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忠贞
文/洋滔
德吉红红的圆圆的脸上掠过一抹阴云。
她胆战心惊地把初三期末考试成绩单双手恭恭敬敬地递给父亲,“阿爸,老师说,您看后,请签个字。”
父亲木木地接过成绩单,飞快地扫视了一遍——
汉语文93;数学96;藏语文98;物理94;化学90……
父亲高兴地夸奖道,“德吉,我的好女儿,成绩挺好,挺好……”
“什么挺好挺好的,好个屁!”德吉的继母从里屋出来,见爱人正兴高采烈地夸奖女儿,不免有几分醋意,恶狠狠地说,“德吉,你快去把衣服洗了,洗完衣服做午饭。”
继母对德吉的成绩根本就不关心,她最关心的是德吉以最少的时间干最多的家务活儿。
德吉习惯性地用手指梳了梳黑油油的头发,把头往后一扬,头发便黑瀑布般地撒向后背,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颊上的两朵红晕显示着她美丽的花季青春。
她很不情愿地去收拾一家人的衣服,准备洗涤。
德吉走后,父亲轻言细语地说,“我们德吉都16岁了,你说话还是要注意一下方式,她已经不是三岁大两岁小的孩子了!”
继母说,“16岁已经不小了,你看她在你面前撒娇那个德性儿,我见了就恶心,我烦她,烦死啦!”
父亲说,“你这脾气也得改改,你不能老是这样对待德吉,你不怕左邻右舍说我们的闲话吗?”
继母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就是这个脾气,一辈子也改不了!人家要说,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德吉的父亲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说什么。他离婚已经有两年多了。再婚后,德吉就从来没有过个安稳日子。继母的凶狠和泼辣淹没了父爱的温暖和慈诚。她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活儿,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影响她的学习,她的成绩始终在班里和年级保持第一名。
德吉在里屋收拾脏衣服,听到继母在外边恶狠狠地训斥父亲,“你把女儿都娇惯成精了,要是过去,她早就嫁人找婆家了。呸,真不是个东西!”
德吉暗暗拭去晶莹的泪水,她不忍心再听下去,用大胶盆装了一家人的衣服,匆匆走出房门,含着眼泪来到河边,含着眼泪搓洗衣服,含着眼泪想念自己的亲生母亲和被母亲带走的弟弟……母亲和弟弟到拉萨已经两年时间了……拉萨,母亲,弟弟……拉萨在哪里?母亲在哪里?弟弟在哪里?
她不知道。
清清河水静静地流着,载着德吉的屈辱和悲愤,缓缓流向远方。
德吉洗完衣服,晾在绳子上,准备回屋做饭。
奸诈狠毒的继母出来一看,骂开了,“你看看,这是洗的啥衣服,好多油渍都没有洗干净!”继母用力扭挤衣服,“还有洗衣粉的泡沫,你存心想衣服烂得快呀,你有意跟我作对呀,懒虫!”接着,雨点般的巴掌落在德吉脸上和头上,还用穿皮鞋的脚狠狠踢德吉的腿。对于德吉来说,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她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不敢喊叫,喊叫会招来更毒辣的折磨。她臂部的一块块青疙瘩是昨天晚上继母给她留下来的,她把台灯开到最亮的程度,继母说浪费电,就在德吉身上乱扭乱卡,德吉不敢呼叫,双泪长流,忍痛在微弱的灯光下学习到深夜……
父亲阴沉着脸走过来,天上虽然万里无云,红日朗照,阳光灿烂,德吉的心里却冰欺霜打,寒气袭人。父亲仔细看了看德吉洗的衣服,发现果然没有洗干净,火气顿生,当着妻子的面扇了德吉两个耳光,“你这个没有出息的死丫头,你滚!你滚!”一边说一边狠狠踢了德吉几下。父亲的拳脚相加,无疑是雪上加霜。继母在一旁冷笑,摇头晃脑,洋洋得意。德吉十分委屈地捂着脸,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她带着悲愤的泪水和伤痛去淘米做饭。
