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杨文闯,陕西汉中人,1965年6月生于秦岭南坡。现居青岛西海岸新区。自由撰稿人,书画评论人,社会活动家。笔名一竹、三秦游子等。系中国散文学会、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青岛西海岸新区作家协会、诗词楹联协会副主席等社会兼职,创办青岛市黄岛区湛园书院,《黄岛文化》主编,原《西海岸》《影像黄岛》副主编等。在全国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近二百万字。著有散文集、诗集、诗文集多部。被《山东文学》列为“山东诗人十家”推介,曾获多种文学奖项。
「一線詩人作品展」
专辑
文/杨文闯
1.故土的鳞片
穿过秦岭,家门前的公路
一条是周城公路。
一条是宝汉公路。
宛若两条绿色的翡翠项链,垂挂于大秦岭的脖颈,镶嵌于腹背上,使岭南的汉中,与岭北的关中,一路珠光宝气。
这一东一西、纵横绵延的两条公路,穿越秦时的明月大唐的关隘,让莽莽苍苍的秦岭,从千年的马帮古道,演绎成现代的飞天长龙。
这两条公路,像父亲强有力的两只胳臂,似一对孪生兄弟撸起的袖子,深邃的呼吸共鸣,没有一刻地停歇,使秦岭南北两麓,一年四季的车轮在雨雪中翻飞,晨昏的车灯,穿破云雾,拉响的汽笛,惊起鸟鸣兽嘶和日出月落。
秦岭是我的父亲山。我在父亲山松树沟中坠地。那是我发出第一声啼哭的地方,是一生的爱,连着我的筋骨、祖宗与血肉。
在父亲山出生的儿女,都是大山的子孙,大山的子孙们,用哭声、笑声、歌声,用炊烟、庄稼、牛羊,支撑起巍峨的大秦岭,让大山不再沉睡。
大秦岭的云,棉朵一样的银白,大秦岭的天,海水一样的瓦蓝,大秦岭的风,露珠一样的清新,大秦岭的水,少女一样的明媚。村落的房上瓦是青灰的、草木是碧绿的、花果是艳红的、村人是泥土一样的质朴、温馨。
那些远远近近的山峦、清溪,那些若即若离的飞鸟、流云,那些生生世世的稼禾、牛群,那些来来去去的村姑、汉子,那些朦朦胧胧的香火、烟炊,皆是我淳朴的乡亲,遥远的梦靥,生命的歌吟……
感激穿越家门前的108国道,让我得以沿着木鱼河的风向标,向南去洋县,追寻蔡伦的足迹,走向汉中盆地。向北去佛坪,跪拜大熊猫,走向省城西安。
我的根,我的魂,一直都截在那里。村头那棵老槐树,挂满春天的风铃,时时摇动我的身心与筋脉。
我的秦岭山啊!我走得出小村,却注定带不走我的根脉。永远是你怀抱中的一棵杨树。
2.木鱼河流向汉水
无法解开木鱼河的前世。
今生,若非家门前那条穿山涉水的108国道,谁知木鱼河出自哪里,流向何处?
木鱼河是我故乡唯一的一条河流。我生命的源头。我是她的一尾鱼,游弋在她的泪水里,吮吸她的乳汁。
我尊她为母亲河。木鱼河从毗邻的佛坪县岳坝乡奔流下来,蜿蜒在秧田境内四十余公里,汇入金水,便没了她的名字,但却不能小觑,上游的浅水微波,给国宝大熊猫培育了满山遍岭的青青翠竹林,到中下游掀风鼓浪,韬光养晦,养育了流域的上万众生。
童年,我是她岸畔的放牛娃,跟她一样在山间,充满饥饿与孤独。
跟牛羊在一起,跟木鱼河在一起。从河的眼波里,从牛的眼睛里,我能看到自己的倒影。躺在茵茵青草地上,看天上的流云,听林中的鸟叫、青草拔节的声音,吮吸大地散发的各种气味和气息,我跟山水接触最亲密……长时间跟木鱼河在一起,那种饥饿与孤独,让我想入非非。我就像自己放牧的小牛小羊,跟我寸步不离的小黑狗一样长大。
在魂牵梦萦的异地,或是脚步踏上木鱼河桥头,我知道故土难离,小河比大海亲。
回到木鱼河,看到破土的新笋,开花的老树,就如看到生命的轮回,我相信山川、河流、村庄、坟茔、墓碑都有灵魂。坐在河边的青石上,看一棵树在空中摇曳不静,看一只鹰在山顶上空久久盘桓,看一头牛在山坡上哞哞嘶鸣……捧起一把沙粒,任它从手指上缓缓滑落,落下的不是时间的过滤,而是心灵永久的铭记。
我生于斯,长于斯,最终还将终于斯,不论我现在漂泊在哪里。
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是。我是木鱼河浸泡大的,大山的子孙,农民的儿子,会写诗的农民。秦岭和汉水养育的一个不称职的农家子弟,因为离开了泥土,背弃了乡土,在异乡流浪,耕耘了另一片不是庄稼的土地。
