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桃花运”
文/张润洪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回家乡的镇卫生院工作,一下子从喧闹的大城市来到偏远的小镇,就如同从骄阳似火的南国来到白雪纷飞的北疆,心一下子冷到了极点,好久都缓不过劲来。总觉得自己一个医学院校毕业的本科生,至少应该分配在县城工作吧。况且那时候县人民医院和县中医院都很缺人,但我们毕业那年,县里的分配政策是“一刀切”:不管本科生、专科生还是中专生,所有统一分配的毕业生一律下乡镇。没办法,去就去呗!到哪儿还不是一样生活!哼!
就这样,带着大学生刚出校门的傲气和桀骜不驯,我到镇卫生院报到了。一到单位,又是一惊,全院职工包括我这个新兵在内总共才十三个人!给病人看病的设备是老三样:听诊器、血压计和体温表。没有任何辅助检查科室,病房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修的,砖木结构,外观陈旧,楼上铺的是木地板,人一踩上去楼板就会嘎吱嘎吱作响,楼下顿时灰尘漫天飞舞。门诊室是临街的两间店铺,一间用来做西医门诊,另一间用来做中医门诊。院长对我的到来喜出望外,竟当着全院职工的面振臂高呼:“老天爷呀!我们这个小医院终于来个大学本科生了!”惊得我差点打了个趔趄,一打听,原来全院只有我一个本科生!
镇卫生院所有医生都当作全科医生用,一旦病人多护士人手不够时,我们还要去帮护士打针输液。由于我是全院唯一的本科生,院长对我格外器重,白天让我跟随一个老中医坐门诊,学习他丰富的临床经验。老中医没把我当外人,像带徒弟一样尽心传授,教我如何辨别中药质量好坏,如何摸脉,如何开中医处方。刚开始我还有点放不下面子,后来想通了,医生这个职业本来就是活到老学到老嘛!何况他教我的都是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对,继续学!下班后,我经常跟随本院的一个男同事,跑到山上去用汽枪打野鸡野兔。最难熬的时间是夜晚,因为我还要与其他住院医生轮流值夜班,由于条件简陋,住院的病人很少,有时值夜班期间,整个住院部甚至空无一人。轮到我值夜班时,我就唱歌给自己壮胆,一首接着一首地唱,虽五音不全,但我自认为歌声美妙无比。此时如果有人从病房路过,见我扯着嗓子在值班室咿咿呀呀地唱,一定会怀疑我是不是音乐学院毕业的。我的歌声时而低沉,时而高亢,吵得楼上的老鼠心烦意乱,倾巢而出,在楼板上跑来跑去。我唱累了就躺在床上听着老鼠的吱吱声数老鼠到底有多少只,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乡镇只有赶场天病人多,其他时间病人都少,一旦白天上班清闲的时候,我们几个年轻的单身汉就聚在一起,对街上过往的姑娘品头论足:哪个看起来很漂亮,哪个看起来气质差,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哪个在衣着上又不拘小节......初夏的一个下午,当我们正站在门诊前面的院坝里对过往的姑娘品头论足时,一个身穿蓝色的确良衬衣的姑娘路过,回头对我们笑着多看了几眼,让我们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她是不是对我们当中的哪个单身汉有点意思呢?姑娘的背影消失后,我们马上展开了激烈的讨论,集思广益,从各个方面分析刚才那个姑娘回眸一笑的动机和含义。最后终于得出结论:我们当中肯定有人交“桃花运”了!院长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对我们几个单身汉提出了建议:下次上班时一定要穿得整洁点,再不能随便穿件背心套件白大褂就来上班,看起来吊儿郎当的,否则会给那个姑娘留下不好的印象。
没想到这个交“桃花运”的人会是我。那是一个赶场天,由于老中医生病了,我来接替他上中医门诊。那些病人一看我这个年纪轻轻的医生坐诊,露出满脸不信任的神色,有的病人为了故意刁难我,说完姓名和年龄后就把袖子一挽,手一伸,然后一言不发,让我给他们摸脉看病。我给他们解释中医看病需要望、闻、问、切四诊合参,但他们就是不听,害得我看病时就像测生辰八字的算命先生一样,学会了观言察色。每句话都说得很圆滑,左扯扯得过去,右扯也扯得过去。心想:想为难我?没门!埋着头正得意呢。忽然听到有个银铃般的女声在骂:“扛丧鬼!故意刁难我舅舅家的娃儿!你们这些挨刀砍脑壳的!人家一个大学生,医术高明得很呢!还要受你们这些扛丧鬼的气!把人家的好心都当成驴肝肺了!”我抬头一看,原来正是几天前那个冲我们回眸一笑的姑娘!此刻她仍旧穿着那件蓝色的确良衬衣,气得满脸通红,正指着我对面的病人在骂,唾沫横飞。那几个病人被她骂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表情极为尴尬。几个单身的同事闻声赶来,一看这场面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一个个冲我挤眉弄眼,异口同声道:“桃花运来了!桃花运来了!”