晚上,德吉的腿和臂部都很痛,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越痛越想自己的亲生阿妈。在这个冷酷无情的家里,继母长期歧视她,打她,骂她,使她不得安宁。俗话说,“有了后娘,必有后爹。”父亲的拳脚让她彻底失望了,也同时把仅存的一点家庭温暖给彻底打跑了。
德吉决意出走,上拉萨去,到阿妈和弟弟那里去,到拉萨上学去,凭她的聪明才智和优异成绩,读三年高中,考个好大学是不成问题的。她想。
第二天中午,德吉的父亲在自己的卧室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阿爸,在这个家里,我是继母和你的奴隶、佣人,不,我比奴隶和佣人还累还苦!家,给我的除了害怕,就是恐惧,就是没完没了的欺诈和奴役。在这个家里,我已经无法生存下去,已经没有我的立锥之地!但是,我还是要真诚地谢谢你,谢谢你16年的养育之恩!我去拉萨找我的亲生母亲,找我的弟弟,他们绝不会像继母和你那样鄙视我,嫌弃我,毒打我。借你200元,今后我会加倍偿还。你可怜的没有一丝儿家庭温暖的女儿德吉。”
继母看了信,冷冰冰地说,“眼不见,心不烦,让她去吧!她阿妈也许对她会更好一些。”
阿爸似有所悟,懊悔至极,愤怒地给了继母一际耳光,“这下子你高兴了吧,你满意了吧?”
继母不敢再多言。
德吉搭便车到了拉萨。
在德吉眼里,拉萨好大好大,好美好美,到处都是新式楼房,到处都是柏油马路,到处都是人流不断……这一切,她家乡都是没有的。
在拉萨茫茫人海里,阿妈,你在哪里?弟弟,你在哪里?阿妈你好心狠,为什么不出来接你的女儿?德吉知道,你穿着黑色的氆氇藏装,你很爱你的女儿……
德吉寻找着,寻找着。
拉萨的东西太贵,面条4块钱一碗,回锅肉10块钱一盘,住宿费最便宜也是20块钱一晚上……200元,就像拉萨河里的水一样,哗哗地流走了。
“德吉”,翻译成汉语,就是幸福的意思,这个吉祥的名字,是她父母赐给她的。而此刻,幸福在哪里?她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父母好像有意躲着她似的。她在拉萨的大街小巷乱窜,渴了,拧开公用水笼头喝口凉水;饿了,就沿街行乞。一个在班里和学校最优秀的学生,从来没有伸手向别人要过东西,现在沦为乞丐,这难道合理吗?德吉越想越觉得这个世界对她不公平,德吉越想越觉得她的亲人对她不公平。
德吉认为,她的命运本该如此。
天渐渐黑了,德吉在漫长的八廓街漫无目的地转游,饥肠辘辘,无精打采,她每时每刻都希望阿妈突然出现在面前。她,毕竟还是个16岁的孩子呀!
在八廓街附近,有一家“青春发廊”,里边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生意兴旺。德吉无所事事,漫不经心地转了进去。
天生丽质的女老板,像电影导演发现新的明星一样发现了德吉。她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过来,“普姆(姑娘),你理发吗?”声音甜润而亲切。
“不,阿姐,我不理发。”德吉边说边摇头,往后退了两步,“阿姐,这地板上有这么多的头发,我帮你打扫一下吧。”德吉说得很诚恳,声音特别柔和。
在饥饿线上挣扎的德吉,已顾不了那么多,主动向年轻的女老板要活干。
“那好,你就帮我打扫一下吧,你叫什么名字?”女老板亲切地问。
“我叫德吉。”
“呵德吉,多好的名字!”
德吉是干家务活的能手,她拿上扫帚,轻轻地扫着理发店里的头发,生怕灰尘飞扬起来,污染了空气,使那些理发的男男女女们不高兴。
夜深了,理发的人渐渐少了,没有了。德吉始终保持着地板的清洁卫生。
“德吉,你该回家了,给你10元钱,你拿去买个你喜爱的小物品吧。”女老板和颜悦色地说。
德吉又摇头又摆手,“不,阿姐,我不要钱,我在拉萨也没有家!”她用手习惯性地梳了梳蓬乱的黑瀑布般的头发,神色显得忧郁而紧张。
德吉把自己的生活经历告诉了女老板,最后说,“阿姐……我……我还没有吃午饭……你能施舍一点吗?”