木鱼河依旧在她固有的河道里昼夜奔流,在夏天暴涨洪峰,在冬天蓄势春潮,该清澈时清澈,该浑浊时浑浊,该高歌时高歌,该沉寂时沉寂……她唯独不知道自己养育了一个笔名叫一竹、三秦的游子,更不知道这世上有个杨文闯,她养育的儿子把她写到了诗里,躺在书页上,让更大范围的人群去阅读。
我的木鱼河啊!我唯有写好无法饮尽的贫穷与乡愁,做上善若水。我仁厚的父亲、木讷的父亲、缄默的父亲,我失明的母亲、苦难的母亲、白发的母亲,都苍老如木桩石磨,与老屋厮守。
在这初冬的雨夜,我泪眼婆娑,也洗不白村庄的黑。
3.松树沟,割不断的脐带
是你的一枚叶片,不是落叶,更确切说是你身上的一枚松针,从你四季蓊郁的枝头,像一只飞翔的鸟,翻了个身子,在春风里飞过山峦、河谷、炊烟、泪光,飞向了远方。
那是个乍暖还寒的早春,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我的松树沟,选择了仍以一棵青松的姿态,伫立。我唯能以伫立的方式,行走于异乡的路途,承爱风雨雷电云雾雪霁,在月亮和太阳的澄明里,一点点坚贞自己,一点点苍老自己。
那一沟郁郁郁葱葱的松树,使我出生的村庄,拥有一座绿色的山梁,山梁又变成绝色的海洋,漫山的绿浪,弥漫松香,松涛阵阵,鸟鸣声声。
当我知道了秦始皇兵马俑,我就把村庄的松群,视为出土的那些兵马俑,在小小心灵埋下了英雄梦。当我站在兵马俑前,默默读你,我就像面对秦汉的烽烟,盛唐的天空。那些枯萎的苍茫岁月,在你的骨胳上、皱褶中钙化为你的年轮的沧桑和大山的厚重。
在秦岭深处,我的松树沟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承受了多少漫长的光阴,变得莽莽苍苍?你听过我的啼哭,还有那些飘逝的灵魂的花圈环绕的哭天抹泪。最早是谁立村?最早植松的人?是否还在你的群落中,是否沿了木鱼河的流向,去了异地他乡。
一棵棵老松倒下,盖起村庄里的一院院老房子。一扇扇的窗口,可是你冷峻的眼睛,洞悉着进进出出来来去去的村民。
一棵棵老松倒下,一棵棵新松在老松墩旁又拔地而起,冠盖如伞,顶天立地。根缠着根,根盘着土,盘根错节,根须在土壤里越扎越深,枝条仰望天空,站成秧田碗牛坝的一道风景。
人以松荣,松因人众。
从这里走出去的人,是我的村邻,不止我一个人,有多少再没有回来?
有多少风雨,有多少雷电,有多少霜雪,有多少炊烟,还有多少哭笑、多少歌唱、多少鸡鸣、多少狗吠都落在你的身上,让你结下粗粗的节、厚厚的痂,支撑起这片松林的高度、深度与密度。
你总是那样一副无喜无悲的表情,缄默不语,坚守或者期待,坚韧或者祈望,没有人知道你的心事,没有人能感应你的心跳,你以挺拔的伟岸,以起舞的婆娑,抓住风雨阳光、月色星辰和蓝天流云,以及浓浓淡淡的炊烟。
多少次,我站在你的面前,如同站在你的前世、今生或者未来。仰面看天,俯首看地,你我都在天地间。有时是我回了老家看你,有时是我站在远方的梦里。
太阳和月亮照着你,照着你盖起的老房子,照着你的子孙与大山的村民。
岁月里的脚印,在光影中随风逝去,松籽、松香风却吹不走,雨淋发幼芽,吐新枝。
松树沟是我的脐带,永远割不断的人生枢纽。老松树、老房子,于我是一件容器,容载得下那些嬉笑怒骂,那些悲欢离合,那些世事无常与冷暖炎凉。那些记忆和时光,一百年后,让我的女儿从我的文字里,记忆我的亲人,亲人的故事,故事里的春夏秋冬酸甜苦辣……
松树沟的大门,向他的每一个村民敞开着,人们有序地进出。尽管我做了游子,飘向远方,最终还将回到这一片绿色的海洋。
松树沟呵,我是你的一枚叶片,从命运的树梢上滑铁卢,风再大再狂,我也飞不出你心的引力,寻找即目的,过程是回归。
4.与松比肩的竹林
你安静地与松林对峙,守望松林,守望生命的高度。
从一个季节到另一个季节,从上一辈人到下一辈人。
我知道,你的守望是为了和我今生的相遇。在阳光的深处,我用了一支小小的竹笛,在早春吹醒了你的萌芽,你送我一棵棵含露的笋,茁壮为一杆杆翠竹。
我有吹不完的竹笛,笛声伴我上路。
从县城到碗牛坝下车,沿木鱼河向北走进去,是稻埂麦茏,便是我的松树沟,跳过竹林前的一条小溪,便是我的杨家院子的所在地了。
密密匝匝的竹林,遮天蔽日,像身后蓊蓊郁郁的松山,幽静、雄浑、凝重、森严、高贵,圣洁,大气磅礴,气宇轩昂。
这是松树和庄稼之外,松树沟的又一绿色屏障。
我背着从远方驮回来的阳光,把游子的梦轻轻安放在故土。
松涛,竹风,把悠悠的泥土的清香还给我,在淡蓝色的长空下。我擦拭一把汗,汗水始终陪伴着我,就像山花弥漫的山路上,一只彩蝶追逐着另一只彩蝶。
是谁在唱山歌,歌声穿云破雾,环绕在云端?
