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泪(小说)
文/王树军

寒风刺骨的夜晚,赵大娘倦佝在地上的那床破棉被下,虽然身下铺着一些烂柴,但是身体却有些冻僵了。
此刻,她想要活动一下身子,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要想翻身坐起来,那更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她尝试了几次,身子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说是住在房子里,这哪里是房子呢,只有四面墙壁而已。房顶,早被小儿子盖新房时拆走了。将近一年了,也没有给她把房顶再盖起来。
当初是怎么说的呢,好嘴薄舌地哄她把房顶拆走了,以后就不管了。让她住在这没有房顶的房子里,这不是成心要冻死她吗。
刚回来时,看着这没有房顶的房子,赵大娘总是泪流不止。现在,赵大娘已经不再流眼泪了,因为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自打小儿子结婚后,赵大娘就一个人住到了西厢房里。一年后,小儿媳妇嫌正房太旧了,吵着闹着要拆了,去村前翻盖四间新房子。翻盖新房子木料不够,她便指使小儿子,三番五次与她商量把厢房顶拆了,盖起新房后让她跟他们一起住。
经不住小儿子的甜言蜜语,赵大娘便答应了。儿子是娘的心头肉,儿子既然提出了要求,当娘的怎么能不答应呢。
她不但同意让小儿子拆去了房顶,为帮助他们盖新房,她还给小儿子补贴了五百元钱呢。赵大娘手中原本没有钱,那钱是老头子用命换来的。
新房子盖起后,小儿子倒没有反悔,还真把她接过去了。可是,还没有住上一个月,儿媳妇的脸色就变了。整日指鸡骂狗,样子凶巴巴的,就像一只母老虎。说话更是不留情面,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吃饭时她忘了洗手,伸手去拿干粮,小媳妇出口就来:“你洗了爪子没有?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摊上你这样肮脏的人!"
听了小媳妇的话,她急忙把手缩回来,赶紧去洗手。
她尿频,夜里起来次数多了,小媳妇又烦气了。高声喊叫道:“你是臊水狼子吗?这么瞎折腾,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她再不敢起夜,只得找来几件破衣裳,垫在身子下面。有了尿,就尿在破衣裳里。等天亮了,再拿到院子里去洗干净。
白天洗衣裳时,小媳妇见了,又是火冒三丈:“这么大的人,竟然还尿炕,真能叫你窝囊死!″嘴里说着,用脚踢得地上喂鸡钵子“当啷"一声,翻着跟头飞到了西墙下,又撞回来冲出老远。
每次受到小儿媳妇的斥责,赵大娘的眼泪,就会像断了线似的奔涌出来……
骂的次数多了,赵大娘再愚笨,也能咂么出滋味来。她心里很清楚,小媳妇是用不上自己了,在往外赶她呢。
小儿子像个软柿子,根本不敢吭一声。她看得出,要是小儿子说出一句反对的话,那非得打出人命来不可。她也不希望小儿子为了她的事插嘴。只要他们两口子能把日子过下去,自己受点委屈算不了什么。谁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妻离家散呢。
赵大娘实在听够了,就央求小儿子,把自己送回老房子里。小儿子没办法,只得把她送回了老厢房里。

那时候,天气还暖和,住在没有房顶的房子里,也过得去。回来的时候,幸亏她与小儿子要了一块破塑料布,遇到下雨天,就把塑料布蒙在被子上。等雨停了,出来了太阳,再把被子晒干。
小儿子来送饭时,她曾多次央求给她把房顶再重新盖起来。实在不行,找些破塑料布,给她在睡觉的地方搭个窝棚也行啊。小儿子满口答应,可就是迟迟不见行动。
春去夏来,小儿子不但没有给她盖房顶,连窝棚也始终没有搭,自己依然每夜睡在这没有房顶的房子里。
她每次催小儿子,小儿子总是说忙。既然儿子忙,她只能耐心地等。从夏等到秋,还是不见动静,她依然在等。她相信,小儿子总不会让她这样过冬吧。
赵大娘没有闺女,只有三个儿子。她与老头子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把三个儿子拉扯大。他们给大儿子盖起房子娶了媳妇。大儿媳妇模样俊俏,不笑不说话,赵大娘非常地喜欢她。大儿子性情懦弱,什么事都听媳妇的。媳妇说东,他不敢说西。日子久了,她看得出,大媳妇是个笑面虎,只说人话不办人事。当初,她听说公爹出事后,公家给赔了钱,便笑盈盈地登上门来。
她对她说:“娘啊,俺爹走了,您老不要难过,还有俺们呢。俺们一定会孝敬您的!常言道,长子为大。将来老二和老三不养您,俺们来养您。俺们保证让您老后顾无忧,晚年过上好日子。娘啊,您老知道,当初俺过门时,是用您用过的旧家具,糊糊弄弄就把俺娶过来了。俺可没有难为您和俺爹。现在那套旧家具破的已经没法子用啦。俺想换一换,重新买套新家具。可是呢,要买新家具手头太紧巴,您能不能从俺爹的赔偿费里,给俺们补偿补偿!″
