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彻之：走钢丝的人

王彻之：走钢丝的人精华热点

22-11-28 10:37 21957阅读

关注

牛津公园散步

当一场冬日的雨像独裁者

边缓慢移动边以其面无表情

震颤即将把他粉碎的整个世界，

我们浑身僵硬，冻得都说不出话，

只有双脚勉强在雪地留下字迹，

但很快就什么都没了。正是这样，

一条承受太多生命之重的街道

证明了自己是无产阶级，从而

得到指引方向的特权。公园中，

一座桥通过禁止通行的公告

表明永恒的意义。和我们一样，

它存在的时间越长，就越对

消除事物间的隔阂不感兴趣，

但对自身的脆弱越在意。

就差没有装上护栏。但毫无疑问，

雨代替了那种铁丝编织的东西，

像是效仿一种可见的未来，

和它远看不存在漏洞的表面。

可波纹还是出于安全考虑散开了，

远离每个已经掀起波澜的

事情的中心，随风安抚着

水面。但我们不是水面，

因此不会接受任何人

俯视的倒影。当然，皱纹

也不会被时间抹平。

——2022/2/1

战时游行

标语醒目，口号喊得震天响，

现场的噪音使我们忽略

风雨中飘摇的两棵树间

那低垂的闷闷不乐的横幅。

文字没有使它不再动摇，

仿佛受难者的胳膊伸开着，

以轻微的颤栗表示自责。

但始终不知道犯了什么错。

我们坐在咖啡馆门口看着

雨就像子弹的亲戚一样，

在道路的知情同意书上签字。

不过好像不关我们的事。

一辆黑色出租车停在路口

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真理，

半天都没生意可做。这就是

司机们每天面对的新现实。

就连他们都不知道明天

有没有乘客或要求他们去哪里。

远处雷声代替哀悼者的声音，

和电影里一样，但没有人喊

“暂停！”，直到闪电的胶卷

就像一个国家的边界从地图脱落了。

思念如同无人机在梦中侦察，

但什么都没发现。而孤独像坦克一般，

在夜间穿过心灵的闹市区，并随时

准备把对一个人的回忆碾成齑粉。

——2022/3/10

走钢丝的人

鞋扔在地上，像刚干完农活回家。

鞋尖和鞋帮都是泥。帽子

倒放着，可帽筒里分文没有，

以模仿他的秃顶。在商场门口，

树叶像头发一样脱落，

从思想干枯的枝杈。围观者变少，

说明他给世界的表演结束了；

但是那些假装无事发生的人们

意味着世界给他的表演

始终没有暂停；都没空去卫生间。

因此相当于没有临时避难所。

所以当年老空袭时，他一点办法没有，

任由它的跟踪装置瞄准，

直到爱的目标被各个摧毁了。

他心灵的政府早就垮台了；

他身体的各部分都试图保持平衡，

以模仿他的灵魂，但是没有用。

他的其中一只脚就像

事故中唯一的幸存者，拼命地

抓紧那根钢索，在下面

围观的人们等待奇迹出现；

而他的另一只脚像希望一样落空。

——2022/3/23

弹吉他的人

对于那段旋律他再熟悉不过。

多年来，就像面对一座雕像演奏：

因为命运一点儿都不回应，

还被打磨得冷冰冰。因此

会太多也没用。歌词听不清，

似乎符合他灵魂的某些特征，

但他灵魂的房间却不如此。

几乎由骨头打造而成，从外面看

其结构基本是清楚的。只是

太简陋，以至于当地政府

很早就想把它拆除了。看起来，

周围的时代已经超越了他，

所以他连头都不抬，不多看

停下来拍照的游客一眼，

以为这样他的手就不会按错。

但他手里的吉他是新的，

和他的心完全不搭调；

而从脸的疤痕来看，他的血液里

倘若回荡起金属的声音，

绝不会因为音乐，但是

也不一定因为战争。

——2022/4/13

卖报纸的人

脸色苍白，瘦得像一条中缝，

站在人群黑压压的两个版面间。

嘴像征婚广告胡言乱语，但实际上

根本没多少人看。热浪愤怒的鼻息

正把他头顶的平原吹得焦黄，

使思想的养殖场倒闭了，这样

牛马才出栏，快要踏碎舌头的篱板。

这里不是报纸施展抱负之地，