那一刻,我看到的所有的真实,松和竹,庄稼和人都很寂寞。在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的坚守与守望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结果。换言之,并非所有的绿都是树的,所有的白都是雪的。
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有想,也不用想,我只要听见大山呼吸的脉动,听见乡亲亲切地问候,我就回到流逝的从前岁月,让自己怀想出山前的那个夜里,我把所有的秘密埋葬。
我那时必须前行而去,投奔远方,远方才是我的梦。
无数次从这里出发,去远方,或者无数次地回到这里。远行与回归,都会感受到一种故乡的温馨。许多时候,它们就像我的汗水被一缕风吹走,在心头漾起涟漪。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根,就是故土与我心心相映的牵绊。
我知道,我永远都不是松树沟的匆匆过客,尽管我回来又走了。
我回来,想暂避一下喧嚣,让心灵获得片刻安宁。
竹林里有一眼古井,喂养着木桶、灶台和炊烟;竹林外有一条小溪,浇灌着稻子、小麦、花生或者玉米。井因此清幽,溪因此长流,宛如鲜亮的童话。
我习惯屏住呼吸任流岚倾泻,任云朵越走越高,任小鸟忽隐忽现,任松涛和竹韵一起合奏春天的旋律。我知道松竹都是我无法攀援的高度,只有风光、只有云翼、只有目光可以超越。一只鸟在竹枝上高憩,阳光把它的倩影拉长,我感到无比的欣然。竹始终精神饱满,在风中婆娑起舞,让风彰显,仿佛时光用澄澈浇灌思想,无限延长。
阳光垂直下来,群山逶迤,大地群芳。斑驳光影忽明忽暗,在岁月尘埃里化为乌有的早年记忆景象,让我有些忧伤。还是那漫山遍野的松竹,高耸着,植根于高坡岩石上,不管风吹雨打,烈日灸烤,总是沉默不语。纵然地老天荒,任时光拂去或留下幽远的苍凉。以巨大的神力支撑着,用恒久的绿色让子孙得以永生。我不知道在时光的深处,它们怎样完成了它们的使命,但我分明看见,这些松,这些竹,披星戴月,坚持向上,坚若磐石。
这些竹,也许识得竹林七贤,也许识得东坡、文同、板桥?能识得我么?
我已不再是那个少年,步入了中年。我看见一棵新笋站在高处,它是否也和我,用一生学会对根的感恩
远方是苍山,是云海。
我的目光迷茫。我知道我的视线之外,只有高大的秦岭,不是松竹林。在密林深处,我找了一块青石躺在八月的阳光里,让扭曲的身心舒展。
我不想站在高处眺望,不想看到被砍伐的松竹,因为那些松林,以及雨后春笋、雨后春笋般疯长的牛群羊群,养育了我和村庄。我把自己称为一竹,向家园投去光明的颂辞,这样的时刻,我知道,所有的竹都会向松涛致礼。我只想做一棵竹,不图峥嵘,只为家园之上,所有的美梦得以绽放。或者燃烧噼啪的火焰,烛照世界,以挺身雪野的傲立情怀廓清世界。
松竹是大山的染色师,让阳光更澄澈,让雨水更温和,让万物更丰腴,持久地温暖村人。
我无法置身虚幻中,营造心中的风景。我习惯了仰望,我不可能还有另一种选择。
可是,我更愿意用一种平视的目光,温暖我的同类。不去想那些风暴,那些斑驳的血痕,用一颗善良的心,守住一些鲜亮的日子。
5.守望远方的那山那河那些人
这一刻,上弦月沉下了银河。坐在宁谧的午夜与凌晨的分界线上,心如墨水般散化开来,却不想墨守什么成规。
傍晚回家,路边遭遇一枚在风中舞蹈而坠地的金黄的落叶,我知道这是一棵树最后的辉煌,在幽暗里,落叶像马濠公园灰暗的水里,我看不到的鱼儿的眼睛,但它一定像敛起翅膀的鸟儿,在巢上眯着眼睛,或睁大眼睛寻找光明。
飘零的落叶无人能懂,时光要带它去哪里?只有远处的那棵树,依旧怀着春天的梦,它懂得这是一次起程,不是终结。如果有一天,这些树也老了,那么这落叶,还有谁会牵挂?我猛然打了一个冷颤,弯腰拾起这枚红叶,夹进我的散文集《一竹斋语》。我想,无论岁月强有力的手臂,怎么在我的秃额上留下多少斑点与无奈,至少这枚书签里,还藏着我青春的梦。
