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性书法
文/林个个
书法不是养尊处优的宠物,也不是悬挂在时代的边缘,用以谋取功名利禄的装饰品。当书法和所谓的道德与名望互抛媚眼,作品就成为披在书写者身上的羊皮。极力粉饰自己凸显不了作品的价值,八面玲珑的解读不是作品的真正代言。深入,再深入,摒弃表面的浮华,回归作品本身,这里有真实的表达,美丑与优劣将会一览无余。
书法不是随处可见的标语。有的标语仿佛一条一条的绷带,看似绑住時代的伤口,淤血仍不断渗出。驱使各种手段美化自己,即使高举书法的旗帜,却与书法精神背道而驰。
怀想东汉的赵壹在《非草书》中所嗤之以鼻的时人,他们因草书而“十日一笔,月数丸墨,领袖如皂,唇齿常黑”,甚至于“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腮出血,猶不休辍。”这种对草书如痴如醉几近乎疯狂的热爱,已经超越了小我的限界。这正是我们早已遗忘的生命性书写。
书法既然是艺术,那么除了古已有之的对学识、修养作优雅地书写之外,还必须有时代的烙印。书写者要与时代交谈,包括审美情趣、思想倾向甚至灵性危机。书法是时代借助书写者之手写下的心电图。
不妨在某些时候,走出窗明几净的居室,进入溅着汗水并热气氤氲的劳作,劳累中体验人生之不易,体验生命之真实。那种沉甸甸的甚至接近于沉重的感觉,正是我想以挥写毛笔之手去把握的东西,其中就有手感。手感不是一味地在纸上习得,而是要全身心地投入。要精彩地安排好间架结构,要让线条成为书法的生命线,别无他法,就是投入全身心。
书法之于绘画,其表现性受到一定限制,但不能籍此为理由,安逸于既有的楼阁。以画入书,非书非画,亦书亦画,并且凭借诗性的引领而前行。面对大自然、生命、人生……我相信书法也都可以表现。可以是抄写诗词的形式,也可以有其它的形式。对于这种表现的可能性,需要寻找,需要尝试。
曾经的一个早晨,阳光灿烂,我乘坐的巴士在红色信号灯前停下。一群穿着粉红色制服的幼儿园小朋友,在老师的带领下,看好左右,手拉着手横过马路。突然,小朋友们活泼的样子让我莫名感动。我仿佛看到横在眼前的人行道成了一架钢琴,小朋友们宛如键盘上跳动的音符。
因此,我问自己:“为什么不把这份感动用书法表现呢?”我想起《百子图》 ,画着一百个姿态各异的孩童,而我,也可写上大量的“子”字、“孩”或者“童”字。《斑马线琴键上的音符》是作品名。首先,画好钢琴键盘,再用浓墨写黑键,用淡墨写白键。并且,从字体的选择上,以富有象形意味的金文为主,其他各种字体为辅。或轻盈,或稚拙,这需要度的把握。过马路是交通安全问题,孩子们如何做到真正的不怕,这需要大人们的关爱。“斑马跑回了丛林,留下了斑马线琴键。都市的孩子们,你们天天路过,天天弹奏:生命第一,呵护第一。”
有时,走在夜里,我和影谈天。于是,灵感的火花次第盛开。艺术的额头盛开的不是人造花,而是灵感的火花。在火花的亮光中,《影系列》有了构思上的雏形。在《影系列》中,有以三个或淡或浓的“影”构成的作品。作品的“乡音”来自遥远的唐代,来自李白诗《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那种品酌孤独之酒的心境,是那种形影相吊的酸楚。千年之后,我仍可以望见诗人之影以及花影与月影摇曳成如梦似幻般的一幕。但是今晚,酸楚被风吹淡了,我想再现的,是影子们“你斟我饮,诗兴的银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河合隼雄在其《影的现象学》中说:“一个人一旦降生于这个世界,自己的影子就开始存在,和自己一起成长。然而,人死之际究竟会有怎样的变化呢?是和自己一起葬身于泥土之中,还是如初次摆脱主人的束缚而获得自由的奴隶那样,自由自在地遨翔呢?或者,影子是否也拥有他的墓场?不,影子
和他的主人并不一样,他不断地因光亮的存在与否而消失而再现,进行着死和生的轮回转换。”不论古今中外,不论现实的与非现实的,影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或意象。活在忙碌的当代,我们倾听过影的私语,和他促膝相谈吗?书写“影”,我还会继续,不,与其说是我写,不如说是我和影一起写。
纸是可贵的。在纸未发明之前,古人们在龟甲、竹简、木简上或刻或写。而在纸问世之后,仍有人挥写在纸张之外。王献之看见身穿洁白长衫者,便激情难以按捺,在上面提笔作书。杨凝式不喜作尺牍书,每遇山寺庙宇,便作壁上书,一吐胸中块垒。
曾经,从黄叶纷飞的树林下走过,我也有一股冲动,以叶代纸,写写如何?落花令人感伤,而落叶催人遐想。“秋日夕空下,落叶翩如碟。飘然一瞬间,历经几亿劫。”
金秋又来临了,我就用半枯黄的银杏叶写小楷,《兰亭序》也好,《黄州寒食帖》也罢,取其内容,用自家笔法,且谓之曰《枯萎的绿荫》。这既是环保层面的隐喻,也可假想“活化石”的消逝与人为的关系。绿荫的枯萎,也是精神的枯萎。先人们留下了丰厚的经典,我们应该感谢,但一味地模仿,不敢有所创新,这样的书写徒有其表而已。有一段时间,我的书房里有了一大堆写着经典内容的落叶,太多了,就交给环保工人,烧了吧!
佐藤胜彦在《心灵的书画》中谈到“书法和幸福”。他认为:“在现代社会中,抱有‘不被社会所认可的书法谈不上杰作’的错误观念的人为数不少,什么都拿社会作为价值判断的标准。然而被称为幸福的东西,必须是自己作为实现价值的主体。因为这个所谓的社会,自我的价值受到损害,一味地卑躬屈膝、盲目追随,主体的自我已去向不明。”对此我有共鸣。不管在我们国内还是日本,都流行段位级别之类的评定。与一些人聊到书法,似乎很难绕过是否参赛得奖的话题。有时,当我坦率地告诉他们,我的身份几近于一穷二白,他们的脸上现出飘忽的神情。
凡事有个大致的标准,但是为了某些既定的标准去书写,那么大可不必。因为这种行为多与书法的本质――心灵的表达、生命的感动无关。这不是闭门造车,不是狂妄自大,而是一切遵从“主体的自我”。某种标准的干粮可以充一时之饥,但不会让鲜活的自我茁壮成长。
作者简介:
林个个,原名:林云峰,男,书法学博士学历,诗人,书法家。1975年出生于中国福建省福清市,1999年11月年来日求学。现为全日本华人书法家协会常务理事,兰亭书会东京研究院研究员,墨圆会书法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