心地善良的女老板,抹着同情的眼泪。她让德吉洗完脸,梳完头,换了一身新衣服,“德吉妹妹,你就留下来跟我学理发吧,走,我们到外边吃馆子去。”
德吉满怀感激,跪下给女老板磕头。她在大昭寺里给菩萨磕头就是这种姿势,很虔诚,很恭敬。
“谢谢阿姐,谢谢救命恩人!”德吉一边磕头一边说。
“别这样,请起来。”女老板把德吉扶起来,擦着辛酸的眼泪,“走吧,我们快去吃饭!”
她俩到外边餐馆饱餐了一顿。
德吉天生聪明,她很快学会了理发。
阿姐不仅管她吃住,每月还给400元工资。第一个月下来,德吉将400元全部汇给了阿爸,并在汇款单的附言中写道,“阿妈没找到,但找到了一份工作,寄上400元,请收,德吉。”德吉没有写寄款人的地址。
“青春发廊”自从德吉来了以后,生意便一天比一天好,德吉和她的汉族阿姐成天忙得不亦乐乎。这位来自广东的女理发师,深深知道,是年轻漂亮的德吉姑娘使她的理发店焕发了蓬勃的青春,她暗暗感到高兴,而德吉对此却全然不知。
一晃两年时间过去了,18岁的德吉成为婷婷玉立楚楚动人的大闺女了。
一天,德吉给一位回族青年理完发,收钱后,回族青年轻轻拍了拍德吉的肩膀,很有礼貌地低声说,“德吉啦,请你到店外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回族青年笑容满面,彬彬有礼。
德吉跟阿姐打了个招呼,随回族青年走出理发店。
回族青年身高一米八0,脸色红润,皓牙利齿,风度翩翩,十分热情,“德吉啦,今天晚上九点,拉萨电影院放一场好电影,我请你看,给,这是电影票。”他把电影票递了过去。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使德吉措手不及,德吉谦恭地说,“大哥,晚上九点我们理发店还没有关门,我不能去,谢谢你的好意。”
回族青年说,“你给阿姐请个假,不就可以去了吗?”
德吉诚恳地说,“不行,我在她店里打工,我不能提前走,把阿姐一个人留在店里。”德吉说完便回理发店去了。回族青年怎么劝阻也不行。
晚上十点,理发店关门了,德吉正在打扫卫生,那位高高大大的回族青年突然又出现在理发店里,“阿姐,你能让德吉跟我一起去一次卡拉OK舞厅吗?”
阿姐说,“这么晚了,德吉又不会跳舞,去卡拉OK干什么?”
回族青年说,“阿姐,让她去嘛,她正因为不会跳舞,我才要教她跳,在拉萨,哪个青年不会跳舞,不会跳舞的青年多寒酸。阿姐,你就让她去嘛!”
阿姐缠不过回族青年,只好让德吉去了,并嘱咐德吉说,“记住,十二点之前一定要回来,啊?”
德吉应了一声,随回族青年走出店外。
回族青年说,“德吉,你一进阿姐的理发店,我就发现你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孩,你知道我常来你们那里理发吗?”
