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是比银子更难还的债。难就难在它没有定数,全凭“心中那杆秤”去称,一般都要少欠多还。在特殊情况下,就会演变成人情高利贷,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也难以还清。
“惠足以使人。”(《论语·阳货》)人情若用于圈子经营,自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为了遵循“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古训,古今多少人的命运都抵押给了人情圈子?
“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
梁山其实是一个圈子组合体。每一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圈子,因而是圈圈相依、圈圈相套,圈中有圈,人中有人。宋江,靠什么能把这多么多圈子管理得服服帖帖、井井有条呢?
著名评论者金圣叹认为:“宋江是纯用术数去笼络人,吴用便明明白白驱策群力,有军师之体。”他所说的“术数”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一无林冲、武松、鲁智深、杨志那样的盖世武功,二无柴进、卢俊义那样的高贵血统和雄厚财力的宋江,产生如此大的驾驭和掌控能力呢?
宋江自称:“我为人一世,只主张忠义二字,不肯半点欺心。”那么,宋江所谓的“忠义”,究竟是什么呢?
先说所谓的义。《水浒》第十八回称(宋江):“济人贫苦,周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故称他做‘及时雨’。”由此可见,“及时雨”就是为人解困,给人恩惠。说白了,就是送银子。
当他在酒店见吃白食的张文远被殴打时,及时解囊送银子;当他路遇唱小曲儿的阎婆惜丧父无钱安葬时,及时施舍银子;当他与落难的武松偶遇时,送银子让这位打虎英雄也潸然落泪;杀人如麻的李逵之所以至死甘愿追随宋江,还不是宋江一次又一次慷慨送银子让这个嗜酒如命的酒鬼感动不已吗?
宋江并非“大款”,所送银子也算不上多,但贵在“及时”。在困苦之时,危难之日,及时出手帮扶,在一贯信奉“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人们看来,无异于天大的恩惠。所以,金圣叹慨叹道:“宋江为区区滑吏,而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
宋江分明都是送银子,金圣叹为何要说是“买”呢?这正是宋江为人的精明之处。
送银子,其实就是送人情。而送人情,按不成文的人情法则是要加倍偿还的。不仅要还,还要加上很高的利息和无尽的感激与馈赠。“来而不往非礼也”。若不还,那就是非礼。那么,这个人就会从圈子中被淘汰出局。宋江深谙人情法则,他之所以每每慷慨解囊送银子,就是知道接受者必思回报。即使当时不报,此后必报;即使本人无力直接回报,他人也会被如此的豪举所感动,也会间接回报。有时候,宋江并未直接送银子,而是以某种形式送人情。人情虽没有像银子那样明码标价,但人情有无价之价。宋江之所以甘冒灭族的风险向晁盖等“智取生辰纲”者通风报信,就是看到了这一送人情买卖的厚利。此后发生在梁山上的事,就是最大的回报。生性豪爽的晁盖在宋江初上梁山时,多次以寨主之位相让作为报恩,的确是出于真心;吴用由挺晁倒向挺宋,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这个人情的驱使。可以这样说,宋江在未上梁山以前,梁山上的晁盖圈子其实已被他的“人情战略”所掌控。
宋江是用人情经营圈子的高手。在清风寨,宋江降服王英时,以为其娶老婆相许诺。在三打祝家庄、俘获扈三娘之后,果然践约,并让其父认扈三娘为义女。这样,宋江不仅让梁山上的两位头领王英、扈三娘永远欠他的“知遇”之情,而且还与他们结成了至亲。其用人情经营圈子的高超水平,由此可略见一斑。
宋江之所以多年一贯不遗余力地大做人情、经营自己的圈子,就是为了待机使用。
宋江早知,自己只在小小的郓城县上做一个够不上最低官品品级的“科级秘书”,在既无高贵的出身,又无靠山提携的情况下,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已再无升迁之望。因而,他在白道走不通的时候,就开始间接从事黑道投资。他试图在黑白两道“通吃”中获厚利。故在所谓的江湖上,长期用银子做人情经营自己的人脉和名望圈子,是宋江选择的现实的成功之道。
宋江明白,自己缺少闯荡江湖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资本——武功,所以,只有做大做强人脉和名望,才能抵消这一缺憾,并进而立于不败之地。
宋江做得很到位,也很成功。

“及时雨”品牌是无价的财富
“及时雨”三个字的品牌究竟价值几何?
