知道母亲被父亲的一句话感动了一个早晨。
母亲当时嫁给这个木讷的羊倌,从心里还是嫌弃的。不仅嫌弃男人的年龄大自己许多岁,主要看不上他的能力。母亲出嫁,坐在了轿子上心里曾经咯噔一下,打了个冷颤。这次的选择,可是女人一生的交代,不容反悔啊!一切都是因为家里的成分,不允许自己自由恋爱。没有男人敢娶她,尽管她像鲜花一朵。毕竟这个男人大胆地娶她,所以她只有一心一意跟定他了。
结婚后,父亲在母亲面前,一直表达着卑微,处处让着比自己小、美丽娇小的妻子。父亲口头上不懂表达怎样的一份爱,只有处处护着她,疼着她。许多事情上,不说话,常常是别人忽略他的时候,也是外人错误评判他的时候。比如这根酸枣树干,父亲直到说出来那句话,才令母亲深深地为之一惊,感到自己的男人原来也是情感细腻的男人。羊倌也懂得自己的女人在心里爱美,对家庭生活存着美好的向往……。
父亲清楚明白,自己的女人每天早晨,首先就是洗脸梳头。母亲有一头秀发,乌黑亮丽,喜欢对着圆圆的镜子梳头。这面镜子是母亲的陪嫁,还有一个金鱼洗脸盆。大姐和二姐三五岁时,曾经多次玩弄这面镜子。有一次争夺中,不小心掉在地上,圆镜从中间裂了一道缝。既是这样,母亲也舍不得扔掉,用了一辈子。母亲原来用一把塑料梳子梳头。冬天里梳子又硬又凉。这早被父亲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父亲竟想着给母亲做一把温润如玉的酸枣木梳子啊。这怎能不令母亲深深地感动?原来男人一直用一种默默的方式在爱着自己。母亲那次的感动,不仅仅来自她心里对父亲的一份错怪,更多的是她看懂了自己的男人。
一年一度的冬天来到,村里又来了手巧的旋匠。孩子们更盼着旋匠的到来。这个老头总喜欢用下脚料给围观的孩子们旋大大小小的陀螺。啥东西都能做,他做出来又精致耐看,简直称得上是艺术品。只要把机床转动,一根木棒拿在手里,一会儿功夫,他就做成了光滑的擀面杖。他还能做棒槌,大大小小的木碗,捣蒜臼子,还有丫丫葫芦和木鱼铃铛,当然也能做各种造型的木梳!
生活里的木制品真是五花八门,常常需要特定的木材来做。不同品质的木材,做出的东西大有讲究。乡下人常用的有梨木,枣木,榆木和笨槐木。而笨槐木要算最次的木材,除了硬实,有永久的苦涩味。做名贵的梳子就要用枣木。枣木中又数野生酸枣木最好。酸枣木颜色好看,木纹细腻美观,木质温润光滑,打上一层油蜡后,就成了梳妆台上女人们的一件宝贝。
酸枣木梳子做成后,父亲悄悄地拿回家里,放在母亲梳妆的窗台上,供母亲用。这把梳子通体褐红色,小巧玲珑,纹路清晰,就像波动的流水。大姐记得母亲再不用那把塑料梳子,一定是把它扔掉了。
大姐八岁、二姐五岁时,母亲常常用枣木梳子给她们梳头。每天吃早饭前,母亲轮流在大姐和二姐头上,一上一下翻来覆去地梳出两根小辫儿。姐妹俩除了年龄差异,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才有了后来大姐能顶替二姐去上学的事情。这是家里母亲从不让往外说的秘密。
乡下古老的丧葬文化源远流长。按照风俗,母亲要排五埋葬才对。母亲去世后的第五天我们才正式举办她的葬礼。一大早,乡亲们在大街上布置了宽大的灵棚。灵棚前是祭奠的供品桌,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点心和水果。方砖上燃着永远不灭的蜡烛。三只老式瓷碗里盛了些小麦,里面插着燃着缕缕青烟的香。
供桌上方挂着白纸条写成的挽联。林中没有千年树,世上哪有百岁人。慎终不忘先人志,追远常怀一片心。还有其他内容的,在风中摇摆。挽联都是宽慰后人,休要对亲人的去世过于悲伤的劝说。
