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明

早就想写点有关将军的文字了。

与将军的缘分，最早该追溯到我十一二岁。那时候我还没有上初中，有一天哥哥拿回一本厚厚的书，书皮没有了，但书脊上有“烈火金刚”四个字。这是本小说。哥哥看完，我接过来看。于是记住了将军的名字：吕正操。

高中毕业那年，哥哥报名参军。无奈候选时，他无法从外地赶回来体检。在村里蹲点的武装部长对父亲说，让老三去吧，结果我来到了将军的部队，当了一名铁道兵。当兵第三年，作为兵团政委的将军，到我们修建的南同蒲铁路复线视察，说好要到我们连，结果临时改向。让兴奋了几天、期盼一睹将军风采的我，好不失望。

而缘分，终是拿枪，也挡不住。

1998年5月，我所负责编纂的企业志大功告成，付梓前，想请相关的领导题词，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老首长、吕老将军。我们请曾协助将军整理回忆录的《中国铁道建筑报》总编辑朱海燕先生帮助联系。朱总是范长江新闻奖获得者，为人热情，我与他曾有过在总部机关食堂同餐数月的经历，餐间谈工作，谈文学，谈写作，甚是两欢。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的请求，让我们在北京等。

5月28日正午，一阵电话铃声结束了我们三天的等待。朱总在电话中说，吕老将军答应接受我们的拜访，时间就在当天的下午两点整。放下电话，内心的不平静终因激动显露到脸上。我们匆匆吃了几口饭，带上早已准备好的相机、采访机和题词本，叫了一辆车，往将军住处赶去。

五月的北京如江南的三月，艳阳高悬，清风扑面，花树悦目。东西长安街高大的建筑群不断地从我们的眼前闪过。中途，我们换上报社的专车。朱总告诉我们，将军与其他几位国家领导人住一个院子，住处警卫很严，今天的拜访车牌号、人数、时间几点几分到等，都须先通报并获得同意。

两点整，汽车在西三环边上的一座院落前停下。两名武警战士见是我们的车，推开铁门，示意我们往里开。在院中下了车，只见庭院开阔，嘉树葱郁，满眼芳菲。几幢独立的小二楼有致地座落其间。我们来到将军的楼下，将军的秘书早已迎候在门前，并告诉我们说，将军正在等候着我们呢。

穿过警卫房，我们把特意准备的大花篮放到客厅的茶几上。将军的女儿兼保健医生把我们引到里间。这里是将军的书房兼卧室。将军安静地坐在一张单人大沙发里，对面是一台29寸的彩色电视机。整点新闻刚刚播完，过会儿，将有法国网球公开赛直播。将军喜爱网球运动，曾长期担任中国网球协会主席。目前虽已95岁高龄，但精神矍烁。他一般八点多起床，中午不休息，读书、看新闻或体育赛事直播，是他生活的重要内容。他关心国家大事，关注着自己为之奋斗终生的民族振兴大业。

将军见到我们，脸上透出安详和关爱，示意我们坐下。我们不便过多的打扰将军，致过问候，话就直奔主题。将军静静地听我们说完，接过题词内容，目光走过纸面，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我们说：“‘总结历史，开拓未来’，不准确吧。应该是珍重历史”。边说，边拒绝我的搀扶，自己从沙发上撑起身，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我们递上准备的题词软笔，将军不要。将军从笔筒里取出一只羊毫毛笔，端坐着，挥毫在题词本上写下了八个大字“珍重历史，开拓未来”，并仔细地题上落款。

进行完我们的内容，朱总遂向将军提出请求。他依照习惯，仍然叫将军“政委”。

朱总：“政委，七月是铁道兵成立70周年，到时您得给我们题个词”。

将军听罢，带点方音回道：“七月，我不在北京。我的字不好看”。

“那您给建总提点要求，我带回去”。

将军一时没听清。秘书告诉他，以前的铁道兵已经改制为中国铁道建筑总公司，请他提点要求。

将军哦一声，幽默地说：“多发点洋财，不要搞贪污。”话音刚落，引得屋子里一阵笑声。

将军没笑。他接着问朱总，现在每个月能拿多少钱。朱总说了一个数字，将军道“高工资了。如果再贪污，了不得。”见朱总一再表示决不会搞腐败，将军说：“谁贪污整谁”。十八大以来，将军的这句话被不断地验证着。

知道将军一直关心着国家的铁路建设，朱总话题一转，告诉他说，今天是神（木）延（安）铁路开工的日子。将军马上说，这条铁路早就该建了，陕西省的领导有些保守。他还问起山东境内的一条铁路线，朱总答道，已经纳入了规划。将军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说起建成不久，他刚视察过的京九线、南昆线，将军说，修得好，特别是南昆线，“是一条旅游线，黄金线”。将军还说起我的家乡广西，说起广西的喀斯特地貌和旅游景点的溶洞，说溶洞开发的真好。

不知不觉，到了法网开赛的时间，我们起身告别。这次拜见，虽然遂了我一见将军的心愿，但对将军的敬仰之情与日俱增，也更加关注媒体上有关将军的一切。将军百岁诞辰，他谢绝家乡政俯和老部队为他办百岁生日的请求，生日这天像往常一样，在阅读中度过。这天看的，是将军刚刚出版的回忆录。将军总结自己的一生做了三件事：打日本，管铁路，打网球。抗日战争爆发，将军先后任冀中人民自卫军司令员、八路军第三纵队司令员，在冀中大地，书写下赫赫战功。小说《烈火金刚》中，吕正操，是令日寇闻风丧胆的三个字。新中国成立后，将军先后担任中央人民政府铁道部副部长、代部长，中央军委军事运输司令员，解放军总参谋部军事交通部部长， 铁道兵第一政治委员等职，为国家的铁路建设呕心历血。将军在东北军跟着张学良先生时，就打网球，一直打到九十岁。在他的客厅里，挂着一幅有萨马兰奇签名的图画，还有一组将军打网球的照片，体现着他对网球的偏好。其实将军还做了一件事，就是在他年近九旬时，身负使命，三赴美国，拜访自己的老长官张学良，想促成少帅回国探亲。遗憾的是，未能如愿。

2009年10月12日，将军仙逝，享年106岁。他是最后一位逝世的开国上将。在遗体告别仪式上，中央罕见地没有用“沉痛悼念”这样的词语，横幅上写的是“送别吕正操同志”。真是传奇一生，功德圆满！那天在电视机前看完这条新闻，随手写下这个标题。不想十年过去了，今天才完成这段文字，记下与将军的缘分。

作者黄玉明

槛外人 2022-1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