在整个梁山圈子中,绝大多数英雄好汉没有被刀剑所打败,而是被宋江的人情所俘获。他们不是早已欠了宋江的人情,就是慕“及时雨”仁义之名而“投奔宋江哥哥而来的”。“及时雨”的品牌价值,在宋江正式走向江湖之时便开始显现,以后,便在大增值。
在宋江落难到“柴大官人”庄园辞别武松之后,不幸竟中了清风寨的埋伏,准备作为头领的“醒酒汤”而杀头时,绝望中喊出了宋江的大名。燕顺、王英、郑天寿三位头领一听,立即“纳头便拜”,赔罪道歉,尊为崇敬第一人。
当燕顺等率众去投梁山,路遇石勇等人,双方在酒店为座位发生争执、互不相让时,石勇语出惊人:“就是那赵宋皇帝来了也不让座,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人,其余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他所说的两个人,一个是柴进,一个便是宋江!
同样,在揭阳岭,当李俊、童威、童猛知是宋江刺配江州路过时,立即“纳头便拜”。在江州大牢,当监狱官戴宗及其手下李逵知眼前戴枷的囚犯就是宋江时,也立即“纳头就拜”。他们如此共同的尊崇之情何来?
试想,在那个信息很闭塞的时代,“及时雨”的品牌推广,完全是靠江湖上的口碑。一个个江湖好汉,闻宋江大名,“纳头便拜”,尊崇之极;一个个占山为王的江湖圈子,甘愿降服,任其驱使,宋江的人脉之广,名望之高,恐怕在他所在的那个江湖圈子中无人可比。
“及时雨”品牌是宋江无价的财富。但在宋江的内心中,做人情、经营人情圈子、推广“及时雨”品牌只是手段,最终都是为唯一的目的——“招安”为皇帝尽忠而服务的。
宋江所谓的尽忠就是效忠朝廷,其实是为了贯彻落实他的造反—招安—做官的投降主义路线,“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实现“博个封妻荫子”“下半世快乐”的当官梦想。
与极力推广“及时雨”品牌一样,宋江费尽心机要招安,就是要重新回归官僚体制,戴上乌纱帽,分享当官的种种待遇。
在后来评《水浒》时,有一种说法认为:宋江是一个机会主义者。倒也十分切贴。
宋江用银子做人情,与真正的朋友情义有本质不同。正如金圣叹在《水浒》第二十六回点评中“剖析”的那样:“此书写一百七人,都有一百七人行径心地,然曾未有如宋江之权诈不定者也。其结识天下好汉也,初无晴天之旷荡、明月之皎洁、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径直,惟一银子而已矣。以银子为张本,而于是自言孝父母,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孝父母也;自言敬天地,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敬天地也;自言尊朝廷,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尊朝廷也;自言惜朋友,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惜朋友也。”宋江在江湖上像“及时雨”般行义,绝不是像晁盖那样仗义、仁义,而是为了得到私利。这个私利就是把梁山作为暂时“避难”之所,把梁山众多好汉变为资本,选择并创造时机与朝廷讨价还价,以换取更大更多的高官厚禄,以实现其“招安”光宗耀祖、封妻荫子的美梦。
宋江在江湖做人情的义,与投降朝廷的招安,其实都是一种投机。对此,金圣叹看得最为透彻。他认为(当初):“宋江而诚忠义,是必不放晁盖者也;宋江而救晁盖,是必不能忠义者也。”
后来,宋江的忠,表现在招安后去为朝廷攻打同为“贼寇”的方腊。在付出了弟兄损亡大半的惨重代价后,宋江、卢俊义等总算换来了梦寐以求的“知府级”乌纱帽。
正当他们弹冠相庆之时,也就是“兔死狗烹”之日。朝廷“以贼制贼”的目的已达到,宋江等已没有什么实际用处了。其实,宋江只不过能在梁山那个江湖黑圈子中唤风唤雨,他的政治智慧其实并不高。他以为一纸招安诏书,就会把他和他的黑圈子完全漂白了?这未免太幼稚可笑了吧?
他虽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只反贪官,不反皇帝”,但依然攻州掠县,杀死朝廷命官,实际上始终是以武力与王朝分庭抗礼。且不说惯常的打家劫舍、杀人越货向来为王权所不容,单就聚众独霸一方,用刀剑与王朝对话,就犯了“造反”的不赦之罪。王朝与所谓的“盗贼”从来都是不共戴天的。即使能容忍一时,肯定不会容忍长久。更何况,梁山早已与奸佞高俅、蔡京、童贯等结了死仇,他们岂能容忍一个个昨日的“盗贼”,今天也能“上马掌军、下马管民”与自己为同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