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思在庙张
文/张智勇
人一生故土难离,故乡难忘。不少人的作品总是对第二故乡念念不忘,反而却忽略了他们生于斯地长于斯地的根。我就为曾成长过的干湫子写过三篇文章,但为自己的出生故乡著文这才是首次。其实,我在干湫子和故乡也不过分别呆了四五年时间。故乡作为一个人的生命之源所固有的刻骨铭心,留给游子的思乡怀乡病,不仅仅是一些人言乡必提的狭隘的乡愁,更是一种包含了童年少年乃至一生生长过程中的幸福、忧伤、欢乐、悲怨等多种五味杂陈复杂情绪的乡思,是一些凝入血液生生世世永难忘怀梦中追思贯穿心旌的记忆,是一个人魂魄精神心灵的栖息地。最忆儿时在老家。人们更应更多地去写有着根基称谓的故乡,因为她是自己的唯一。
我的故乡在北方“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边”的董志塬上,村名叫庙张,一村人祖祖辈辈尽皆姓张。溯及古往,几无二姓,传说旧时村子四角有四座庙,故而最初移居此地的先祖便将其命名为庙张。可从我初黯世事起,并未见过一座庙,只是村子处于坳心心,四周不临一寸沟壑,欲观清幽静谧所在沟沟岇岇的苍茫雄浑,尚需行走几华里路,这在具有丘陵沟壑地貌特征的董志塬上倒是鲜见。
庙张,几十年前是隶属于庆阳县今属西峰区什社乡(公社)的一个自然村。因人口繁衍增长,“包产到户”时一分为二。后来农村居民按户编号时,家家户户门牌简写为“庙东”“庙西”,以致远嫁南方的女儿一次看到图片时问我“庙西是怎么回事?”“80后”的她虽在故乡一天也没生活过,但她还是不会遗忘故乡,不会不关注故乡。其实,在七十年前乡绅姻亲李涵养先生为张氏撰修的谱牒中称庙张先民“明末清初迁徙于山西洪洞大槐树”。可见,“大槐树”才应该是我们庙张人的根。也是难怪,“南有石壁村,北有大槐树”,洪洞大槐树纪念园大殿中供奉的迁出分布于全国二十二省市及海外的八百姓氏首位即是“张”姓。由此可见,祖先来自大槐树或许有几分道理。然而,遗憾的是庙张张氏的来历,除李先生家谱中一句外,至今并未见诸文字正史野史。未见文字记载,仅凭口耳相传,殊难成为定论,故而庙张及其宗族的落脚和衍变历史成为二十年前我重修张氏总谱时的新的悬疑。尽管那次我也费了不少心思和精力,甚至专程光顾陕西泾阳县和西安的两处四队“庙张村”调查,前往山西洪洞大槐树纪念园“寻根问祖”。
往事如烟,一幕幕时常浮现眼前,故乡如同贾平凹筆下的百年秦腔老村,历史悠久,自明末清初移民扎根此地繁衍生息,已近四百载春秋。古时来了几人,如何安身,如何选村址,如何刀耕火种,又是如何形成村庄、修建庙宇,均无所考。只是曾听祖父说过,清同治年间回民部队由陕入甘,时在董志塬设置“十八大营”,其一部驻扎什社,故而古城方园远近人众悉数躲入城内,凭借坚固土城,成城众志,久攻不克。回人财诱更夫,垂吊笼筐,收银开门。城门启处,更夫即成刀下之鬼,人财两空,演绎了又一出人为财死的悲剧。
城破之日,尽皆屠戮,人众做鸟兽般遁逃避祸。庙张张氏,幸余七人,暗觑回军退走后,重返旧居,复振家园。另有四位祖上,出城后西行立足塔头。此前,村中富户,人称“西面园子”,财旺地广,西安解放路店面皆属其所有。他们早在回人自秦起事一年前知悉,收拾金银细软南下,避难陕西,唯遗田产房屋,为我返乡祖上占据。又若干年后,西面园子娘舅某地罗氏来人,要求得其业者继嗣顶门,我的三爷四爷便被过继。