人说孝心不可等,我的爹妈在,我却不能守在他们身边。父母终将离开我们,就像春天解冻的春水,不论流到那里,最后还要回到生命的源头。那么我呢?前路杳渺,若那一天要骤然降临一场风暴,就像这避不过去的冬天,就像我拾起的地上的落叶,瞬时就能摧毁我生命的呼吸和内心坚守的堤岸。或者在暗箭之下,或是在雷霆淫威下,眼看自己坠入深渊。没有谁能拯救你,自然就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也许内心深处的坚守太弱不禁风,就像是命中注定,不是依稀或仿佛,于是我心在黑暗中又一次陷入夜幕中沉沦。
这时候,我的心闪电一般穿越千山万水,回到我的松树沟,我的木鱼河,我的杨家院子,回到父母的炕头。我不想在这时候用枯叶回首往事,用一个梦去粉碎另一个梦。
我不知道,一枚落叶是怎么在翌年的春天回到大树的身上,就像我不知道一滴水怎样才能回到自己的最初。但我知道,在万籁俱寂的深山深夜,无论我风雨交加,还是雪上加霜地在某个白天或某个夜晚回去,父母都会在苍凉的夜色里,为我打开房门,把我像流浪的小猫小狗那样收留。
这是生命之痛。抑或永远只能行走在路上,而回不了家。你没有跌倒摔跟头,也没有中枪流血,失去自由,可眼里有蝉翼一样的泪雾。没有人知道,我们会比一棵树活得更难,或者在春天,找不到自己扎根的土壤,找不到自己心爱的人,无法像燕子在屋檐下呢喃。
许多人在我们的前面走了,还有许多的人跟在我们的身后。我在夜幕的天罗地网里奔走,在山之巅,在海之角,以沉默与孤独对话。所有的回声都是冰冷的风,我的独白,就像茫茫林海,就像滚滚波涛,每一片落叶,每一点帆影,都由风发出悲鸣,让大地、让大海悲恸。
夜无声,山无语,海无言,心亦无眠。
可心,活像一只欢蹦乱跳的兔子,深情又闪烁着昨日的泪光,要回到故乡。回家的路,何其漫长呵,谁知道一只兔子的忧伤有多沉重,谁知道一棵树的苦衷,一片云的怅惘,一份爱的凄美,在这苍茫的夜色里,最深的疼恍若浮尘。我无法把一只兔子带回故乡,就像我无能把落叶带回枝头,就像我无法嫁接一只鹰的受伤的翅膀。
天上只有流云走在路上,也没有人懂得风的心情,用手抚慰云断归途的忧伤。不必想爹娘的安康,不必想故乡的模样,不必想尔虞我诈的伤,不必想善良的心断肠,就让自己置身在黑暗中,把自己还原为松树沟的一棵松,木鱼河的一滴水,小村里的一个儿子。何必要在乎谁的脸色,何必要向某些人事、某些东西奴颜婢膝呢。在星光下,在蓝天下,就做山坡上撒欢的牛羊,谦恭而快乐,彼此相爱,相互致意,让人性明亮的部分继续月明风清,而不被拉扯到无边的黑暗与涡漩。
钟在敲响,云在移步,风在喧嚣,愈加苍茫的夜簌里,我用灯盏找回灵魂。把春天留住,把善良留住,期待黎明的曙光。
此时,心缓缓透出一抹亮色。那是一双如同杨柳岸晓风明月一样的眼睛,在梦里吻我。我用一生的追逐,去换取那一个梦幻?!
我守望远方的那沟,那河,那些人,我也热爱身边的这岛,这海,这些人。
6.手把崖滴水洞遐思
水是清亮的,水是柔软的,水是平静的。
这是水的一面。它还会是骚动不安的,是气势汹汹的,是咆哮如雷的。
我小时见到的最大的水,是家门前的木鱼河水。平日里就那么清澈而平静地流着,一旦下了暴雨,或阴雨连绵,它就洪峰爆发,河水混浊,涛声惊心,掳走河桥,淹没人家或田地。
我上小学要过一条小溪,或者说是个沟壑,平日里不用脱鞋跳过横在中间的一块大石头,就到了彼岸。在村人眼里,包括在我眼里,充其量是条小溪,但山洪爆发,就不是小溪的样子,俨然可称为一条小河,无数次在没膝深的洪流中险些被冲倒被卷走。渐长,这溪就在眼里不是什么了。即或这样,我也深知水的厉害。
手把崖,在木鱼河的南边,沿着它的流向隆起的,从崖对面的低处看,是陡峭的悬崖绝壁,用手断然是爬不上去的。我不知道为啥叫了这个名字。
手把崖上的滴水洞,在崖顶部的边缘。放牛时,一只羔羊贪吃一片青草,不知怎么钻到了那里,眼看到了吃饭的时候,小东西唤不上来,我急了就攀着树木,到了那里,发现了那个滴水洞。
水在滴滴答答地响。那时,我还不知道水滴石穿的这个中国成语。
从什么时间有的这个洞,水从哪里来,滴答了多长时间?我都不知道。我只是好奇,一好奇原本想抽羔羊几棍子的,小羔羊因我的好奇也免受其责罚。
