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童年的伙伴——“直角牛”
文/林日新
六岁那年秋末,生产队到广西买回两头黄牛仔,披一身金黄色的毛,像两块黄绸缎捆在牛身上,煞是好看。牛很小、很矮,比成年土狗高不了多少,乡亲们戏称买回了“两只黄狗”。一头牛肚子瘪瘪的,很瘦,角很直,人称“直角牛”;另一头四体长得比较匀称,比弯角牛结实一些,角尖有点弯,就叫 “弯角牛”。
牛太小,队里没人愿意放牧。我家刚好空了间大猪栏,稍微改修后便可做牛栏,于是,队长便让我看那头直角牛,他七岁的儿子蛮崽看那头弯角牛。得知这一消息后,我很兴奋,因为可以看牛挣工分了,证明我是一个大人了。可母亲却认为我才太小,比小牛高不了多少,担心照料不好,招来村人的闲话。其实,队里大多数人也有这种想法,等着看笑话:让一个没牛高的伢子看牛,不把牛看死才怪呢。当时,父亲正患痨病,瘦得皮包骨头,挣不到工分。他用手抚着我的头,哽咽地说:“新伢子,你有六岁了,爸相信你能把牛看得壮壮的!”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很坚定地点点头:“嗯!”
牛太小,我怕它受欺负,不敢让它跟队里其它牛一起吃草、嬉戏,只能天天牵着它去寻找草多的地方。每天清晨,队长还没吹“出工哨”,我已经和小牛一起走在了宽宽的塘坝上,或者在平缓的山坡,下午则是向阳的地方……时值冬天,草木枯萎,牛很难吃饱肚子。我看到塘坝边沿吊有许多黄黄的马鞭草,就伏在塘坝上,小心地把它们扯起来,洗净,递到小牛嘴边……小牛竟像我啃白茅根那样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吃完后还继续舔我的手掌。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常捡别人自留地丢下的白菜茎和红薯藤,洗净、切细,用小木盆盛着放进牛栏里。下雪天,天气太冷,我不敢把牛牵出去了,便依照父亲的方法把稻草切碎,拌上菜油饼,放进木盆里,同时还挑担水用盆盛着放在牛栏外,牛可以伸出头来喝水。
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总算熬过去了,温暖的春天来到了。牛的个子像抽苔的油菜一下长高了很多,肚子也变大变圆了,比蛮崽的弯角牛要大不少……开春时,队长给每头小牛安排两个男子汉“开犁”,直角牛不上一时半刻便“上道了”。那头弯角牛不听话,折腾了半天也“上不了道”,气得两个开犁手说了句“算了,明年才开犁吧”,便喊蛮崽牵上田堘。在这一年中,犁田、打耙、压铺滚、拉碾子……直角牛样样干过,弯角牛却仍旧快活无忧,整天悠哉游哉在山坡上吃草、打滚,或在小河边戏水。我后悔自己把牛养得太好,好事成了坏事,让直角牛比弯角牛早劳累了一春。父亲安慰道:“别后悔,牛天生是用来犁田的。况且牛不犁田也会老的,牛不会恨你的。”
经过一年的锻炼,直角牛又高大不少,它体型中等,身材匀称,满身的绒毛像金黄的绸缎,闪着油光。我惊喜地发现它胆子忒大,竟敢向队里的“牛老大”(高大凶猛的大黑牯)发起挑战,虽说最后被打败了,但与弯角牛的见到大黑牯便逃之夭夭的境况相比,确实令人振奋得多。更料想不到的是它一次居然趁大黑牯不在场时,前腿一抬就搭在一头俊俏的花母牛背上,而弯角牛只会远远地跟在母牛身后嗅它屙下的尿,然后抬起头,咧着嘴,朝天傻傻地笑……于是蛮崽逢人便说“新伢子的直角牛管骚了!”说得我满脸热乎乎的,似乎觉得他在说我。果不然,这话传到学校后竟成了“新伢子管骚了!”弄得我尴尬万分,哭笑不得。
放牛是很枯燥的活,特别是星期天放上午牛,时间太长,实在难熬。不过放牛伢子会苦中寻乐的。我们把牛放到没有几棵树的青石岭山上后,让两个年龄小的看着牛,大孩子则坐下来吹牛、聊天、说痞话,有时则聚在一起 “打五十K”或“下五子飞”。我不喜欢这些,就拿出随身带的小人书或作文书看。那时,我的学习很好,特别是作文每次在学校竞赛中夺冠。由是招来不少同学的忌妒,他们还编好歌谣骂我:“新伢子,书呆子,刘少奇的狗腿子!”虽说我对此很烦恼,但我从不与父母讲。
“三岁黄牯十八汉”,又一个春天,直角牛三岁了,膘肥体壮,金毛发亮,眼如铜铃,凶猛似虎,奔跑起来,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飞快。两只角像黄亮的大粽子,令牛望而生畏。它斗架凶、狠、快,这一年竟成了方圆五里的“牛老大”。阳春三月,母牛发情时,它便拥有十几个“后宫佳丽”,可以尽情播撒着生命的种子,传递着雄健的基因。一天下午,我坐在树下看书,忽然发现蛮崽牵着我的直角牛走向山凹,另外几个伢子用石子砸牛……我厉声质问:“你们在干什么?”他们便做鸟兽散了。我急冲冲地奔到牛身旁,发现牛左眼紧闭着,泪水汩汩而下。我小心翼翼地掰开牛眼睑,看见牛眼被污血包围了。顿时,我愤怒至极,大喊着那几个作案者的名字,骂出了人生第一句“国骂”。然后,我牵着牛边哭边骂往家赶,在离家半里地时,父亲便从院里出来了。我要父亲牵牛向队长和大队书记报案——当时残害耕牛是农村一大重罪,蛮崽他们几个作案者害怕坐牢,当着我的面向队长和书记做了保证,我才肯罢休。事后,父亲让我天天朝牛左眼射尿。不知是直角牛的自愈能力强,还是童子尿真的有治疗作用,十天后,直角牛终于睁开了左眼。可它的左眼里却永远留下了一点白斑。
三年后,我考上了县中,与直角牛分别了。那年,放国庆假时,我与它在青石岭邂逅了。直角牛朝我大叫一声:“哞——”,竖起尾巴,飞也似地奔向……我伸手去抚摸那黄亮的大粽子似的直角,它竟伸出舌头轻轻地舔我的右手。我心头一暖,眼眶一热,索性把左手也伸出去让它尽情的舔舐……
三十多年过去,直角牛早已做古了,但它眼中那点白斑像一颗钢钉,一直钉在我心上,令我隐隐作痛,愧疚不已。
哦,我童年的伙伴――直角牛!
作者简介:
林日新,湖南省武冈市湾头镇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员。近年来,在全国各级杂志,报刊发表了两千余篇政论时评,教育随笔,散文、诗歌等,有随笔集《教育笔谈》和长篇小说《青石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