西面园子人虽离去,但乡思仍在绵延,遂将渭河北陕西泾阳县高庄乡木家村新地继名庙张,后又将再迁之地西安市未央区谭家乡联合村之村庄取名庙张。无独有偶,我重修家谱时,先行征求大哥致维意见:是否需要赴陕西寻访?大哥答:去一下,问清了好,问不清就不写了。我一日之内,顶着烈日,坐汽车、乘三轮、再兼步行,造访了位于渭河南北两地的庙张队的古稀、耄耋之翁,始知谭家乡联合村之庙张源于渭河北高庄乡之庙张,言木家村之庙张明末清初徙自“山西大槐树”。由此,口耳相传其来自我之庙张,更难确定,只能存疑。但何以相隔几近千里的陕甘两省之地的村名完全相同,岂不怪哉!走访得知木家村亦分为庙张东队、西队的老庙张,“文革”前立有家谱,建有祠堂,每逢清明祭拜,惜“文革”毁之殆尽。两地民风淳厚,递烟杀瓜,甚是热情。然而我所能知的是此前的若干年中,甘陕两省三地并无联系。但何以旧名延用,新名雷同,冥冥之中,是上天眷顾,还是机缘暗合?后来一放羊娃因斗嘴骂在当地从军的族兄为“北山狼”,适逢一老者闻声斥责小子:“北山狼是你先人!”由此而见,世间事皆有其因缘。
世事沧桑,一晃百岁。庙张村到了民国时期,九叔父说先前曾经有队伍路过过村庄,吃住在民家几日,村人为人供饭,为乘马提供草料。前些年我在研究党史时知悉,这支队伍系长征路过此地后在几十公里外的合水板桥打过一次大仗的红二十五军。
在我三四岁时,母亲去参加大跃进打井,我被送入村里托儿所,饥饿使我睡在房檐台上起不来。曾有一次,奶奶将我独自锁在家里,大概是去参加集体劳动。我哭着爬在大门槛下,从缝隙里看喷洒粉红色、淡绿色杀虫农药的飞机。
1968年初,适值十年浩劫之中,年仅十三岁的我,因父亲在干湫子农场被“无情批斗”关“牛棚”,被迫回到老家庙张,与爷爷奶奶叔父叔母居住,在什社中学求学四年。期间,随父老乡亲参加生产队劳动,曾在距离村子几百米外被称为肿子疙瘩的地方挖土积肥。“农业学大寨”时认为土炕老墙旧土皆有肥力。四个偌大的肿子疙瘩,高达30多米,直径约有50米,方圆占地近十亩,何年何月因何堆垒,皆不可知。只是去年夏天,应同学之邀为其“太平齐家”齐氏审改家谱时看到一句:相距我村仅几公里远的“元店子”村设置于元朝。那么,后来我离开老家,终被本村乡亲及他村社员挖掘殆尽的肿子疙瘩,是否也是元朝军民所修筑制高点,或用以防备贼人,或为传递信号的烽火台遗迹,不得而知。四个肿子疙瘩,挖掘取土多年,干涸坚硬无比,不亚于庆城、环县县城的老城墙。
有些时候,历史就是这样随着遗痕的损毁被一点一点地湮没,只在人们的头脑中,留下一抹老旧的记忆。
上述所言村庄的悠久过去,凡涉历史,或事件,或人文,都是长幼口耳相传的村史,至今并未见诸正史野史文字中一麟半爪。
二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因父亲在所工作的农场蒙冤关“牛棚”,被迫返回故乡。在老家就学时,生活艰难,朝不虑夕,吃了早上无晌午。开初刚回家,放学后总与堂弟玩,也就顺便在他家混了饭。好在叔母贤良,从不悭吝。不久,叔母随当军官的叔父走了省城,我也没有了混嘴的地方,不得不回家端起了稀溜子玉米粥黑碗。起先难以下嚥,就着腌制的酸菜,一顿仅吃一碗。后来为免使食不裹腹的饥肠“咕噜”声不停,我的食量也开始大增。在村学教书的叔父喝三碗半,我个半大小子也能喝两碗半。一旦稀溜子玉米粥断了顿,难得叔父,要么当即求告借下一两升麦子,又去借用邻家石磨去磨一家人立等着吃的面。要么到二里地外的什社街道食堂赊回蒸馍。我偶尔陪叔父掀石磨,转不了几圈即头晕目眩,呕吐不止,似乎都能吐出苦胆。心中暗暗发誓,我这一辈子无论干什么都绝不掀磨。
七十年代初叶,浩劫更为惨烈,加之祖父母无人瞻养,母亲不得已从父亲工作的农场迁回老家。尽管母亲勤俭度日,但生活愈加难肠,我上高中学费虽然只需两块钱,可是报名尚缺五毛,母要我退学,我哭着不肯,她便去村里向人求借。