水是从崖缝中渗出来的,一滴一滴地在洞里滴答,有杯子或碗接起来可以喝,水就这样一刻不停地滴着,我把它叫滴水洞。那时,只是觉得好玩,没去想多少,也想不了多少。比如,这么滴下去,会不会把整座山滴空了。到是有点后怕,若是崖塌下来,这世上就没有我了。去年在灵山岛的羊礁石景点去看千层崖,路过了一个滴水崖,水半天才滴落一次,远没有我记忆中的手把崖滴水洞有意味。
那水不是滴,是往下落的,从高处往下滴,像一枚箭簇,好像有控制的开关,一滴接一滴地射下来,落在脚下的一块石头上,那石头已有碗大的一个坑。但没有外流的水,只有地面上是湿润的。水比石头还坚硬?是当时脑子里这么转动的惊诧。石头在下,滴水在上,石头不能躲避,只有迎接,迎接的结果水滴石穿,水也就粉骨碎身了。
此后,再到手把崖放牛羊,我就带了一个竹筒,把牛羊赶进坡,不用我管它们吃草,我就轻车熟路去看我的滴水洞。我用竹筒接水,一个时辰就能接下半筒水,渴了就不用再忍耐了。
读书后,我有了一些想法,如果我没有发现这个洞,水和石头不还是这样的。在荒无人烟的山上,水和石头都是沉默的,如果不因我涉足,它们也许就沾不上人气,不知道人是何物,水和石头的交流,就像牛羊要人放牧一样,成了一种必要。难道动物、植物跟人一样,也怕寂寞吗?也许,水不想寂寞才挤破崖石,也许石头不甘寂寞,让水有了渗透的间隙,石头也不想寂寞吧,于是水和石头就这样产生了共鸣?这让我更加感到兴奋起来,没有水,石头不会发出声音,没有石头,水也不会发出声音。
那个竹筒还在那个洞里,不知有无别人去过,我不得而知。
现在回想,那时没有,当我的脚步远去,我是不是打扰了它们的和谐,或者宁静,也许再也没有人走近,也许走进的人更多,而我离开了,再也没有去看过。岁岁年年,水与石,石与水就这样鸣响着。那水还在滴吗?那是非常动听的天籁,石头是水的歌,水是石头的音符。
去与不去,都嫌多余,去了又怎样,最终留下的,也许仍然是那滴水和那石头,除非水源枯竭,除非时间覆灭。
我突然感到,有风掠过我的身体,我敲击键盘的指尖是凉的,脚趾也是凉的。其实这与它们无关,夜已深,是冬天的缘故,不全是我的错觉。可我的睡意全无。
我依稀又站在滴水洞前,看见光秃的崖壁,长着我叫不上名字的草叶,垂下我不认识的藤蔓,有点水的蜻蜓,有结网的蜘蛛,还有蝙蝠,这些也许四十年前就有,只是被我忽视。
我伸出双手,时光的纹理清晰得让我惊愕,陷入时光深处的暗影,遥想。这是岁月的剪刀,只轻轻一挥,咔嚓就剪去了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我还想看到些什么,却只听见阴风一个劲地吹。能有什么是我的?包括自己,终究有那么一天,一切都将归于比泥土更薄冰的尘土。
如果我是松树一样的儿子,奶水是最早进入我血液和思想的,尔后从根须上升到叶脉、花朵,并且贯穿一生。渗透进命运里的,不只是奶水、水、酒精、血液,还有泪珠、汗珠。是水滋养了我,也统治着这个世界。
7.如蛇盘居在夜的一角
由水,我似乎能看到那条生命线的尽头。
水要不想动荡了,可以结成冰,可以沉入地下,藏而不露。就像我们,累了,或倦了,就要停下来歇一歇,睡眠,补充能量。它们就卧在崖壁上,蜷在盆景下,躺在岩缝中。也随心所欲,在哪里都可以睡觉,并且做梦。
水的千变万化,谁能说清,有岩石滴水,有低洼之水,有雪山之水,到北极寒光闪闪的冰川;水从涓涓的细流,汇成江河湖泊,奔腾到浩渺的大海,水占据着世界的大部分地方,引领着我们的思想流动而飞翔。
水从不掩饰自己的本性,有清亮,柔软,平静的一面,也有阴郁、愤怒、激扬或渴望动荡的一面。上升到美与丑、善与恶来说,可以滋养世界,也可以泛滥成灾,水在开与合之间,会造成堤决、舟覆、人亡。水火不留情。水在发怒的时候,会摧毁我们的家园,带走我们的亲人。
一滴水可以穿石,一滴水就是一滴水,尽管找不到自己的面孔,也闪耀着水的光芒。换成一河水,一湖水,一江水,汪洋大海呢,就可以掀风鼓浪,惊世骇俗,轻易吞没一个王朝,就像造反或者兵变,就像海啸或火山爆发,找不到自己面孔的滴水会成冰,冰冻三尺,凝固成千姿百态,难免也会沦为罪恶的随从或帮凶。
这样的无数瞬间,叠合成我们的历史与人生。谁能说清,哪一瞬间可以忽略,哪一瞬间需要重视,哪一瞬间是轻浮,哪一瞬间是凝重呢?