德吉说,“每天那么多人来理发,我来不及注意你,对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回族青年说,“我叫伊比,回族,一个‘人’旁一个‘尹’字那个‘伊’,‘比赛’的‘比’。”
德吉说,“伊比,这个名字又简单又好记,真有意思。”说完甜甜地笑了,路灯下,德吉笑得像一朵灿烂美丽的格桑花。
伊比说,“我的名字既然好记,那就希望你永远记住它吧。”伊比顿了顿,“今晚上不早了,先到我家喝点酥油茶,再上卡拉OK舞厅吧。”
德吉茫然无措,只好顺从。他俩并排着走进八廓街,街上行人稀少,路灯洒下清白亮丽的光辉,把两人的身影缩短,拉长,又缩短,又拉长。他们缓慢地走着,听伊比侃一些生意上的事情,他说,“德吉,在昨天,我的一串印度项链,进价15元,我对顾客说是玛瑙项链,以100元出手,净赚85元,内地来西藏旅游的人,一听说是外国货,羡慕得流口水,内地游人的钱真好赚。”
德吉说,“是吗?内地人都是傻瓜,任凭你摆布和宰割?”
“他们简直疯了,见藏币就买,一枚藏币三、五元,你要200元,他还价150元,你说,那要赚多少呀!”兴奋的回族青年伊比吹得天花乱坠。
他俩拐进一条小巷,又拐了几个弯,到了伊比的家。家里布置得不是很豪华,除了一些现代化电器和藏式家具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伊比给德吉斟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酥油茶,格外殷勤地递过去,“德吉,今天有些晚了,你喝杯酥油茶提提神吧。”
又饿又累的德吉说了声“谢谢”,咕噜噜一气喝下去,人似乎也舒坦了许多。
伊比又给她斟满,“德吉你太辛苦了!我这里还有些糌粑,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将就着吃点吧。”
伊比拿出白生生、黄酥酥的糌粑,端出风干了的牦牛肉,这些都是藏族和居住在西藏的回族的美味佳肴,德吉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吃过这特有的糌粑和风干牛肉了。她吃得好香好香。伊比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吃,心里乐滋滋的,比蜜糖还甜。
这是西藏极其普通的藏餐,餐后,德吉坐了一会儿,觉得浑身乏力,头晕晕乎乎,感到很疲倦。
紧接着,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伊比一阵窃喜,把德吉抱上床去……
德吉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东方的天际,此刻,她才发现自己身上一丝不挂,赤条条地躺在伊比的床上。伊比就躺在她的身边,
德吉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伊比身上,“你这个畜牲,你不要脸,你还我洁净的身子!”德吉的眼泪夺眶而出。
伊比从梦中惊醒,一把把德吉紧紧搂在怀里,“德吉,我亲爱的德吉,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我早就暗暗爱上了你,你就嫁给我吧,我们一起在拉萨做生意,赚大钱,我保你永远幸福,德吉,答应我吧!”
伊比的苦苦哀求并没有感动德吉,“我不,我不!我要去找阿妈,我要读书,我要上大学!”德吉显得格外愤怒,她不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
为了让德吉屈服,伊比开始施加压力,“反正你已经把身子给我了,看你今后嫁给谁,嫁谁谁也不会要你的!”
没有在爱的旋涡里经过摔打的纯洁的德吉,就像温顺的羔羊,被伊比轻而易举顺理成章地占有了。
不过,他俩的日子过得还是很甜蜜很幸福的。伊比在八廓街做生意,德吉在家做家务,两人亲亲我我,如胶似漆,生活得美满舒心。
德吉的学业已经荒疏了两年多,这个学校里的优等生,大学梦渐渐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有时在家玩得不耐烦了,就到伊比的店里去帮忙卖货,或逛逛商场,转转经,去寺庙朝朝佛,伊比也加倍呵护她,给她买最豪华的藏装,给她添置最贵重的首饰,她过着天堂般舒适的生活。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一年过去了。
德吉说,“伊比,我父母在离婚前,常给我包饺子吃,我阿妈做的饺子可香啦。”
善解人意的伊比一听德吉这样说,马上意识到德吉是想吃饺子了,“哎呀,拉萨的饺子多的是,陕西的蒸饺,山东的水饺,重庆的辣饺,还有我们西藏的藏饺,你吃哪一种?是去饺子馆吃,还是我给你买回来,我们自己做?”
德吉白净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我都想吃。”
伊比说,“那我就都买。”
德吉看伊比那个认真的傻劲儿,忙改口说,“不要都买,就买点重庆辣饺吧,我想吃点辣味。”
伊比开玩笑说,“遵旨,请夫人稍候!”