听了大媳妇的话,她哏儿没打,就拿出五百元钱,给了老大媳妇,让他们去买一套新家具。老大媳妇拿到钱,脸上乐开了花。还说将来养老呢,钱拿走之后,再也不登门了。
她不登门,也不让男人登门。大儿子除了来送饭之外,一年到头不敢来看望自己。即使这样,她也从没有跟大媳妇闹过红脸红鼻子。俗话说得好,山鸦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她并没有怪他们,她把希望寄托在了二儿子和小儿子身上。老头子是个瓦匠,那些年整天在县城给公家盖楼房。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老头子在高架子上跐落了脚,从上面摔下来,当场身亡了。公家赔偿了三千元钱。她拿出五百元钱,补贴给大媳妇买了家具。剩下的两千五百元钱,留着给二儿子和小儿子盖新房娶媳妇。
不久,就有人上门来给二儿子提亲了,她又拿出一千元钱给二儿子盖了新房娶了媳妇。二媳妇刚进门时还挺好的。日子久了,脸色变成了干阴天,就像谁欠她二百吊钱似的。二儿子也是个软皮蛋,媳妇叫他打狗,他决不敢打鸡。她又忍了下来,并没有同二媳妇闹别扭。她寻思,还有小儿子呢,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小儿子身上。
现在,想一想小媳妇把她赶出来,让她住在这没有房顶的老厢房里,她整夜整夜地伤心流泪。但是,她从不对外人说。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她可不想为家务事闹得让街坊邻居们笑话。
转眼冬天来到了,天气日渐寒冷起来。白天有太阳光照射,她还坚持得了。可是,一到了晚上,她就抗不住了。寒风嗖嗖地往被子里钻,冻得她浑身筛糠,牙巴骨老打架。实在抗不住了,她想去街上抱些草回来盖在身上。谁知,又被石头绊倒,摔坏了腿,好不容易才爬回来了。
但是,她并没有把摔坏腿的事情告诉儿子们,她怕给他们添麻烦。现在,她的腿一点儿也不能动弹了,只能整日躺在烂草铺上。看来盖房顶是不可能了,她多么希望小儿子能赶快给她在睡觉的地方搭个窝棚啊!
自从回来后,就由三个儿子轮流给她送饭吃。每家七天。起初大儿媳和二儿媳坚决不同意,说房子被老三拆了,就该由老三家来养。是他大舅发了火,老大和老二两家才答应下来的。
她从小儿子家出来时,只带出一床破棉被和自己随身穿的几件破衣裳,粮食和其它东西,她都没有要。她怕要了小媳妇不愿意,和小儿子闹别扭。每天都是儿子们给她来送饭,三个媳妇是从来不送的,她们都嫌她脏,不愿看到她。说心里话,她们毕竟是自己的儿媳妇,日子多了见不到她们,她还真有点儿想她们呢,你说自己贱不贱。
儿子们一天三顿来送饭。送什么,吃什么,她是从来不挑饭的。她很想得开,人老了,不中用了,吃好吃赖没关系。儿子们要干活,吃不好可不行。
这天晌午,二儿子来给她送饭。她对二儿子说:“老二啊,天冷了,夜里娘冻得抗不了。你告诉老三,不能给娘盖房顶,赶紧打个窝棚也行啊。要不,娘恐怕过不了这个冬天啦!″
老二听后,为难地说:“娘,老三媳妇太混帐了,这事我不好开口。等几天轮到大哥来送饭时,你跟俺大哥说吧!″老二放下手中的两根冰凉的地瓜,像逃避瘟神似的,匆匆溜走了。
赵大娘看着二儿子离去的背影,泪水哗哗地流淌下来。她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二儿子送来的饭,便在烂草铺上躺下睡了。
过了七个难熬的夜晚后,轮到老大来送饭了。赵大娘又对大儿子说:“老大,天太冷了,娘夜里冻得睡不着觉。你告诉老三,赶紧来给我打个窝棚。要不,夜里娘就冻死啦!″

听了娘的话,老大皱了皱眉头说:“娘,老三媳妇那个爆仗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一直不跟我搭腔,我懒得到老三家去。等老三来送饭,你自己跟他说好了!″老大说完,放下手中的一个凉饼子,急忙转身离去。
老大走后,赵大娘的泪水,又像断了线似的奔涌出来。她拿起老大送来的硬邦邦的凉饼子,流着泪水,艰难地啃起来。
她边啃边自语道,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了。等小儿子来送饭,一定要让他赶紧给自己搭窝棚。
又一个七天过去了,该轮老三来送饭了。赵大娘却一直不见小儿子的影子。小儿子一天不来送饭,赵大娘就一整天饿着肚子。小儿子怎么不来给自己送饭呢,难道是忘了吗?还是生病了呢,可千万不能生病啊!儿子生了病,谁来给自己送饭呢。就老三媳妇那脾气,肯定不会来给自己送饭的,她巴不得自己能早早冻死饿死呢。
五天过去了,赵大娘依然不见小儿子的影子。赵大娘已经连冻带饿爬不起身来了。她在苦苦地思索着,是老大忘了告诉老三呢,还是老三喝醉了酒,把自己给忘了。无论忘了什么事,也不能忘了给娘送饭啊,这不是要活活饿死老娘吗?