随着时间推移,我的年岁渐长,认知能力变得明晰而清醒。正是我在少年时期重又在老家的几年生活,以一个中学生虽仍显懵懂却已有了自己看事的眼光和思想,对故乡从过去到今天的演绎变化,故乡的种种人和事,有了一些新的了解和认识,回忆和思考,启迪和发酵。
早先在故乡村庄地域内,散布着二十多座大小不等形状各异的地坑院。“陶复陶穴”,冬暖夏凉,容我祖先,居我乡亲,演绎出了人老几辈子数百年的繁衍生息故事。星罗棋布在全村的四五口公用水井,养育了皆已作古的辈辈祖上,哺育了多少父老乡亲。三五家土木结构的普通瓦屋,是几个房头各个几十口大家子掌柜的居住的地方,它既是其家境优裕的标志,也是其身份地位的象征。在一个锅里搅勺的大家子里的父老弟兄之间同样存在着不平与差别。良田数顷、房廊屋舍、骡马成群、以猴护院的“西面园子”,也因为传说中的一场大火,仅仅遗留下了一大堆“瓦渣摊”。
当庄(村中央)一棵峣峣的大杏树,虽与山西的“大槐树”不能相提并论,但它却是“大槐树”一小撮移民后裔的聚居地,故土村人参加集体劳作挣工分聚拢出发的地方。我每天仰望着高不可及的树冠上那颗青皮核桃大的接杏,透过绿叶闪射着金黄色的光,诱惑得在缺少水果年代的我馋涎欲滴。我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随身携带的小弹弓一次次地瞄准射出石弹,却总是弹弹落空。我毫不气馁,自信自己的武艺极有可能让我达到目的。经过两三天的数次努力,终于弹到杏落,在几位乡亲的注视下,我捡起在地上摔伤的黄金色杏子。这颗杏子,既验证了我打弹弓的技艺,也满足了水果缺乏年代的口欲。集体劳动休息时间,正上中学的我,在大伙闲聊逗趣时,时常手捧书卷,静心阅读。为语文课本里鲁迅文章中的“斯太林”的“正误”问题,致函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社居然惠函给我这个浅陋无知的少年。收工回家,路过胡同口一远房大嫂门前,踮着小脚正在小土炉上烧药锅水的她,要我帮她把药下进药锅里。我甚为奇怪:能熬药怎么不会下药?后来才慢慢“无师自通”:老一辈妇女严格遵守男尊女卑的传统礼教,连熬汤药也认为男人下的药治疗效果好。尽管那时参加集体劳动只算“半劳力”的我还小,还远远够不上一个男人的年岁,仅能算得上是个男性而已。
一个村后的大涝池,晴天,是男人饮牲口妇女洗衣服孩子耍水的多用水池;雨天,是防洪防涝蓄水的所在。我家庄后有一块麦田,在收过麦子的地里捡拾麦穗的村人中,我与两族人斗嘴,明明是我占理,却被他们强辞夺理,小小年纪的我从此懂得了在农村宗族力量比真理更为有力。父亲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除夕遣返回老家,送在小崆峒劳动锻炼,改造思想。此后又被生产队派往横贯华池庆阳引水到董志塬的北干渠参加水利建设,触及灵魂。母亲一九五八年在队上参加“大跃进”运动打“串子连”“梅花”式土井,辘轳把打折了右胳膊,从此落下终生胳膊疼的毛病。一位在井下挖土的远房堂兄头上被料礓石砸伤,补上一块看得见脑组织物蠕动却不长头发的玻璃后,成为拐子,受伤的司令部指挥中心欠准确。当这次再返故乡就学时,每天我和大妹在上下学的必经之路上,我向土道旁干枯的水井扔土坷垃听响声时,并不知道那是一个个当年流过母亲及乡亲们血汗的大跃进的杰出“成果”。一条行走过先人又承载过后人的蜿蜒曲折的黄土官道,在我少年时代,除过行走人畜、架子车、自行车,时常见到成群结伙的黑猪,被前后两个扛着长鞭的猪倌昼夜不停歇地喊叫着吆去西安,为了邻省省会城市城里人的餐桌需求。