母亲已经在北屋的草铺上躺了四天。这是她在老家里生活了五十五年后,最后的四天。母亲活到了七十八岁,在乡下也算是高寿。六十八岁那年,母亲送走了父亲。父亲的死亡,母亲似乎没有悲伤。在儿女面前很平静,她对父亲的去世似乎早有安排。父亲的葬礼,一切都被她料理的顺理成章。
母亲没有让我们太操心,就给父亲穿好了寿衣。父亲放了一辈子羊,背了一辈子的旧军用水壶,用了一根一辈子不离手的羊鞭。父亲入殓的时候,母亲叮嘱大姐和二姐说,你爹最喜欢放羊,记得把这根鞭子和这个水壶给他放进棺材,随他去吧。或许他在那边还愿意顺手用它哩。细看那根羊鞭,实在没有什么特殊,只是父亲的手掌,几十年的抓磨,已经把它捋得非常光滑了。羊鞭的头部是一段用铁丝拧牢的牛皮条。 父亲去世后,母亲独自一人又生活了十年。大姐让母亲去北京住,母亲就是不去。母亲说住不惯高楼大厦,那些巨大的建筑物看着就眼晕。二姐嫁在了本村里,也经常让母亲给她看家。母亲去了当天就回来。她不在二姐家住。母亲到老还说,金窝银窝,终究不如自家的草窝。
记得几年前,大姐为了让母亲去北京居住 还和母亲生了一场气。那时候 父亲已经去世,大姐夫在北京的科研项目获得了大奖。他们终于用那笔钱,买到了二层大别墅。大姐也不上班了,只在家里照顾孩子和大姐夫。她成了高学历蓝领专职家庭妇女。
大姐有意让母亲跟着去北京享几年福。大姐还动员二姐当说客。但是没有说服母亲跟她去北京。大姐最后给母亲说,你不去北京,从此我再不回来看你。你和北京有仇吗?北京的别墅不比咱家的破房子住着舒服?
母亲说,以后你最好别回来了啊!你嫌弃这个家了。这是个破家穷舍,不值得你牵挂了。但是你是从这里长大的,千万不要忘记你在这里吃过的每一粒饭。
大姐夫劝她们别吵吵闹闹了,让外人看笑话。大姐夫不激不厉地在中间化解母女的矛盾。大姐夫是南方人,和大姐是大学的同班同学。他们大学四年,大姐看上了大姐夫的老实本分,主动追求才成就他们的幸福姻缘。
大姐夫后来考研,又考博士,博士后等,都是在大姐的一手指导下完成的。有人说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成功的女人。这句话放在大姐和大姐夫身上真是恰如其分。
大姐夫说母亲以后花钱不用愁,啥时候愿意去北京,随时来开车接她走。啥时候愿意回来,随时开车送她回来。只要一个电话,母亲这才改变了不好看的脸色。母亲喜欢大女婿的品行,一个说到做到的男人。大女儿跟着他过日子,母亲内里放心的到家了。
在外人眼里,母亲才是我们家的主心骨。也的确是这样。母亲把家里的事情料理的严丝合缝。母亲和父亲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家业尽管没有大起色,却是明显地摆脱了贫困。父母把我们姐妹兄弟三个都送入中学学习。三个子女中,就我学历低,还是高中毕业。大姐大学本科生,二姐中专生。前面说了,大姐曾经顶替了二姐上学。这是我们家一直不愿意公开说的事情。实际上村里人早都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
那年,二姐在乡里初中毕业,是村里唯一考上县城高中的考生。当时大姐初中毕业已两年,在生产队参加了劳动。她后悔没有继续上学,成天和土坷垃打交道。妹妹去上高中,大姐就有些嫉妒。母亲看出来,想了一夜。第二天,她就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安排。
母亲对二姐说,二妮儿,今年你别去上高中了,让你姐顶名替你去吧。你年龄还小,在咱村再复习一年,明年再考一次。
二姐是一个听话的孩子,点头就同意了。大姐自然高兴,拉住妹妹的手说,好妹妹,好妹妹,我一生一世感谢你!
我们家大姐叫翠红,二姐叫翠青,自然我也带一个翠字,叫翠军。为什么姐妹兄弟三个都是翠字辈?父亲和母亲都不在世了,我也不得而知。起名字或许就是个偶然的巧合吧,不值得深究!
