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偷窥者
文/陈思侠
一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如此悲凉的事情,那么你说我是旁观者也好,偷窥者也罢,我都认了。
其实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叫丑再菊的女孩。
什么叫不认识还知道人家的名字?冤枉吧?是冤枉,
但是话得从头说起。
二
我是五月十六日到北京的。我之所以强调这一天,并不是说北京科博会、酒泉新闻发布会什么的就是这一天召开的。而是原来的文件上通知,这一天要在酒泉报名,然后统一买票组团到北京。这就是说,这一天才开始报名,而我已经在北京了。我不知道该埋怨红头文件上的通知还是该埋怨传真机传得字迹不清楚。反正其他人远在千里之外的酒泉原地踏步、报名的时候,我已经在皇城根下晒太阳了。
你说我饶舌。这话有些过了啊。我要真是饶舌 ,那新闻工作就干不成了。
也就是说,我提前五天时间到了报到的目的地。
提前,意味着什么?就像你提前五天,不说五天了,就说五个小时你等人,一个人也行,一群人也行。
这滋味,你下辈子体会起来,心里都是瓦凉瓦凉的。
还好,我经常出差,知道报到的最终地,是在西苑宾馆。
我们的房间是预定好的,一问,一晚上的价格,就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我扭头拖了皮箱就走。不走,你以为人家会追上来给你搞搞价啦?
三
不急。我这会儿就说到丑再菊了。
不是没处住了吗?都深夜了啊。你想我晚上九点下的火车,这会子几点了?问了三处地上的旅社,最低价180元。180元意味着我的住宿标准往上翻了1.8倍。我的标准是100元。好在第三家旅社的小堂(跟酒店大堂区别卡吧)女经理翻着白眼说:那就住咱家的地下室呗。这么亲切的地下室?我反问。她告诉我,也是客房标准,单人单间。
不是着急吗?不是没地儿住吗?总不能转悠到天亮,也不能到天安门广场露宿吧?俺有中国人的脸面呢。
这不就住进地下室了吗?单人牢房啊。阴冷、潮湿,一根下水管道从屋子的正中间穿过,也就是从床的正中间的上空穿过。没办法,人在管子下,不得不低头。因为这房间里只能放一张床。
客房里的灯,居然还是过去西北农村的那种15瓦的钨丝灯。北京人爱好收藏吧?我躺下,就听见了敲门声。
是旅社小堂女经理,在铁皮门外尖着嗓门喊:给你换大间不?我大声说:NO!听她脚步声远了些,我说:你妹!
四
是不是还没有说到丑再菊?
那我这阵子就说。那会儿已经五点了吧,反正我迷迷糊糊已经睡了一觉。我听见一阵由远而近的哭声,嘤嘤呜呜地,刚开始也就针眼大小,到后来有磨盘那么大了。紧接着,就是凉鞋踏踏啦啦的声音,也有磨盘那么大了。我的头发立刻竖了起来!因为我听见了开门的钥匙声。天呢,遇见鬼了吗?这可是不见阳光的地下室啊。如果换个葛优,这辈子想死他,都不知道我的头发刺扎成啥摸样了。主持爱情节目的乐嘉老师,那就更不用说了。
我可能萎缩成了一团。因为我的手脚都碰在一起了。
门呱呱地开了。我听到,是对门。
“你理解我吗?”一声大喊。我差点就蹦下地。我说差点,不仅因为这夜半惊魂的一声吓,而且我听到了一连串的哭诉。是一个女孩对男朋友的哭诉,在手机里。大意是,我整个下午都在洗盘子,指头割烂了,连上药都没有时间。你说我不给你按时打电话,你理解我的难处吗?打工三年了,你在哪里?你说走就走了,我还住在地下室。原来住的地下室!你回来过吗?你没有。告诉你,我丑再菊再苦再累,也不会做背叛爱情的事。
这会儿清楚了。这不是鬼,也不是女鬼。是一个爱情中的、住地下室的女孩子,而且貌似要被抛弃了。
我一下子安然了。
五
大约是早上八点半的样子,我的门又被敲响了。
我和你想的一样,小堂女经理是不是又给我换大间呢?我们都太善良,所以我们总是上当。这回是丑再菊,她敲了敲门,说:先生,旅社总经理说你好像是文化人,能给我几页稿纸吗?我没起床,压个门缝把纸递出去了。
我心里骂:这么屁大的旅社,叫你个小堂经理就不错了,还她妈总经理,总经理连几页稿纸都不给客人?还瞄上我让我给?还说我好像文化人?你他妈全家都是文化人呢。
这一天早上,连递稿纸,我头上至少碰了四个疙瘩。
我不止饶舌,还骂人。是的,从那天早上起,我骂了整整八天,因为我等了五天,会议开始到结束,又是三天。
六
丑再菊其实我一直没有见过面,这是因为她总是半夜三更才回来。接下来的五天里,我总是半夜里听到她和男朋友的通话,地下室的空间太狭小了,对门的距离估计也就一米,你不听都得往清楚里听。我感觉自己患了被强迫症。每到半夜里,我都得竖起耳朵,你知道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丑再菊是不是美女说不上,反正普通话和我差不多,普通话三级考试,我好像一直没有通过测试。
我现在将这五天里丑再菊的通话整理一下,晒晒。
需要说明的是,我真的不想让你们知道人家的隐私。但是,就像她男朋友后来遇到我,问的一样:一个人消失了,你说说,是不是和空气一样?我想空气是透明的,丑再菊说过的话,会不会和空气一样呢?风一吹,就散了。地下室里确实没有风,你咋知道?你又没有住过地下室。说我饶舌,是的,我觉得一个真诚的人、纯洁的人,饶舌没有什么过错,关键是我要能把事情叙述清楚,而你也必须有足够的耐心。现在的人,混在都市,内心都比较浮躁,你丫一样。
七
第一夜:我已经告诉你了。
第二夜:我被水烫着了,胳膊上掉了一块肉皮。是呀,是不小心,是不会照顾自己。这些点小事也要告诉你?这是小事吗?我受伤了你高兴是不是?你在青岛的海滩上?败坏了你的情绪?