早春时节,我爬在细高细高的香椿树上瓣要去集市上五分钱一把出卖的香椿芽,爷爷站在树下,对着在空中随风摇曳的树梢部的我,声嘶力竭地喊我下来,生怕我被风婆婆荡了秋千。夏天的早晨,太阳冒花花了,我还在大门前的土坑里往院子担土。我用了许多学习、集体劳动工余时间,一步一挪地把一筐筐黄土提上搭在墙头的梯子上,硬是把一转圈园子墙土墙的墙缝填满用小拳头捶瓷实,把内外箍窑顶子垫上土锤了一遍。其时,我家南面大路上家在十几里开外、当天空透出淡淡的微光即早已动身的同学,吆喝着叫我去上学。炎阳似火,我爬上大门口的核桃树读书,坐在树下写作业,空气真是清新清爽。冬季赴校的路上,搅天雪堆积的雪梁横在必经之途上,我们一个个半大小子必须爬过雪梁,那时节的雪可真大真多,如今已经很少见了。
园子墙内外的土箍窑,多少年多少次走入我的梦乡。院子内的苹果树结的黄元帅苹果,是村里多少半大小子垂涎的“人参果”,是爷爷给我必定留下的“吃货”。伙房门前郁葱的李子树,结满我至今难忘的甜香味十足的李子。碧绿青翠的青菜圃,是在我和爷爷夜晚的液体“尿素”促使下生长茂密的。十三丈深的家用吃水井旁,流下过我的汗水和惊恐。我吊水时操作不当,放了跑辘轳,正在伙房做饭的奶奶听到巨大的声响,踮着小脚急忙赶出来失声喊道:“咋了?”我怯怯地说:“辘轳跑了,桶掉到了井里。”我仿佛听到相距三十米左右的奶奶似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当把你掉到了井里。你掉下去我就不得活了!”
夕阳西下,袅袅青烟,牧羊回,鸡上架,牲畜铃铛儿响,美髯飘拂的爷爷或缠着小脚的奶奶,带着小板凳狗娃,从村庄的中心地带的阡陌小路上蹒跚走回,宛然一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田园牧歌(梦中偶或出现那些似曾熟悉的场景,显现“辘轳、篱笆和狗”的情景)。爷爷会说古今,给我讲过人文历史地理知识,尽管不识字的他所知有限,但却没有一个知识点讲错了。奶奶属羊,脾气绵软,与世无争,年老后却因摔倒卧床不起,吃了好多苦,是姑父亲戚尽心尽力给与了悉心照顾。
饲养处既是队上饲养黄牛毛驴的地方,也是夜晚间经常开社员大会的队部。那年月,生产队夜半三更散会是常事。小队会、大队会、公社会等等群众集会更是司空见惯。一个从军的族兄犯了“错误”被处理回家,批斗会上令其交待如何“污蔑”同村另一尚穿着军装的叔父“骑虎难下”的“险恶用心”,是对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恶毒攻击”。每每开会,“历史不清”的人总是心惊胆战。全公社可以不时召集大型群众会议,既可批判“地富反坏右”等“阶级敌人”,也可以公开点名罚站那些或有打庄骂社、或有男女作风问题的“轻微犯罪行为”的人。我中学毕业离乡后,一位老实巴交的堂兄因言获罪,被大队、小队的干部和驻村工作组领导下轰拉打斗成为人为的精神病人,可在以后我回老家时他却偶尔也会和我打招呼,说明他还认识我。
故乡的人有颜面和善的、横眉立目的、心术不正的、美髯飘飘的、小脚伶仃的,可在那些生活贫瘠的年月,个个“满脸烟火色”,一律显出的是“黑白照片”。有病听天由命,无粮难熬饥饿,春种秋收,青黄不接二三月,人皆平均寿命似乎都只有花甲之龄,年过半百已是垂垂老矣,古稀之寿寥若晨星。对于前面上述和后面将要下述的人和事,我只能“但看花开落,不言人是非。”