说完伊比就上街去了,不到10分钟,饺子便送回来了。伊比打开电炉,亲自烧水为德吉煮饺子。很快,一碗香喷喷的饺子就送到德吉手里。德吉吃得很香。但是,吃了不到一半,又不想吃了。伊比有些怀疑地问,“德吉,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
德吉含羞低下头,微笑着说,“我有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
伊比高兴地说,“那一定是有了,有了……肯定是有了……”
他们到医院检查,德吉怀孕了。
伊比更加关心体贴德吉,不让德吉做饭,不让德吉拖地,不让德吉提水,不让德吉洗衣服……德吉真正成了个贵夫人。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德吉怀上孩子5个月的时候,伊比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突然说,“德吉,我们都还年轻,再说我们没有办结婚证,生下来的孩子上不了户口,是‘黑’人呢。”
德吉说,“我们赶快去补办结婚证吧!”
伊比说,“结婚证即使办下来,那么快就生孩子,会让人笑话的。我看,我们把这个孩子打了吧。”
德吉摇了摇头,泪如雨下,以沉默表示反抗。
经过伊比多次反复做工作,德吉违心地做了人工流产手术。
随着孩子的流失,德吉隐隐感觉到,伊比对她的爱好像也在一天天地流失。德吉渐渐面容憔悴,眼球深陷,青春已经消失了几分,再也没有那种花容月貌了。但她还是尽心尽力地为伊比做饭,洗衣,操持家务。
一天,伊比带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
德吉惊奇地问,“她是谁?”
伊比说,“她是我的妻子。”
德吉说,“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伊比说,“你流产之前。”
德吉说,“在什么地方认识的?”
伊比说,“舞厅。”
“当!”德吉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那女人脸上,“你滚开!这里是我和伊比的家!我才是伊比的妻子!烂货,娼妓,你滚!”
伊比拉开德吉,“不,德吉,你错了,她不能走,你走吧,我跟她结婚了!”
晴天霹雳把德吉给轰懵了,但她很快又清醒过来。她根本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声嘶力竭地吼道,“不,她不是你老婆,我才是你老婆!”她近乎于疯狂了……
伊比冷冷地干笑了一声,一本正经但又恬不知耻地说,“德吉,你过来看看,这是我和她的正式结婚证。你把你的结婚证拿出来我们瞧瞧。谁承认你是我的老婆?嗯,开天大的玩笑!”
气急败坏的德吉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再一次上前抓住那女人,“你给我滚出去,这是我的家,你给我滚出去!”
伊比完全站在那女人一边,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弱不经风的德吉打翻在地。势单力薄的德吉终于被那对无情无义的男女赶出了家门。
德吉恨那女人,恨之入骨!
人的本能告诉德吉,这一切都是那女人做出来的。德吉对自己的男人一向都是一往情深,忠心耿耿的。伊比曾经是那样地关心她,爱护她,体贴她。伊比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变心的。肯定是那女人在舞厅里用甜言蜜语把伊比拉下了水,色迷心窍的伊比,你怎么不长脑袋呢?你怎么上当受骗呢?伊比呀伊比,你真是糊涂到了极点……
德吉离开家的时候,虽然心灰意冷,两眼无光,但还是对伊比木木地说,“伊比,你的衣服晾在凉台上的,下午准会刮风,别忘了收进去。你晚上打麻将别太久了,伤身子。我会记住你的情,不忘你的爱,你需要我,我随时会回来的。我等着你。”
德吉再一次沦为乞丐。
她去找“青春发廊”的广东阿姐,阿姐早已搬迁他方,不知去向。
她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她恨死了夺走自己男人的那个女妖精。她在拉萨大昭寺朝佛时,诅咒那个女妖精早些死去,好让男人回到自己身边……
这天,德吉流浪到拉萨河河心一个全岛上,这个岛屿虽然不是很大,但风景却特别秀丽,四周绿水清波,鱼翔浅底,鸟击蓝天,绿树成林,绿草如茵,花繁叶茂,虫鸟啁啾……德吉在岛上随意地转游,既不想什么,也不说什么,更不看什么,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
一位40多岁的男人走过来,对德吉说,“喂,姑娘,你在找什么人吗?”