逝者如斯夫。有两位先哲早杳无踪影。人如何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呢。
犹如一道闪电,穿越时空的同时穿过我的内心。我的青春和梦想,不会回到摇篮,也还不想走进墓地,但我有被水濯洗后被掏空的惊悸。我不至于是惊弓之鸟,时间的脚步,让我明悟,奔腾固然重要,停下来思考,并且做梦,一样重要。
我们离不开水,饮水思源。乳名是属于故乡的,在故乡长大,长大的还有自己的村庄或城市。一滴水构不成春汛、春潮,也兴不风作不了浪,但若水乳不交融,照样是可怕的,就像缺血或大量流血,苍白,或是痛苦,一样写在脸上。
高天上有洁白的流云,大地上有湿润的红唇,才是我们的天泰地安人和。
花的记忆里有水,树的梦想里有水,草的生长中有水的纹理,女子的眼波里有水的流动。水是我们的灵魂。水是华美的诗篇。水是地上地下的动脉,深藏不露。水是一切生命的命脉。有了水,爱才能寸寸缕缕灵动鲜活。贵如油的春雨是水,倾盆大雨是水,滴落在地上是一个个响亮的吻,和我们快乐地如影随形。
水是我们生命的底气,就像银行里的存款,为将来的人生奠基,但现在跨越式的生活,铺张浪费的奢侈,对水的污染,难道我们能不隐隐难安。
面对越来越深的土层里蕴含越来越少的水,请抚摸脉络,拾起碎片,拥抱自由,我们必须谦卑,接受大自然的馈赠,对水的依恋不仅仅是我们,还有植物们、动物们,地球上的所有生灵。
此时,我想垂钓一滴水,一片雪,为自己忏悔。我们不能待到无法挽留失去的光阴,都凝固为风干的侧影。所以我原谅自己,对曾经流逝的水。我以秋为春,以夜为昼,以书为友,以字充饥,愿唤起你对水的珍惜,犹如对待我们的爱情。请珍爱每一滴洁净的水吧,就像珍爱每一次为爱情流出的纯真的泪。
我的属蛇的。蛇也是喜欢水的。我的命是火命,不能没有水。我的故乡有木鱼河,我的梦乡里手把崖的滴水洞。
青岛散文家韩嘉川在《老屋与河流》中写下:
老屋干透了。在河流与森林旁边,老屋再也没有水分了。
日子老了……
8.颠簸而来的包裹
腊肉、木耳、核桃和板栗,分装在四个小塑料袋里,然后不分彼此,装入一个盛过大米的蛇皮袋,从远方一路颠簸而来。它们从陕西踏上邮路,跨越中原和黄河,然后抵达了山东的青岛。打开它们,我就像打开了村庄的一年四季。
打开的时候,手有点微微颤抖,我羞愧,愧对生长它们的那方高天厚土。
腊肉在墙头长时间悬挂后,已远没有年初那样温润的光鲜,只有残余着的柏树烧烤过的焦油味,让我想起杀年猪和那一堆柏枝燃旺的大火。从架上割下来的白花花的猪肉,在火的一番烘烤下,油掉到火里噼噼啪啪。吃过杀猪饭后,腊肉就被烤得黄澄澄的,喷发出混合了柏木香的诱人气味。
从中午到晚上,从左手到右手,一头还嚎叫的猪就没有了,变成了一吊吊拴上棕绳的腊肉。槽头缺了位,父亲虽一言不发,却知道谁家产了猪崽,来年槽头不会空着。
父亲的手掌不大,却很厚实。杀猪、摘耳、上树打核桃、板栗,常能牵起一串串笑声,叶子的哗啦啦,就像我在树下的吆喝,嗓音清亮。
记载我青葱岁月的果实,在阳光下隐藏蜜意,印显在我的心里,那么安详如父亲的脸。每当夏雨后,每当秋风起,我跟着父亲上山,或是背篓,或是掮包,淌一身汗水,就换来一家人的笑逐颜开。
那时候,我对腊肉、木耳、核桃和板栗,包括更多养育我的食物,没有思考,也缺乏关注,更谈不上亲近。只是知道不能偷懒,付出汗水,就从山上背回家,属于我们的食物了。可在吃素食的母亲的眼神里,这都是自然的馈赠,是我们的福气。母亲说,如果树上不长呢?现在,我看着它们,萦回的是秦岭的十万里大山,和父母亲来自故乡的笑貌乡音。
是的,它们都很平凡,是大山的产物。养育它们的是秦岭的土壤和雨水,养育我们的是它们别无选择的献身,如果它们也有生命的话。我就是它们滋养的。可它们无悲无喜,一年年在特定的季节消亡,一年年又在特定的季节新生。我不知道,我身上是否有它们朴素与淳厚的品质未泯,但我相信我是带了它们的气息远行千里。
睇视窗外,依稀炊烟中又飘起山珍野味的清芬……
从心出发,我只有感恩。
我不是树,能在春天把心事吐出来,在风中飘飞,让树枝发芽,尔后结果。我不是布谷,能发出叫春忙种的时令,做农人的知己。可我看不见树绿鸟啼,我就不快乐,就像没有春天。事实上,只要有一点付出,哪怕在最小的角落,也有秋的收获。
突然想起用洋葱烧木耳,那么干瘪的几朵,就泡出一小碗木耳,剥葱时所有辛辣的感觉,随洋葱的刺鼻涌上心头,剥一片,就少一片,一块葱剥光了,葱的一生也就终结。我禁不住潸然泪下。
这就是尘世,尘世上的生活。
疗过旧伤,又添新痛。有明月清风,还有暴雨雷鸣。
想给父亲打个电话,不知说什么好。夏已去,我的诗才开了个头,似乎已到秋深冬初。
万物如常。今夜我是个问号。我想追寻什么?谁的热泪在飞?谁又是我心中永远地追寻?