大姐带上二姐的高中录取通知书,顶替二姐上了高中,名字和二姐换了。在外面大姐叫成了翠青,二姐叫成了翠红。母亲亲自把大姐送到了二十里外的县城去读书。
母亲说,大妮儿,你要珍惜妹妹给你的机会,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哩。
母亲的话,大姐记在了心里。中学毕业,她一下子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和大姐夫顺利地分配到了北京一个高级研究所工作。
二姐在村里没有围墙的初中又复习了一年。第二年,二姐却考上了市里的卫生中专学校。毕业后二姐分配到了乡镇卫生院当了护士。二姐后来嫁在了本村,二姐夫是她的初中同学,据说他们初中就经常背着大人自由地谈恋爱。无论如何,大姐、二姐的命运比母亲好得多。她们都是女性,母亲在青春年华里没条件决定自己的婚姻。她的两个女儿却实现了自主婚姻的梦想。这里面或许正暗含着母亲付出的一份功劳……
母亲入殓前,三婶婶把大姐、二姐和我叫在一起,叮嘱我们说,你娘一辈子勤俭持家,把你们仨都养大成人,不容易。她在世时,喜欢什么东西,挑选几件,给她带上。记着入殓时,放在她身边。
我们就商量着给母亲带什么!大姐说,军,咱娘那时候做营生活,她常用的营生筐在哪儿?我说,二姐去里间屋找找吧。二姐就钻进黑洞洞的里间屋。她从一个青石板瓮盖上,端出来落满了一层灰尘的竹筐。这是母亲用了一生的营生筐,里面放着一把剪刀,一面顶针和一个针锥,还有几团针线和花布条。
大姐说,多亲切啊!我们都认得它。到时候一块包好,都给母亲带走吧!
我突然说,这些东西都是让咱娘做活用的。难道让母亲到了天堂还接着劳累吗?
我的话提醒了大姐和二姐。她们说,再找找吧。我看到了北墙上挂着那面有裂缝的圆镜!走过去把它端在手里,咱娘一辈子爱照镜子,把镜子送给母亲带走吧。好,有了这面镜子,大家自然都想起来一把枣木梳子。
梳子呢?大姐问。二姐就拉开老式坐柜上的抽屉。翻着翻着,就把枣木梳子拿在了手里。这把枣木梳子依旧温润如玉,光滑明丽。
大姐接过来,爱不释手的样子。我说把镜子和梳头的梳子让母亲带走吧!到了那边,咱娘还能梳头照镜子哩。
大姐转身给大姐夫说,你快开车去市里一趟,买一面好镜子回来,给娘带上。这面破镜子还是我和二妮儿小时候争夺,掉在了地上,摔成的裂缝。
入殓在举办葬礼的头天傍晚进行。母亲的棺材已经做好,从山里花了一笔大钱才买回来纯柏木的。棺木板有成年人的一大乍厚。棺顶盖更是厚重,几个壮年劳力抬着都吃劲儿。
把母亲放入棺材的时候,晚辈们又开始大声地哭泣。上岁数的人说,都闪开些,要盖棺顶了。记着还有什么要放进去的东西没有?不要有遗漏啊?钉住后后悔就晚了!
大姐和二姐负责把说好的东西放在母亲身边。用一块干净整洁的白布包住那面买来的镜子,还有剪刀,顶针和针锥!二姐问,那把枣木梳子呢?大姐说,也在里面。二姐就没有再检查。
紧接着又是几句提醒,让闪开闪开。棺顶盖抬过头顶,终于盖住了母亲的棺材。我们又开始大声地哭泣。木匠拿了铁锤上来,开始钉钉子。铁钉有一大乍长,众人里有人就接着喊,婶子婶子,躲钉。奶奶奶奶,躲钉。大姐二姐更是喊道,娘娘,躲钉啊,娘娘,躲钉啊。我也清楚清楚地说了几遍。
木匠用了十几枚大铁钉,把棺材牢牢地钉死了。
母亲是得心肌梗塞突然去世的。
那天太阳落下山之前,母亲还去村外拾了最后一次柴火。尽管母亲年龄大了,还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吃住。母亲怕我们家孩子嫌弃她老了身上有异味。其实,她的孙子孙女都非常亲近自己的奶奶。自从我们搬到村外盖好的新房住,母亲坚持住在老家里面。母亲说土炕睡着舒服又安稳,不做恶梦。
村里人都说,老娘儿,你孩子在外面都成了事,你反倒拾柴火,不是丢他们的脸面吗?