“我不找人。”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不干什么,随便走走。”
“既然这样,那就到我的帐篷里坐坐,喝点酥油茶吧!”
声音特别亲切,温柔,甜润。德吉好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关心、体贴自己的声音了。人们给她的除了鄙弃的目光,便是吝啬的施舍。她已无法向人们表露她的善良和纯洁。此时,她从内心感谢这位叔叔对她的热情。
德吉被这位叔叔带进了他的帐篷。他热情地请她在卡垫上坐下,又请她喝了几杯热气腾腾的甜茶,然后约她跳舞,糜糜之音伴着他们轻快的舞姿,在河畔激起一阵阵和煦的清风,让人轻松,让人愉悦,让人忘掉世上的一切烦恼……
正当德吉沉醉在无限的享受和兴奋之中时,那位男人突然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紧接着是一阵狂吻,疯狂激烈的抚摸,从德吉白净的脸蛋,到柔软的乳房……
“叔叔,你别这样,别这样,大白天,多不好……”德吉努力挣扎,但是无济于事。
“你真美,我爱你!”那男人一边抚摸一边说。
“不要这样,我是有男人的。他知道了,我怎么向他交代!”德吉恳求着。
“只要你不讲,谁也不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男人狞笑着很快把德吉的牛崽裤拉到细腻的大腿……然后……
在花色帐篷里干完事,男人给了德吉100元人民币。
她暗暗高兴。100元,对于在饥饿线上挣扎已久的德吉来说,已经是一笔天文数字的财富了!
德吉总是念念不忘在八廓街里做生意的回族男人伊比,她把100元人民币给他送去了一半。
伊比问,“哪来的钱?”
德吉撒谎说,“拣的。”
伊比又问,“这些天你在干什么?”
德吉说,“当流浪女呗,天下没有我的家,天下处处是我家。喂,那臭女人对你好吗?”
伊比说,“就是那个样子,还算过得去吧。”
德吉说,“我看得出来,她不会对你好多久的。”
“是吗?”
“不信走着瞧吧!”
德吉走了,走了几步,又返回来,“你是我的男人,你会回到我身边的。”
伊比无言以对,难堪的面色中包含着许多复杂的表情。他突然想到,我怎么能够收德吉的钱呢?她现在是最缺钱用的时候呀!他站起身来,急急跑上前去,硬把钱塞给了德吉。
德吉说,“钱你留着用吧,我有钱无钱无所谓。”
伊比说,“不,德吉,我绝对不能用你的钱!你多多保重!”
“保重。”德吉喃喃道,连头也不回地走了。
德吉在一家饭馆吃完饭付钱时,发现伊比塞给她的不是50元,而是150元。德吉看着这钱,表情冷淡默然。
拉萨河风景秀丽的河心小岛,成了德吉赚钱的好去处。她每去一次,都会有不少的收获。
不过,好景不长,她被公安部门抓起来送进了妇管所。
在阴暗的监狱里,德吉尤其想念自己的亲生父亲和母亲,想念那位广东阿姐,但是,更多的是想念八廓街里做生意的那个回族男人——伊比。该死的男人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要不是他们,我德吉会进监狱吗?我德吉会不光彩地落到这步田地吗?她恨死了伊比,但又总想念伊比,原谅伊比,她认为不是伊比的错,是那妖精女人缠住了伊比,伊比才变心的,伊比对自己一直都很好,伊比一直深爱着自己,伊比会回到自己的身边,她坚信……
妇管所的公安人员对德吉的关怀是无微不至的,像她的母亲一样,为她洗头梳头,每到星期天,就提醒她换洗衣服。还包饺子给她改善生活,她吃着阿姨们做的可口的饺子,禁不住泪水涌出了眼眶,她说,“我没有父母,妇管所的阿姨跟我的父母一样对我好,跟伊比和我认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一样对我好。”她告诉公安人员,她的家庭要不是“第三者”插足,她不会被赶出家门的,也不会走投无路为了生活去卖淫的……公安人员在背地里悄悄为德吉抹泪……
在“放风”的绿树成荫风景秀丽的院坝里,德吉望着蓝蓝的天空,远处飘着几朵洁白的云彩,微风吹拂着她黑瀑布般的秀发,她心旷神怡,情不自禁地笑了,她似乎看到了什么,她很满足。
她利用出来自由活动的机会,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个刀片,男人刮胡子用的那种刀片,她带回宿舍,趁“放风”别人不在的时候,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下两个字:
“伊比!”
