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隐形灶
文/许万坤
运背!车子一出门就挨上敌机一梭子机炮。朝鲜战场有点怪,地!是我们的。天!是他们的。逼得汽车只能夜间放行。我们晚上行车,他们夜间出动飞机骚扰。见有灯光亮点,给你一梭子没商量的。于是我们安排了防空哨:哨兵看见天上敌机,鸣枪告警!驾车人闻声关灯熄火。他!飞走了。我!奔驰了。战争何等的纷乱繁杂?没有“制空权”,玩起躲猫猫!一条砸不烂、摧不垮的钢铁运输线,仅靠几声疏疏落落的枪声!中国人怎不神?
这回有点怨,当时暮色冥冥,西边还透着一抹淡淡的晚霞。我茂然上路,居然招来此祸。此次的爆炸声中,车子带有一个轻微的震颠,同时又夹杂着一声“噗”的钝音。经验告诉我,车子中弹了!我没停车,只下意识地摸了一圈脑门,表示对这个吃饭的家伙,又作了一次平安的祝福!
到达目的地之后,上车一查看:果然不错,炒面一摞四叠,溃不成形。如此这般,常有发生,值不得大惊小怪。只不过在我麻脸的车葙板上,又增添了一个新的印记而已。
这里是一个步兵团的露营地,一般情况下团队不设库房。因此,每个连队都派来一个班的人马,在此守候我这个大驾的到来。车子一停稳,后勤主任亲自盘点、分发,顷刻之间,一车炒面搬个精光。
炒面:炒熟合进嘴巴就能吃的面。并辅有黄豆芝麻的营养粉,是我们后勤司令李聚奎将军发明的。炒面虽不是美味食品,却符合了战地的需要。炒面和着雪,交由舌头搅拌,温润之后,再慢慢吞咽下肚。自从有了这项“专利”,前方将士就少有挨饿的。拿起枪杆杀敌,放下枪杆磨牙,不是反刍,酷似反刍。一把炒面一把雪,是志愿军战地生活最真实的写照。炒面常态化,就会造成营养匮乏:皮肤干裂、口腔糜烂、便不通畅、鸡盲耳鸣。等等等等的疾病不邀而来。因此,要求部队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一定要举火造饭。于是,我除了运送弹药、炒面之外,还要及时地补充肉罐头、粉状鸡蛋、黄豆、霉干菜等便携式食品,一切都在周密的计划中运作。
举火造饭?岂是易事!三块岩石垒一只行军大灶,运作起来火苗四射,浓烟滚滚。这不是向敌方明示,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此营火造饭!回应你的却是“哐”的一声巨响,飞来的炮弹让你什么都吃不成。整个志愿军团队,大至都处于这种窘境。志愿军战士要吃餐热汤热饭!容易吗?居说有一个连队,能避开这个魔咒。振奋的消息让人兴奋不已!夜走老鹰峰,为我提供了走访的机会。于是我便对着后勤主任说了这个意愿,这位主任在一摸黑之中,拉出一个人来,推到我的面前,哑言就是他!一时的反应:楞坎模糊,精神豪逸。当我抽出一支烟来应酬时,他已回到了他的斑组,把炒面一包一包地分拨到各个挺实的肩膀上。于是,我直盯着这个宽大的影子,生怕调包。搬运一空之后,他才回到我的跟前。我马上递过烟去,他没接,却向我讨要车箱板上的散面。这一扫了之的战争秽物,他居然……我伴笑作答,待放好车位,慢慢地收拾吧!说着我就把车子放进两棵大树的中间,他一跃而上,脱下身上的衣服,准备以袖管充当米袋子……啊!憨厚的人哎,让人崇敬。我终于向他发话了,借你一只铅桶,只要落日之前送回。我把挂在车厢下的铅桶交给了他,一会儿工夫,装了满满一桶。掂了掂份量,才满意地跳下了汽车。
我把他邀进驾驶室,寒喧中两人紧紧地拥抱,原来是老乡!一阵憨笑之后,自报家门。他叫张岩,白石山人。家乡匪患尚未平息,他就以民兵的身份,参加了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他说:砥平里那次战斗中,当把美骑一师打得晕头转向时,饥饿中我晕厥过去了。好在打阵地战,当我苏醒之后,发现自己只身躺在岩壁之下。此刻枪声大作,由于身体十分虚弱,我爬回战壕,扳响手中的冲锋枪……此后高烧不退。连长作出决定,令我在炊事班后面跟随。雷厉风行的战斗连队,也有薄弱环节,那就是炊事班。行动总是拖拖拉拉,慢上一拍。令一个带烧的人随炊事班走,无疑是最正确、最合理的权宜之计。砥平里直捣原州,一路餐风露宿,令人感丧的,看到了炊事班的艰辛。于是,动起了改灶的念头。