故乡的往事留下的有忧也有乐。我出卖力气却被队长训斥哪里的神哪里的鬼,跑来挣工分,其实一个分值才一毛钱;送公粮的艰辛更是难以言表。挑选颗粒饱满的麦子,簸了又簸,筛了又筛,男女劳力半夜起来拉上架子车去仓库排队等候。对国库征粮极端负责任的保管员,随意可以令你再晾晒、再上风车打、再次等待……一百八十斤重的麻袋,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能背起,背上背还要从木板搭成的四十五度斜坡上,上到十多米高的粮垛上码好,光有力气没有胆量都不敢背。可是不让我参加集体劳动的队长,此时此刻却不怀好意地硬是让我背。我哪里背得起?我叮撞他说:“那怕不要工分我都不背!”一直到2006年,国家取消了农业税,才结束了我国2000多年交公粮的历史。祖国刚解放的时候,国家很穷,国家也没钱进口粮食,后来的人民公社,全靠着农民交的公粮,养着全国的各行各业,他们把最好的粮食交给国家,自己当时却很难吃饱。那个时候的农民,交公粮非常踊跃积极,不用催促,哪怕排上两天三天的队,也要把上交的粮食任务完成。哪怕自己家中粮食不够,借也要先把公粮交了,绝不会拖国家的后腿。青黄不接困荒时月食无口粮,跟着队长三声五声地乞要回销粮(农民上交的公购粮下拨回返成带有救济性质的粮食),队长脸吊的有二尺长……权力在这些最基层的芝麻官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天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饥饿和年馑带给老农民的经验教训就是粮食才是真正的命根子。我在中学期间,每逢集日,都要请假上街,翘首企盼着给我送花椒叶烙馍的外祖父,星期六迈开小腿步行十五里路去外祖父家混几顿饱饭。我上了大学,千里之外的父母亲时常还会给我带来糕点,和给烧火的大妹妹都舍不得吃的可以存放好长时间的炒馍豆。每周去在兰州工作的叔父家改善伙食更是家常便饭。一位当过队长的叔父惜粮如命,一位上过朝鲜战场部队复员的堂兄把新建的三间土箍窑堵门封窗装满了小麦,因阻挡交公粮被骂我的队长等人上报批斗开除党籍。而连年丰收又使他及一些存粮户怕人讥笑趁着天黑把霉变生蛾的麦子拉去倒入深沟的灌眼里,以致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偶尔梦见去他家早先的崖庄院里串门。这位藏粮于房大字识不了几个的堂兄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后辈子孙不仅早已不愁吃穿,还成就了三个研究生,其中一个是博士,一个重点大学硕士毕业后服务于外省一家公司,分管西非全部国家业务,我曾要他带我去西非看看,他满口答应。
我这一辈子名义上虽未背井离乡,算是在家门口工作到了终点,但童年青年时代因求学求职,断断续续在异地他乡度过了若干年,在故乡满打满算先后呆了不过五六年时间。十七岁高中毕业后,我就离开了老家,踏上了谋生读书的路,特别是母亲在父亲不幸离去独居老家辞世后,故居在我浪迹天涯开阔视野后,连同故乡都成了回忆,成了梦中的情愫。老家门前空空如也,再也见不到母亲未患病之前,伫立在大门口目送我离开时那种唯有天下慈母所独有的深情双眸。慈母的目光,飘逝于云天苍穹,与故乡的一切情思,从此只能在梦中相逢。梦幻也是一种思乡病,可见我依旧和故乡有着千丝万缕割不断的联系。我也知道故乡的种种变化,我更未忘记那些曾经的人和事。
三