母亲说,他们也都不同意拾柴火。这些柴火,我看在眼里,不拾回家,感到可惜得很。夜里总睡不着觉,你看野外哪里都是柴火,还用买煤干啥?
这几年村里又通上了天然气,年轻一代人,早用上液化气灶做饭。只有母亲还在老家里用一座小灶火做饭吃。
爱人那天从超市里买了十斤鸡蛋。她在竹框里分开一些,让我抽时间把另一半送到老家去给母亲吃。
我说,今天上早班,下班后我去看他奶奶,顺便把鸡蛋拿过去吧!
爱人同意了。下午我下班早,回来就去了老家。母亲正躺在炕上难受。问她啥也不说。我立刻给二姐打了电话,同时找来了村医。可是已经晚了,母亲竟昏迷不醒了。二姐半小时后过来,一摸母亲的脉搏,没有了感觉。母亲就这么快离开了我们。
村里人都说母亲的葬礼最风光。一个人活到这个份上也值了。依照乡下风俗,料理一个人的后事,大管事都要量体裁衣。大姐从北京带回来的两万块钱现金,当天就给了本家的大管事。大姐叮嘱说,把这些钱务必花完,不够的话再给你。招待众乡亲要买最好的烟酒最丰盛的菜肴。为此,大管事还和大小灶上的厨师专门坐下来商量这件事咋办。最后他们说,这家的葬礼是一个特例,不具有可比性。以后村里人再举办葬礼,绝对不拿我们家作为标准。我们深深地理解,深深地感谢!
母亲的一生,忍辱负重,把我们养大。现在我们有能力了,花钱给她举办一次体面的葬礼,让母亲风风光光地离开这个世界。除了用这种方式尽孝,此时也无更好的选择。
母亲走了,没有了双亲以后,我才真正地感到心灵上的孤独和生理上的恐慌。大姐、二姐和我最后一次躺在父母睡过的土炕上过夜。我们彻夜难眠,说东话西。不断地提起发生在家里的一幕幕都忘不掉的往事。直到黎明的曙光透过老式的窗棂,照射进来。
第二天,大姐二姐最先起床。她们两个人的外衣都堆在那把老旧的柳木圈椅里。二姐拿自己上衣的时候,最先抓到了大姐的上衣。二姐的手触碰到了大姐衣兜里一个硬乎乎的东西。下意识里,二姐把手伸进大姐上衣的衣兜。拿出来一看,正是那把枣木梳子。
二姐没有考虑就急了,指着大姐说,你说把木梳给咱娘带上,咋还在你衣兜里呢?你不是想把母亲这把枣木梳子私自占有吧!你对咱娘还不实心实意吗?
好久好久,大姐都无言以对。作为兄弟我在中间真无话说!两个姐姐,为了一把枣木梳子,闹起来了意见,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啊!
一家人的早饭没有吃好。还是大姐夫给大姐结了尾,找了大家都认同的合情合理的说法,取得了二姐和我们所有人的原谅。
大姐夫说,你姐姐多次在北京说,她的前程是二妮儿给的,是母亲成就的。母亲有生之年,不去北京,她无法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母亲去世后,她想在身边永久地留住母亲生前经常用的枣木梳子。
大姐的做法有情可原。她是想把母亲永远记在心里啊!这件枣木梳子,放进棺材,让母亲带去,似乎也合情合理!大姐不舍得把它放进去,睹物思人,也算留住了母亲给她的那份爱…… 二姐和我最终都原谅了大姐的行为。
大姐夫在公司还有重要决策等着回京拿意见。母亲葬礼后的第三天,姐夫和大姐要回北京去了。二姐一家和我们一家都恋恋不舍地送他们出了村口。大姐夫开着车,大姐挥了三次手才钻进车里。
劳斯莱斯车开始在乡路上蜿蜒地颠簸,直到上了一条南北公路。孩子们还在村口祝大姨父和大姨一路顺风。他们都说等春天到了,一起去北京大姨家的别墅里玩乐!
村外是一片宁静,乡路上的杨树显得孤独又高傲。好久好久,二姐还在村口不停地仰头遥望。她一直盯着那辆车在视野里逐渐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幻影。 作者简介:杜海军,大学文化,教育工作者,邢台市文学学会会员,邢台市诗人协会会员,河北名人名企文学院院士,中国远方诗人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自幼喜爱文学,中学起尝试写作,大学期间开始发表小说、诗歌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