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疯人泉
文/袁作军
江汉平原腹地揭阳村,二百单八户人家,男丁皆姓揭。进入民国时代,虽然一切以法律为准绳,不存在“沉塘”“点天灯”等家族酷刑,但房族门规依然很严。能文能武、德高望重的揭山族长,维持着揭氏家族的平衡,不怕谁反了天。
日本兵说来就来。兵荒马乱波及揭阳村 ,百十年的平静就被打破了。村民们都怨怼,祸首是揭力的媳妇枣花。
年轻小伙揭力新婚不到一个月,就被国军以“抗日救亡”为名抓了壮丁。枣花还没有怀上呢。祸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揭力当兵去了一年多,远隔天涯,杳无音讯,说不定已经战死在外。枣花居然生了个女儿!
这不是乱扯淡吗?!
揭力的老父母就去找揭山族长哭诉:“造孽呀,欺负人哪!”
揭山族长铁青着脸说:“伤风败俗!等她满月再说。”
枣花在恐惧和羞愧中,女儿满月了。揭山族长传唤枣花到了祠堂,当众发问:“那个人是谁?你不要怕,我为你做主。”
枣花只是哭泣,不答话。揭氏家族的男女们都愤愤不平地猜测着,村里不三不四、有点劣迹的男人,都被怀疑。
揭阳村保长兼乡自卫队副队长揭大成说:“枣花,你只管说,说出来,老子一枪崩了他!”乌黑的手枪挥舞着,枪把上尺余长的红绸子也很是耀武扬威。看着那狡狤的三角眼,听的人都相信,揭大成敢开枪。
枣花就是一味地哭,不敢吐露一个字。揭山族长命人把她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接受鞭刑。鞭子是揭大成打的,一鞭一鞭都落到了实处。枣花开始还能撕心裂肺地嚎叫,之后就不动了。
揭山族长说:“先弄回去。这事没完。”
回到家,枣花一连几天不吃不喝,那架势是要饿死自己。看到枣花的情形,公公婆婆也于心不忍了,轻言细语地劝道:“儿啊,我们不追究了。这孙女我们也认了。你不能死啊,你死了,这娃儿怎么办?”
揭山族长派人去联系枣花的娘家人,碰巧她唯一的哥哥,被日军飞机丢炸弹,炸死了。
枣花没脸出门了。
某日晚间,公公起来解手,听得枣花房里有动静,贴近窗子一听,头皮就发麻了。里面黑灯瞎火,枣花好像在喘着粗气奋力反抗。揭大成压低了的声音:“你再推挡,信不信老子一枪崩了你?”
公公一声喊,就冲了进去。揭大成反而划洋火点燃了灯,问:“你干什么?”
公公反问:“你问我?那你在干什么?”
婆婆也赶了过来,见此情形,正要呼喊,揭大成拔枪在手,顶住婆婆的太阳穴:“你喊一个字试试?”
两个老人吓得战战兢兢,尿都撒在裤裆里了。揭大成临走时说:“败兴。你们敢向外说半个字,老子随便给安个‘汉奸’‘通共’的罪名,你们全家都死得成!”
枣花打死也不敢说的原因,公公婆婆都明白了。怎么办?揭山族长依然穷追不舍。
揭阳村北有土山,高十丈,广百顷。山阴有水桶大小一汪泉眼。此泉有古怪,据说喝了这里的水,人就疯了。牛羊喝了,也会疯。枣花公然去喝了那里的水。她就疯了。揭阳村的人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了。揭山族长还能怎么样?只好不了了之。
疯子做了任何荒唐不经的事,都不需要负责任。这是约定俗成,也似乎天经地义。
忽然某一天夜里,疯子枣花,把揭大成捅死在她的床上。锋利的剪刀插进了揭大成的心脏部位。他抓着的手枪,已经打开了保险,终究没能抢在心跳停止前扣动扳机……揭大成的叔伯兄弟、亲戚人等,群情激愤,要打死破鞋疯女人枣花,给揭大成垫棺材底!
揭山族长喝道:“你们谁敢动她一根毫毛试试?!你们也不看看他揭大成死在哪里!”
日本鬼子投降了。断了一条腿的揭力退伍回来了。听了村邻们吞吞吐吐的讲述,揭力平静地说:“不怪枣花。”
枣花依然疯疯癫癫。揭力说:“枣花,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的战友们,很多人都死了,没见到今天的胜利。我太幸运了。我们好好地过日子吧。”
枣花还是懵懵懂懂。揭力就去土山北面,舀来疯人泉水,当众喝下。
枣花就大哭大笑:“我是破鞋我怕谁?!”
揭力也大哭大笑:“我是疯子我怕谁?!”
作者简介:
袁作军,男,1964年生,湖北省监利县程集镇人,农民写手,湖北省作协会员,郑州小小说传媒集团签约作家,已在报刊发表30余万字小小说、小散文作品。作品《石碑无言纪沧桑》入选2019年武汉大学历史系教学讲义。获得2019年度中国闪小说新锐作家称号。2019.8月出版微型小说集《白马玉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