人世间的前行路,冷暖苍凉,欢喜悲伤,荆棘丛生,坎坷崎岖。一个仅有七位先祖存身的小村庄庙张,日转扶桑,岁月兴替,坚韧不屈,上苍赋予强大的生命力,历经了国破家亡的悲哀,乱世风云的变幻,经历了苦难磨砺的千辛万苦,经过了演变发展的风风雨雨,迈过了无数艰难曲折的沟沟坎坎,在经过有准确推断历史的一百五十多年的繁衍生息后,析分为两个自然村,一百一十多户四百多口人。乡亲们由过去的居家谋生,变成走南闯北。职业也由以前的种地兼营木工、瓦工、铁工,熬糖、染布、榨油,经营小本生意,到五种职业即工农商学兵皆有,技能涵盖农工医师等十多种手艺。全村出了四十多名大学生,五名硕士,其中女性硕士三名,两名博士。比起当年我作为上世纪七十年代全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回到故乡时,在村人心目中认为“大学生无所不能”的认知而言,毕竟是一个令人心喜的前所未有的良好发展势头。教育兴则村庄兴,乡亲们有过磨难的呻吟,人才辈出的由衷感慨。家家日子过好了,五毛钱学费都要走遍全村借的历史成了传奇。如今村里的汽车经营户、代步的小轿车虽未普及,但也绝非绝无仅有。三年前的一场霜冻,就使两队主产品苹果蒙受损失二百万元。霜冻不是年年有,无霜冻之年苹果收入岂不喜人,更不必说桃子等果木收入。苹果早非“人参果”,杏子落下无人捡,村庄绿树掩映,鸭雀绕枝欢闹。日子蒸蒸日上,个个喜上眉梢。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春秋高了叶落归根;志在四方的青年,永久迁徙移居他乡。一个历经风雨的传统农耕生活方式正在悄然逝去,把故乡留在心底深处又成了时下村中走出去了的年轻人的忆念。
五十年中,自己在故乡生活的仅有的几年中,期间所见之人,一个个鲜活的面影,时常荥绕脑际,浮现眼前,挥之不散。多少人的出现来不及预想,又有多少人的离去来不及言别。当时晨曦清风醉,转眼梦里落叶飞……祖父母、父母及其那些村人不论寿终正寝,还是死于非命,以及早夭亡故者,人数竟有近百人。亲人离去的稽颡泣泪,侄子夭亡其母日日哀嚎的悲苦凄惨,一幕幕往事场景喜乐欢快愁云惨雾总是难忘,一个个作故者的言行举止音容身影一再入梦,伴随着村庄阡陌瓦屋土炕炊烟总是夜半三更出现。“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自从我离开故乡,多少年来,她一直就是我心目中浩茫苍穹中的星辰和远方经久不变的记忆,我似乎一直都在渴望着那已逝去的故乡夜晚:在繁星闪烁的夜幕下,黑暗中朦朦胧胧隐藏着绿油油的庄稼,高的是玉米,低的是小麦,还有糜子、黄豆和洋芋。透着禾苗的清香味,伴随着青草气的空气沁人心脾。不停歇的蛐蛐声演奏着生命的乐章,间或一声两声远处的狗吠,更衬托出乡村夜晚的幽静。静的使人迷醉,幽的使人惬意,甚至有了几分感动,几分敬畏。心中荡过一丝久违了的安然、天性,令人倍感温馨与舒适。
那夜,我重新回到了从前那久违了的夜晚,再次捡拾起了童年时光那些断断续续的乡村生活的记忆碎片。
在那遥远的童年时代,我因父亲被“关牛棚”,被迫从他工作的农场回到农村老家上学,学习之余,少不得参加生产队劳动。夏收季节的夜晚,我和堂兄被分派到集体大田里看护已被割倒的麦子。
夏天是昆虫欢唱的季节,有的虫儿虽然生命短暂,“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蟪蛄不知春秋”,可是它们照样足以点缀炎热的苦夏,丰富我们充满好奇幻想的情趣。我与兄长躺在麦地里的麦捆旁边,听着耳边蛐蛐的鸣叫和欢噪的蝉鸣,那特别能够打动诗人心扉的蝉声,“泉溜潜幽咽,琴鸣乍往还。长风剪不断,还在枝杈间。”看着“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萤火虫发出的光亮,“轻罗小扇扑流萤”,少不得捉几只放在手掌心逗玩。那些毫不设防的小可怜儿,纵然落在我的“魔掌”,却仍无任何防犯意识,依然不间断地闪烁着那绿幽幽的光芒,令人心生怜爱的同时,给我们带来了欢喜和快乐。我们双手枕在头下,仰看满天闪烁的星斗,俯瞰人间飘渺的炊烟,沐浴在令人身轻气爽的夏风中。地白风清,月朗星稀,月华如练 ,星光璀璨,长是人千里,本可以遐想万千,然而,那时在我们小小的心眼里还想象不出对未来的憧憬与期盼,只是不知道害怕,忘记了夏夜的麦地里会有恶狼出没。