9.做一块石头
秦岭的主体,是绿。树茂林深,花枝招展。就连石头都被染绿了,石上孤树独立,或花团锦簇。
与秦岭挽起胳臂的大巴山,连着荆楚、巴蜀,也是以绿色为群体,拱手环围着享有小江南美誉的汉中盆地,让汉中成为一片平原,一角绿洲。
汉中,是我故乡的最高首府。
作为华夏地理版图的南北分水岭,秦岭也有很多的石头。如擎天一柱的太白山,终南山,但秦岭的石头远不及闻名遐迩的泰山。
泰山已成为一个民族的符号。
对于家庭,对于国家和社会,对于世界,它是稳定、责任、权威的象征,寄有形与无形,其本身已超出山的范畴,成为中华民族永恒的图腾!
谁敢说,秦岭和泰山不是中国的脊梁?
我来山东青岛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来到这里,我的心像碧海蓝天一样,那么高阔,那么辽远。
海于我是陌生的,新鲜的,好奇的,也是震撼的。
更为震撼我的是山东的山,我登过泰山、崂山、大珠山、小珠山、五莲山、九仙山、沂山。山东的山,主体是石头,那雄奇,那伟岸,那像水墨画的鬼斧神工,让我触目惊心,心神恍惚。
站到泰山之巅,我渺小得就像一只蚂蚁,对雄鹰只有仰望。
我想起孔子说的: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我想起杜甫的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从泰山,我拿回一块普通的石头。下山后回瞻泰山,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做一块石头!
我写下的文字最多的时候是在青岛西海岸的珠山脚下。
我写下的文字不比泰山的石头,那么集日月之精华而名贵,好在还算结实不轻浮;我的心性受黄海之水的浸泽,亦变得澄明,清爽,像鱼一样自由穿梭。我的已经日渐衰老的骨头,因接触了太多山东石头的碰撞,就像石头,变得水一样的年轻,坚定,海枯石烂,它不会轻易就被同样坚硬的东西所灼伤。我的肉,我的皮肤,畅饮了海雨天风,而饱满,温润。石破天惊,沧海横流,让我的灵魂,浩浩荡荡,海阔天空。
当我在纸上写下做一块石头,我的心不再空洞,它比泥土更低,比飞鸟更高。同时,我警告自己: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道理从小就懂。
老家的门前是一道石坎,依地势而筑的,有十米高,二十米宽,宛若一堵石墙。若放在现在的城市里,怕也是一道风景。
十岁那年,在父亲的率领下,我也是抬石筑坎人之一。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真被自己搬起的一块超过自己能力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幸运的是,脚下有小石头替我受伤,我则安然无恙。
这是石头最早给我上了一课。祖父说:要学会不吃哑巴亏。
在我的老家,石头用途多矣,做房屋立柱的垫柱石、砌墙根基、房前的檐坎、垒鸡窝、拦浇灌田地的水坝、沟渠筑路、凿石碾、石磨……
石头在烟云与风雨中,像树露出嶙峋的骨,我的乡人,在风雨中农耕,也像树,像风雨中的一块块石头。还有健壮的牛,在坡地上拉犁,在磨房旋转,闷热的空气中,父母那旋转的斜影在西下夕阳中,浮在空气中的汗水的凝重,并不比磨盘轻松。
铧犁破土,石磨旋转,一张张犁,时时响起父老乡亲的吆喝声,响遏行云。一面面磨面的石磨轰隆隆,剪贴着一个个母亲的背影。蓝天下面翻起的泥浪,旋转的磨房,是瓦屋的梦想,那些浸染欢笑的麦香,升起一团团晚炊的悠扬。
那一双双粗糙的手,包括我的小手,把一把把种子撒在地里,把一粒粒麦子送进磨眼,种出的是乌金一样的麦子,磨出麦子内心的洁白。
疲惫的老牛,有时让我心悸,它猛然地一个停顿,我担心它会被肩上的绳索窒息。它就像风摘走叶子,猛地抽搐一下的老树,每转动一圈,就像每片叶子的离去,牛和树都踉跄着努力站稳。
在夜与昼的枝柯间,我像鸟长大了,飞走了。但我的忧心忡忡,我的扑朔迷离,还留在那里。我的松树沟,木鱼河,亲人,牛羊,那些石头,我带不走,也无力眷顾啊。
做一块石头。
不求美丽,只求密实,坚硬。
石头沉重,沉重得就像死亡,我更多想到的是由此衍生的翅膀和飞翔。
开天辟地,宇宙洪荒。浑浊、浑沌不是天地的主宰,每天都有草的清新,鱼的鲜活。
石头在搬运和迁徙中闪光。
我不就是一块石头么,每天被搬动,再跌落,沉坠的声音,或清脆,透彻,空洞,更多时候像破裂的玻璃,有一种心碎的刺痛。
是一块石头,但又不仅仅是。
我们在这样似是而非的交错往复中,完成相互之间的打量,日子与日子,人与人,日子与人。
10.像一条河流那样
渡口,摆渡,跟水有关。
十三岁那年,跟父亲在金水河口坐过一回渡船,我记住了渡口。
拴舟子的河口就是木鱼河的入口,在这里,木鱼河归隐于汉水。
当我在青岛坐巨轮穿越胶州湾,或去海上的灵山岛,我就想起金水河上的小舟。
那是一条我敬畏的河流,横渡黄金峡,穿越苍茫的秦岭。
饮水思源。谁会临渴掘井?