血从手臂上流出来,她不觉得疼。
伊比,八廓街那个做生意的回族男人,高大俊美、年轻气盛的回族男人,德吉的丈夫,把她赶出家门逼她走上犯罪道路的那个可恨但又令德吉永远想念的男人!
纯洁朴实的德吉在寺庙转经的时候,不知是哪位好心的阿妈对她说过,把自己心爱的人的名字刻在手臂上,坚持每天念三遍,每遍念100次你心爱的人的名字,一年以后,那个人就会来看望你,你就会和自己心爱的人重归于好。
德吉手臂上的刀伤剧烈疼痛,她默默地忍受着。
随着时间的推移,德吉的伤渐渐好了。伤疤组成的“伊比”两个字,清晰可见。
她每天早、中、晚分别念100次伊比的名字。非常虔诚,没有杂念。
德吉念了300天。人们都以为她在说疯话,都不理睬她。
一天中午,德吉口中正念念有辞,被细心的看管人员发现了。
为此事,专门提审了她。问她念的是什么。她老老实实地作了交代。
公安人员看了她的手臂,泪眼迷蒙地说,“德吉,我们负责去找伊比,向他讲明你的情况,希望他能来看望你!”
德吉哭了,哭得好伤心,“谢谢你们,你们真是菩萨心肠!”
人心都是肉长的,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爱。”伊比赶走德吉以后,他的日子过得不快活。现在,他的妻子正在和他闹离婚。当他听到公安人员说德吉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手臂上每天念300次时,他的周身麻木了,他的整个灵魂震撼了。他跪在公安人员面前,忏悔道,“是我的罪过呀!我替德吉坐牢去!”
伊比买了苹果、橘子和德吉最爱吃的奶酪和饺子,急匆匆赶到妇管所。
德吉见了伊比,表情平淡,神情木然。
伊比一把搂过德吉,泪如泉涌,许许多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悔恨随泪涌出。
德吉喃喃道,“今天已经325天了,还差40天就满一年,你提前来了!”
“不,德吉,我来得太晚了!你是在替我坐牢遭罪,是我害了你呀!德吉,你原谅我吗?德吉,德吉……”
“伊比,你说胡话了,你生意做得还好吗?那女人对你怎么样?”
“我的生意做得还好,还算过得去,不过,赚的钱都被那个坏女人花光了。”
“我早就说过,那不是个好东西!”
“是的,她坏透了,把我的钱花光了不说,还使我欠了一屁股债!”
“赶走她!”
“我们离婚了,不赶她她自己就走了。我们结婚吧,德吉,你同意吗?你一定会同意的,德吉!”
“我没有结婚证!你还会赶我?”
“不,德吉,我们永远在一起。我这就去办结婚证,放心吧德吉!”
“不,等我出狱以后再说,还有半年时间呢。”
“不,现在就结婚。我要替你坐牢,你回家去吧!”
“伊比,我的好夫君,你又说什么傻话!”
谈话时间到了。
德吉就要离开伊比。
伊比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德吉手臂上的那两个字,久久地久久地不愿放开……
德吉习惯性地梳了梳黑瀑布般的油亮亮的头发。
德吉无比轻松。
作者简介:
杨从彪,笔名:洋滔。中国作协会员、重庆作协会员、原西藏作协理事、拉萨作协副主席、《拉萨河》主编、拉萨市文联党组成员兼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