“你是知识分子,搞科技的?”我想:把“烟”作出文章来,决不是一般的粗人粗作。
“我这个白石山人,参军前从未离开过这条山沟沟。”张岩把话挑得清清白白,令我无从揣测。
白石山,黄岩西部深处的连绵大山。山高林密沟壑遍布,白石山人面对的就是一个艰辛的生活环境,那里常有高天白云的变幻,这跟“浓烟”“淡烟”不存在丝毫关系。
他说:自己少年砍柴,青年烧炭,白石山人走的就是这条路子。为了把炭烧好,卖上个好价钱,把脑筋动到炉窑子上。烟道通直,火就烧得旺,撤火封窑都很有讲究。现在返其道而思之,改直为弯,像人身上的管脉一样。先把烟管引向山坡,然后分支漫引,小到细微,扩大了散烟面积。烟道用洋镐在山面上开拓,挖水沟沟似的,沟面上以柴禾、阔叶、泥沙覆盖。举火时,炉膛炽烈,灶外缓纵,一大片的山面青烟袅袅,小鸟误为飘浮的轻云,杜鲁门以为毒人的雾瘴而求之不得。
述者经经松松,听者心潮激荡,我拍着手掌激动地嚷起来:“了不起!白石山人发明了军工隐形灶。”
弯月儿西沉,东方渐渐发白,张岩把头探出窗外看了看说:该走了。我忙着邦他打开车门。他脚未站稳,就拎起了一桶炒面,未曾开步,转头对我说:“易兵同志,大白天闲着没事干,跟老乡去遛遛!如何?”
老乡邀请能拒绝吗?进而一想,我总可以实地见见这难得一见的军工“隐形灶”了。将来还能向黄岩人民介绍“白石山传奇”!于是我便愉快地答应下来,一前一后踏着山草,踢开绕脚的晨雾,大有凡人入琼的美意:飘渺虚无仙似境,好似脚腾半空中!
在一个巨大的岩峰陡壁之下,终于见到了出迎的队伍,见到我这个陌生人,也都不感有疏生,连连招呼我入内。“内”?一道背阴的岩壁也!,构成一个照不着阳光的阴暗区。依赖着茂密的灌木丛,把一个拉塌的炊事班全部隐蔽下来了。且在此刻三只小松鼠举着蓬松的尾旗,招摇过市,我马上前去拦阻这些小蟊贼。边上的一位小同志即刻阻止我:“让它们吃个饱!”见我犯傻,他笑着说:“我们这里奉行开放政策,白天对鸟雀投粮,晚上向山蚊实施全方位供血,积德!”小同志见我似笑非笑,就牵着我的手。我终于见到了一只园形大灶台,脑际间突然闪出一个大亮点,白石山人的“专利”!我待要拷问,老乡笑眯眯地招呼着我,接着召来全班人马,下令开始造饭。只见一个战士,手执小红旗向着远处打起旗语,刹那,远在数百米以外的小山包,忽然燃起熊熊大火,捲着浓烟直上天空。这边的张岩,下令点火,倾刻间灶堂炽烈,灶外平和,大片的山面青烟袅袅,我正待鼓掌庆贺,那处的山包承受着猛烈的炮击。张岩笑着说,看见吧!美国兵的炮兵很有水平,准确度八九不离十。不一会,那边的山火被炸灭了,敌人的炮击停止了,这里的饭菜也香了。
当我举头漫天暸望时,只见岩壁上飘浮着轻轻的炊烟,鸟耘银海以滑翔。仿彿陶渊明正在缮写他的“归去来”——云无声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作者简介:
许万坤,男 1936年出生 ,五0年参军,入朝参战,五七年退伍。退休后学习文化。系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浙江省辞赋学会会员、浙江省诗词与楹联学会会员、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台州市老年书画研究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