第三夜:我问对门的文化人要了稿纸,给妈妈写了信。家里弟弟的学费还没有交够呢。不要相信陌生人,我没有相信啊。就要了几张稿纸,啥人?没见到,反正是个文化人呗,旅社的总经理说的。什么人?你别追问了好不好?我咋知道他是什么文化人?
第四夜:什么?你说我们算了。我不诚实?凭什么?你怎么能这样侮辱人?你给我的伤害还少么?你要带新朋友来看我?好有创意!那你来吧!
第五夜:呜呜,呜呜。
我就听到了这些。因为过了这第五夜,丑再菊忽然搬走了,按你的话说,是人间蒸发了。确实是这样。我真没有见到丑再菊,没办法,旅社的小堂墙壁上,又不是专贴光荣榜的,没有丑再菊的相片。
八
我要先说说我和下水管道的事,再说我遇到丑再菊男朋友的事。先说遇到丑再菊男朋友的事?咋可能?我一说,你就不关心我头上的疙瘩了。世风日下、世态炎凉,我的事咋就不能说说啊。伤在头上,疼在心上啊。
五天过去了,也就是说五个夜晚过去了。丑再菊消失了,而我头上的疙瘩,越来越明显,我甚至感觉要超过头顶上15瓦的钨丝灯泡。但是我在忍受这种痛苦的同时,有一天夜里很清晰地听到,下水管道里卡卡叭叭的声音,是这种声音。你说是啥?北京人总不会拿一次性纸杯搽屁股吧?奢侈!我当时确实以为下水管道要爆裂了。你知道,我和你一样的聪明啊,当然有各种设想:
一,水珠滴答滴答;
二,黄白之物倾斜而下;
三,我被淹没在北京的黑夜里。
你笑什么?笑的人只有两种,要么丧失了同情心,要么30分钟后遭遇和我一样。
但是,在我备受煎熬的五天后,丑再菊的男朋友来了。
九
丑再菊的男朋友来了。
他估计信不过我,也信不过小堂女经理。
丑再菊从人间蒸发,准确些说从北京的某个地下室蒸发,他认定小堂女经理和我一样知情。小堂女经理真的不是个玩意,她竟然能火上加油,说:你去问问对门啊。是啊,你知道,我就是对门。可我说过我没有见过丑再菊。你也不信了?妈妈的什么世道!
丑再菊的男朋友像猎犬一样,盯着我不放。问了东,又问了西。
最后这个瘦小的南方人涕泪俱下,说,他根本没有新女朋友,他很在乎丑再菊。他说,他在一家快递公司上班,累死累活的干,也住在地下室,很多年了。我不是不同情这个南方人,我甚至给他递上了一只中南海香烟,他摆摆手拒绝了,他说丑再菊就吸这种牌子的香烟。是吗?我问。他反问我:怎么不是?一脸的狐疑。
我真的被伤害。我真想揍这个南方人。可是你知道,地下室太狭小,伸胳膊伸腿,受伤的都是自己。
十
其实我离开北京地下室的时候,在门边上发现了一张小纸条:谢谢你。
我不知道是不是丑再菊写的,还是以往的房客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小学生写的。但是你知道,我忽然就想起那份误让我提前到达的传真了。这个世界上,字迹清晰、工整的书写,多么稀罕!
作者简介:
陈思侠,男,甘肃作协、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诗歌集多部。荣获第八届敦煌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