每一条有名未名的河流,都孕育着一个地方。
河流是深情的,也是有灵魂的,承载着一河两岸的土地、田园、村落、人家,与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灌溉庄稼,滋养果蔬,是人畜饮水的来源与保障,让树木成荫,让稻麦满仓,让果蔬飘香。
人类祖先逐水而居的生存智慧,让河流饱经沧桑,让河流源远流长。从历史的烟云中流来,与清风明月一样,经历无数朝代的更迭。日月轮转,风云变幻。
把昨天、今天的故事与传说,演绎成一条河流的文化,一个村庄的文化,一个城镇的文化,一个民族的文化。
从空中鸟瞰,河流是一条蜿蜒、闪亮的飘带。
绿色密集之处,炊烟摇曳之地,必是一条河流恩泽着广袤的良田与沃野,河流的精、气、神,使两岸才有勃勃生机与无限活力。
在诗人眼里,缓缓流淌的河是会唱歌的,两岸的花香稻菽是从它内心流出来的优美旋律,民谣风情是它的歌词,村庄与城镇是写下的乐谱。
每一个黄昏,每一个黎明,荡漾欢畅。当冬天过后,在春天,又是一个故事的序言。
每去木鱼河边的路上,亢奋。
在木鱼河我可以洗掉一身的泥腥、污垢,变成俊俏的少年。
风是香的,花是香的,连少女的目光也是香的。
和村人下河抓鱼摸虾,嬉戏玩耍,会几下狗跑式游泳,就是在木鱼河里。
和发小去河边浣洗,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手掬清澈的河水泼湿少女、村姑们的裙子,让她们的乳房贴身而隆起,倒影在亮亮的河里,把她们的裤腿湿透,热辣辣盯视她们藕节一样白嫩的手臂、脚丫。
我在河边呵,浣洗衣裳,也憧憬爱情。
我遥想汉江下游的长江,遥想羌笛声里出塞匈奴的昭君泪浸透的香溪,遥想那个浣花溪里浸出薛涛笺的唐朝女诗人,遥想沈从文的湘西那个白塔下摆渡的翠翠……
感谢我的奶奶,在我幼小的心灵间,留下一方独自哭泣、做梦的角落。
那角落,藏着她许多的庇荫、愁苦,悠悠荡荡。
那角落自由而广大,使我的心间,装下了一条宽广的河流。虽然木鱼河不能行船,不能船上炊烟袅袅,漂洋过海,去异域或远岸。
但斑驳的角落知道,岁月跟船一样向着一个方向。奶奶早已走了,她睡过的温热的土炕还在,再也走不进厚实的胸膛和广大的温情中,那炕头已经薄凉。我被无形的一只魔掌阻隔,它把我挡在了奶奶的视线之外,我是她的孙子,和父亲一样是她的小孩子。
我的头颅就像船角昂起橹,和父亲黑红的脸庞一样,透着木讷与狡黠。
河流,船,我是他们必定需要承载的内容。他们,首先是奶奶。奶奶没有自己的名字和信仰,而我有,我有他们的信仰和勇气。
我能做的,就是俯下身体,把姿式放低。我就是一驾忍辱负重的牛车,愿意载着他们往前走。
父亲是种地人,也是牧羊人,他领着能回家的稼禾羊群回家了。
可我被一行白鹭牵引。连同一片盛大的光芒,带走了。
父亲,今夜你听见我的忏悔了吗?
我们都还活在这个大地上,只是距离远近而已。我们是一棵草,或一枚庄稼,做一棵树多难。我自己活着,也将你供养。对有名无名的植物,那些浩繁而单纯的事物,那些晴朗而阴郁的事物,以及峰回路转、喜极而泣的事物。
原载2017年中国石油大学出版社《萃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