一会儿,一颗流星从中天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消失在天边,我们便按照爷爷说过的,猜想也许是又一个星座下凡了,抑或是一位伟大的人物殒灭了,而那些躲在暗夜深处的萤火虫,眨着眼睛好像在调皮地说:“真的,真的!”那种情景是那么的美妙,又是那么的充满情趣。在那样的夜晚,率真任性的我们,在自在天成的田野里,要海阔天空地聊到很晚很晚,哪怕有一会儿谁都不说话,可小小的心田里依然会觉得意趣无穷。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然而,离开故乡后,这一切的一切就都变得那么遥远,那么难得。那种野趣横生、涤荡心灵、回归自然、祛除躁动、愉悦精神的生活,如黄鹤一去不复返。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需要深刻反思的是,那种田园牧歌式的乡野生活为何变得那样稀缺,那样难寻。于是,就在今晚这难得一遇的乡村暗夜里,苍穹中的星星眨巴着眼睛,似乎都在嘲弄着那些食不甘味、寝难安眠、充耳聒噪、入目“僵尸”(水泥楼群)的城市人。乡村寂静的夜晚,成了许许多多现代人希冀的奢望,成了梦中那些往昔的念想,甚至已经变为一种久远的魂牵梦萦。我们只有关闭电视、告别电脑、切断手机,唯留一盏照亮心灵的明灯映照着,重新指引我们走向淳朴、恬然。
那夜,我重新回到几乎遗忘了的故乡农村夜晚。故乡的夜晚一如从前,依旧是寂静安谧的。乡村的傍晚,夕阳西下后,暮色苍茫中,微风轻飏,凉爽惬意。农人烧炕燃起的袅袅轻烟,化作缕缕烟霞,散发出清香的味道。秋夜的天空,繁星闪烁,一颗、两颗星,时不时抛来几下调皮的媚眼。近处的蝼蛄,躲在暗处,可着劲儿地欢鸣,悦耳动听。远处的狗吠,随风飘荡,高一声低一声,似乎在给寂静的夜晚,平添几分安全感。一种别于城市的污浊、喧嚣、燥热,代之于久违的清新、清静、清凉,使人身心由外及内地感到愉悦。
在这样寂静的乡村夜晚,回忆在发酵,纯情在蔓延,回味那些曾经的流年情趣,我的心是安的,意是静的,思是清的。在自然、静谧、原始、旷达的乡村夜晚所产生的感觉,远非简单的返璞归真所能涵盖得了的,我仿佛找到了安妥灵魂的地方和时空,又非常难得地完成了一次心灵的抚慰与净化。我生本故乡,心安是归处。
次日清早,晨雾初起,烟气氤氲。禾苗泛翠,柳丝飘舞,生机无限,间或一两声野雉鸣叫,令人耳清目明心舒气静。两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在朝晖的映照下,相互搀扶,一前一后地踟蹰在田野的小路上:他们就是当年一起躺在麦地里看护麦子的我俩堂兄弟。兄弟幼年走在一起,老年复相伴相依,人世的一个轮回再次在起点重合,经过了了悟人生洞悉世事的沧桑心路,几十年的时光在扳着指头中一晃而过,省去的是中间离巢各自打拼的那些艰辛历程。
故乡寂静的夜晚留给人的是乡思。乡村的早晨是苍老相携带来的感动。任何生命都挣脱不了时间的束缚,时间却能留存下生命的轨迹,留下心灵与身躯的斑斑印痕。在年长深远的路上,宛如行云流水,我匆匆走过了多半生的时光。转眼青发已苍,故乡远归,少年烟云风雨,已后会无期。春夏秋冬,淹没了多少传说;花谢花开,遥远了多少故事。故乡终归成为念想,老家永存在心底。