赵大娘想去找小儿子,可是她根本爬不起来。五天没有吃东西了,赵大娘连饿带冻,已经淹淹一息了。她躺在没有房顶的厢房里,虽然身上盖着破棉被,她还是觉得浑身刺骨地凉,就像躺在冰窖里似的。而且还忽冷忽热。热起来,心里像烧火。她多想喝瓢井巴凉水啊。如果能有一瓢凉水,肯定能把心中的烈火浇灭。
她感到自己真的要咽气了,仿佛老头子已经在向她招手了。她知道,自己恐怕是熬不过今天夜里了。她从前听人们议论过,如果男人七天不进食,就到了生命的极限。因为生理的原因,女人对饥饿的抵抗能力,要比男人们强一些,大概能撑到八九天。这都是对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说的。自己虽然也是女人,但是毕竟已是八十岁的糟糠之躯了,哪里能经得起那么多天饥饿和寒冷的折磨呢,何况又是在冬天。自己现在,又是住在这没有房顶的房子里,别说是不吃饭,就是冻也冻死了!
但是,赵大娘并不想这么快地死去。她还是想见一见自己那三个不争气的儿子,还有那三个不愿见她的儿媳妇。老话说,虎不食犊。尽管儿子和媳妇们不孝顺,但是她还是希望自己能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见上他们最后一面。她仿佛有话要告诉他们。她想告诉他们什么呢?
因为,在她脚上的破袜子筒里,还有老头子留下来的最后五百元钱。她想在自己临闭眼之前,能交给他们。老头子的补偿费一共是三千元,给大儿子买家具补偿了五百元,给二儿子盖房子娶媳妇花了一千元。给小儿子娶媳妇花了五百元,盖新房子补贴了五百元。还剩下这最后的五百元,她一张也没有舍得动,全部保存了下来。她想等自己有病有灾的时候,再拿出来花,免得跟儿子们张口要。
现在看来,自己是用不上了。她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她知道,现在自己的生命,不能用钟头来计算了,而只能用分秒来计算。在迷迷糊糊之中,赵大娘用尽力气睁开了眼睛,她想再看一眼陪自己度过了多少个日月的房子。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一片漆黑的夜空。看来天要下雪了,她的心中似乎兴奋起来。人们常说,冬天的雪是麦地的棉被。冬天的麦苗需要盖棉被,她现在也像地里的麦苗,多么需要棉被啊,因为她的身体快要窒息了。她在静静地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她似乎感觉到,天己经下雪了。雪花已经飘落在了她的脸上。她多么渴望有更多的雪花落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上啊!
只一会儿功夫,赵大娘的脸上和身上,果真就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被。她感到自己的身上似乎真的温暖了许多。她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等醒来后,看看人盖着雪被睡觉,是一番什么情景。
她已经不再为盖房顶和搭窝棚的事情着急了。她也不想再让小儿子来给自己送饭了。因为她已经都不需要了。她也并没有生小儿子的气。因为孩子永远是孩子,当娘的怎么能和孩子怄气呢。她也没有生儿媳妇们的气,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们也是自己的孩子啊。
想到这里,她果真睡起觉来。她惬意地闭上眼睛,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文中图片选自网络)

作者简介:王树军,笔名绿叶,绿树成荫。山东省莱西市人。青岛市作家协会会员,莱西市诗词楹联学会会员。爱好文学写作,发表过作品。出版长篇小说《沽河风云》(上丶下集),诗歌作品集《献给家乡的歌》,有作品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