每天的新闻都是旧语法，只不过

不是为了保存事物的过去，

而是不让它们腐烂，以避免他遭受

那疯狂的来自蚊子党派的围攻。

他的手在暴烈的空气中，甩动如牛尾。

但他的激情失业了，穿得像流浪汉，

没有一家真理的公司愿意聘用；

他的爱也开始大规模裁员，

亲情最先离他而去，然后是丧偶之虞，

现在对孩子的记忆也模糊不清；

她远在一个他从未到达过的国家，

甚至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梦是经济舱，

但票已经售罄，虽然起飞时间延误了。

那些其他人生中的乘客将一直睡在机场。

——2022/5/29

达利美术馆

菲格尔拉斯，山岭裹着头巾

像红皮肤的中年妇人紧握风的熨斗。

田野在后视镜中被反复烫平，

变得越来越薄，像烤焦的脆饼。

太阳像盘子中的黑橄榄任人宰割，

把头藏在云的灰色面包餐布里。

生活在这里从不苦涩，最多是无味，

而且要过很长时间才端上来。

房屋黄油一样融化，被随意抹在海边。

后者如同雏鸟张着嘴，但是光秃秃，

饿得像能一口吞下一座城市。

一只又黑又瘦的斑鸠在美术馆的

圆顶静静地站立，注视底下的杰作，

如同赫拉克勒斯看着他的战利品们

感到力不从心。女人们能读懂他的想法，

因为她们什么也不知道，和这里的上帝一样。

而且还不会说英语。所以在他的画中，

她们的声音像黑胡椒一样辛辣，

但她们的爱像甜点可有可无。

她们樱桃般的头会伴随着账单，

被服务员端着，在焦糖似的山尖碎裂。

——2022/8/31

圣家堂

检票员的目光从未降临我们。

对她们来说，我们只是一张张票据，

没有面孔、不分国籍，印有同样的价格。

这说明她们是耶稣，但不轻易赤身裸体。

她们的肌肉缺乏白色大理石的纤维，

却竟然能长时间站着不动，如喷着热气的黑烟囱。

此地像一座十九世纪的车站，游客如信徒，

信奉的却是现代主义。每一束光都像一道铁轨，

但是停运了，不给改签日期。每一扇窗口

都不能退票，戴着古典学的有色眼镜。

那张脸，我在许多地方见到过，在

灵魂的淡季，在一个人打折出售的爱中，

像纽扣般穿过扣眼，把两个生命系在一起，

但如今已经过时。那双耳朵，由珊瑚和海螺制成，

因此什么也听不到。那思想，有天堂的基因，

旋转在楼梯闪光的螺旋里，让每一面墙

都充满风的细胞。而手指朝上的尖塔

跟夏天的雨拉勾，约定告别未来的时刻。

但不是现在，不是在为蓝色房顶做注的

鸽子行文潦草的诗行中。它们用的是本地的语言，

语法看不清。它们的作者和我们的一样，

是双语者，把人翻译成灰，却不校对。

——2022/10/6

巴塞罗那

八月有疯狂的牛舌草，但牛沉默又安静。

修道院的围墙像处女关紧大门，

小山丘衣不遮体，但是不收费。

一条宽阔的小路盘绕林间空地，

像头发衬托中年男子的秃顶。

海水在远处拍击，像妻子的聒噪。

这里上山的路人总是更多，

大概因为下山的路，提醒股票指数

不如想象得走高。

小酒馆像火锅一样热气腾腾。

每个生人只要进去，就马上变成熟人，

前提是身影足够单薄。

雨落在巴塞罗那，只是因为累了。

毕竟公寓给的台阶，没有剧院那么多，

也没有命运那么少。

家具通过陈旧的气味模仿灵魂。

思念嘶嘶作响，就像水壶烧开的声音。

心像一把小木椅，却没有配套的小木桌。

——2022/10/14

王彻之，1994年生，诗人，201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芝加哥大学人文学部文学硕士，牛津大学文学博士。曾获得2019年第五届北京诗歌节年度青年诗人奖，2020年第一届新诗学奖，2020第一届快速眼动诗歌奖，2021年突围诗歌奖·年度新锐诗人奖，2022年第一届褶子新锐奖等。著有《诗十九首 19 POEMS》（纽约，2018），《狮子岩》（海南，2019，《新诗丛刊》第23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