随着我家八户几十口人挤住过的大地坑院的退耕还田,一堂弟家地坑院的填埋,大哥家的崖庄院,随同甘肃监狱的修建而征迁,村庄的最后一点记忆正在日渐失去。惟有五哥的老地坑、庄心的一方属于东头子人的地坑院及附近的老胡同,还残存着旧日的烙印,暗示着过往日月的一些痕迹。我偶尔回去在村庄闲转时,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伸着头看一眼庄心那个已被茂密树木掩盖似有似无的深坑,心有的还是一种思旧怀远的情绪。也许再用不了几度春秋,这两座最后的地坑院会被掩埋耕种,届时庙张村的这些历史古迹也就会最后失去。历史车轮终须向前,社会大潮总要推进。走过的岁月再也不可能回返,只把记忆和思念留在曾经经历过的人的大脑沟回里。因为你身虽离别,可乡思依然会像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远不老。
如今,一路越过山川梁峁,走过长江大海,韶华已换白发, 故乡的味道、故乡的眷恋、故乡的情愫、故乡的思索、故乡的天空、故乡的云、故乡的风、故乡的炊烟、故乡的路径,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土村庄变得洋气了,土窑洞早无一人居住了,代之以钢筋水泥洋房,人居条件大大改善。共用土井填埋了,拉水的架子车闲置了,自来水流入了家家户户,做饭洗衣洗澡饮牲口再也用不着去庄后的大涝池了,再说大涝池也早已干涸不蓄水了。黄土阡陌小径仅在下地干活的田间地头才能见到,村庄的主干道都修成了漂亮的水泥路,再也不怕雨天的泥泞坎坷了。那些曾经同行过的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变成了回忆,只在梦里或者一些细心的晚辈的老镜框里出现。故乡的许多古老传统的东西,已经变得稀有和珍贵。
我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树有根,根在泥土里。人有根,根在心窝里。”“田园将芜胡不归”?乡思虽然仍在庙张,可故乡的那些故人往事终成念想。故乡一别久经秋,切切归心不暂留。有朝一日,对故乡那种种情思,也许会思念入骨髓,近乡情更怯。然而,留下乡思并不意味着背弃,更没有任何嫌怨,诚如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说过的:故乡的 “一切都如烟云,一切都会消失。”“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别离了的故乡,不仅仅留下的是乡思,而会留下岁月发酵后浓郁的遗爱,显得格外的弥足珍贵。每逢迷茫,品鉴故乡,欣赏生命,感念她带给我生命生活的哲理思考,因为唯一能够给人带来乡思的故乡,是一方我、你、他灵魂心灵情感思念最终归宿的神圣之地。
作者简介:
张智勇,笔名:子皿、于思、文静等,毕业于西北师大中文系和甘肃教育学院中文系。中国文字著作权协会、甘肃省作协、法学、律师、杂文、党史学会会员,庆阳市档案学会理事,曾任庆阳市政协委员、市政协科教文委副主任。在全国60多家报刊、网络、学术会发表交流各类文章百万字以上,出版《庆阳地区司法志》、《山水情》等7部书籍,获中央党史研究室、军事科学院、国家档案局、林业部及甘肃省委、省政府等级奖。事迹入选《甘肃文学艺术家选编》《庆阳地区志编志人员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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