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田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诗人,原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先后发表长篇小说十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六部,诗词集两部,尚有言论集,文学评论集两部。约七百万字。

田彬老师近日风彩

连载泉沟村的故事(四)
文/田彬
姥爷他们又跑到别村积粮。不知怎么,消息走漏,日本人就把姥爷捉住了。四姥爷挨打次日,一早就离了村,小晌午才回来,人们怀疑四姥爷报告了皇军。
四姥爷自然不承认。
姥爷被日本人用刺刀挑了,开膛划肚,把脑袋割下来挂在泉沟的桦树林里,姥爷那时才三十一岁。
尸首是区小队收回来的,埋在泉沟南的大山顶上。上头立了个碑,碑文是:李满仓烈士千古。
尽管四姥爷跪在碑前烧过纸,哭得也很用力,区小队还是没放过他,也用麻绳掴住,打了好几个小时,他仍没承认告密。于是,姥爷之死,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
解放后镇反,姥姥又翻这件事,大舅挡了驾,说:“算了,谁能弄清这些事!”于是没再闹。
姥姥讲到这儿悄悄哭了。滚烫的一串泪水滴在我的脸上,我的心里很酸,眼睛也热辣辣的,我也肯定哭了。
一睁眼,太阳已经照满了屋。
泉沟的太阳,也要爬过许多大山才能照进村庄。照亮全村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中午。
姥姥早不知哪儿去了。
我爬起来,趿了鞋,刚开门,看见了那条长毛大狗。狗原来是黄的,他没咬我,但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眼睛看我,抬头的时候,铁绳儿响了一下,我缩回身子。
心直跳。它也没再向我进攻。
我支开了姥姥的窗户,把头探在了窗外,一副新鲜的图画就展现在了我的眼前。我首先看见了那条从村中湍急流过的泉水,泉水泛着粼光,比水晶还透亮。一个火红的太阳,正在埋姥爷那个山顶上悬着,把满山深秋的桦树照得比火还要红。泉水两岸是房屋,有的盖在高处,有的盖在低处,参差不齐。还有石头垒的院墙,粗糙,原始,但很古朴好看。我能看见院墙内外拍翅作操的鸡,散步的牛活蹦乱窜的猪,还有梳着大马鬃的小娃子,穿着红衣裳的小姑娘。每家屋顶上都升起了炊烟,炊烟弥漫了整个村子,既不流动,也不扩散,使人想到童话里的境界,真叫人感到新鲜美妙。
最热闹的是姥姥门前那个大场面里,堆得好高的麦秸,还有些没切过头的黄澄澄的谷垛。场面里聚满了人,大人小人,男人女人,停着好几辆套起来的马车。人们在说什么,听不到,但声音是乱糟糟的。
我很想跑到场面看看,就是怕狗咬着。四处看了半天,发现姥姥的屋檐下挂着一只刚掏了肠肚的野兔子。
姥姥天放亮就起床了,她喊起了大舅,要他进山打只野兔子,大舅不言声,摘下火枪装了火药,果然就打住了,姥姥要给我改善生活。
我摘下兔子,砍下了兔子的四条腿骨。拉开门,先扔给了大黄狗一只,大黄狗扑住了骨头,用喜悦和感激的眼光看我,同时摆动着黄黄的尾 巴。我大胆出了门,那狗非常友好地向我掉过了头,用长长的嘴向我申请什么。我又将一块腿骨扔去,狗兴奋得四腿乱蹦,那尾巴摇得更欢了。狗很有灵性,很讲良心,当我把第三块骨头给了它,我已经大胆地站在它面前。第四块后,我就搂住了它的脖子。它用舌头舔我的手背,我非常痒痒。
场面里很热闹,三姥爷一条腿跪着,正用劲地有节奏地扇车。扇车里有好多风叶,风叶转动,声音“忽噜噜”地很好听,可以把麦子和莜麦里的杂土和瘪籽搧得很远,剩下的全是粒大饱满的。
为这扇车,刚才三姥爷和四姥爷又吵了架。三姥爷说上缴国家粮食,要挑好的,所以要把杂土和瘪籽扇掉。四姥爷说:“这么一扇,社员分得就更少了。”吵了半天,三姥爷是转业军人,说话有力。我大舅是队长,也主张掮。四姥爷没招手里拿个牛毛口袋,蹲在粮堆前和地皮拧眉,气得呼呼喘气。
场面里,有挑秸子的,有筛粮食的,有清场底的……干着,说着,笑着。互相骂着亲热的话,讲些笑破肚皮的笑话。
三姥爷扇着扇车,大汗淋漓,把黄军帽一扔,又扇。大舅过去,说:“三叔,你歇歇,我扇。”
三姥爷就势躺在扇车旁,身子一歪,枕着胳膊歇息。
四姥爷始终蹲在那儿无动于衷,旁边也蹲着一个人,四十岁左右,头是方形的,像量米的升子。脖子细细的,很长。接下来是粗壮的胳膊和圆滚的腰。他口里含个烟袋,面前放条口袋,拉着长调喊:“三娃子,把上膘的劲儿拿出来扇呀!”
三姥爷坐起来,戴上黄军帽也半开玩笑:“刘豹,好好管着你老婆那二分水地,小心老子再去种呀!”
“想种你就种,那不是!”刘豹笑眯眯地用手指指着一个正在切谷穗的女人说:“只要给老子多分粮,你现在就能扒她的裤子!”
三姥爷站起来,乐哈哈说:“这可是你说的”。随后走到切谷穗的地方,把一个穿花格布衫的胖敦敦的中年媳妇抱住了。那中年媳妇边挣扎,边笑骂,抓起一把麦壳。扬了三姥爷一头一身一脖子,笑着跑了,三姥爷低头清理脖子,而后哈哈笑.刘豹也哈哈笑,全场面的人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大舅是不敢笑的。在村里,长辈们怎么玩笑,怎么荒唐,都是天经地义的,晚辈是不许参与的。
场面里的活很快就要结束,粮食都扇出来了。大舅吼喊道:“装粮哇。”十几个精壮男人奔向粮堆。
四姥爷和刘豹也拖着口袋走近了粮堆。
大舅拦住他们,对四姥爷说:“四叔,咱们早说好了,先装公粮嘛!”
“甚?”四姥爷立起了眼。
“四狗熊你咋呀?”三姥爷过来,把四姥爷的几袋抢过来,扔到一边,说:“先紧公家,连个话都听不懂啦。"
几十条装满粮食的牛毛口袋立矗矗站在场面。大舅拿着钩子秤,一口袋口袋过分量。过完秤,大舅的眉毛锁了疙瘩,上缴公粮的数字还差两千斤,如补够公粮,社员就只能分些瘪粮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