从那天起,只要白天我上班,这个穿蓝色的确良衬衣的姑娘就会来看我,她一来就坐在我的斜对面,静静地看着我接诊病人,一声不吭。待我处理完病人以后,她就坐到我的正对面来,东拉西扯的和我拉家常。这时候我才注意打量这个姑娘:瓜子脸,杏仁眼,柳叶眉,明眸皓齿,樱嘴红唇。几绺秀发很随意地从前额斜掠过去,卡在右侧耳后,两条辫子顺着颈部一直垂到微微隆起的胸前,身材苗条,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恰到好处,藏青色的裤子紧贴着修长的腿,搭配着一双白色的网球鞋,将她衬托得亭亭玉立。每当微笑的时候,她总是眉眼低垂,一只手捂住嘴角,一副娇羞的样子。说实话,这姑娘看起来还挺漂亮的,让我有些动心。她怎么说我是她舅舅家的娃儿呢?我自幼在外读书,与几个姑妈联系很少,实在想不起她是我哪个姑妈家的女儿。说不认识她吧,又怕她说我连亲戚都不认了。所以就糊里糊涂地认了这个表妹。
时间一晃过了两周,这个我叫不出名字的表妹依然经常来看我,风雨无阻,我们上班时她已经候在门口了,我们下班了她就回家。她和我说话时语声温柔,很有分寸,我邀请她到我宿舍坐坐她也不去,而且除了我以外,她不愿和其他人说话,也从不邀请我去她家作客。我一看书她就闭口不言,我一打听她家里情况她就笑而不语。有个小护士一看见她就忍不住笑,故意逗她:“哟!妹儿,眼光不错嘛!把我们唯一的本科生抢走了哦!”我连忙把话题岔开:“别乱说!她是我表妹。”“鬼才相信哟!她是你哪个地方的表妹哟?”“这......”我一时答不上来。猛然想起这段时间以来,我竟一直没问过她的家庭住址,真是糊涂!小护士一看我这窘况,阴阳怪气地说:“答不上来了吧?还说是表妹呢!她是水井湾的,你姑妈住在水井湾吗?”“啊!......”我不由得大吃一惊,因为我几个姑妈的家都不在水井湾,由此看来,这个表妹居然是冒充的啊!那她为什么要冒充我表妹呢?我面对她接连问了几句“是真的吗?为什么要这样?”没想到,她竟然含笑不语,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我心里一凉,下意识地猜测这个美丽的姑娘可能已经患有精神疾病了。
经过多方打听,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真相,原来这个姑娘名叫翠萍,家住在离镇上不远的水井湾,因为遭到失恋的打击,确实患过精神病,据说她与舅舅家的表哥从小青梅竹马,早就订了娃娃亲,但表哥考上大学后就以“近亲不能结婚”为由,悔了这门亲事。可怜翠萍姑娘用情太深,遭受此番打击后,她大哭了一场,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胡言乱语,整天到处乱跑。家人慌忙把她送到县里的精神病医院去医治,半年前才被家人从医院接回家,但病情还不稳定,仍然会间歇性发作。不知为什么,那天在赶集时偶尔一瞥,她居然将我当成了她的表哥,怪不得她口口声声说我是她舅舅家的娃儿呢。天哪!我这倒霉的“桃花运”!
从此,我开始有意躲她,一看到她来了,我马上借故离开。刚开始她还没在意,仍然在门诊等我回来,连续几天躲避后,她发现了苗头不对,这次终于爆发了,她在西医门诊和上班的同事大吵大闹,突然从西药房柜台上抓起几个敞口玻璃瓶,往中医门诊一阵乱砸,一时间玻璃碎屑横飞。同事们都惊呆了,说幸好我当时躲开了,要不然砸在头上肯定是个大口子,听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但躲避不是办法,我决定勇敢面对,和她好好谈谈。第二天是个赶场天,翠萍姑娘一如既往,穿着那件蓝色的确良衬衣来到中医门诊,仍旧坐在我的斜对面,静静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仿佛昨天打砸中医门诊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当我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后,我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轻轻对她说:“来吧!我们好好谈一谈。” 她的脸上一下子显露出激动万分的神色,猛地站起身来,紧紧抓住我的手说:“我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昨天那些扛丧鬼还说你不要我了呢!”说完就嘤嘤嘤嘤地哭了起来。我顿时慌了,站在她身边手足无措,一时竟也想不出用什么合适的话语来安慰她,只感觉心里一阵阵隐隐作痛。可怜的姑娘!其实我也不想唤醒你心中那个五彩斑斓的梦。将来待你病好以后,你一定会等到那个与你携手一生、对你不离不弃的爱人!我的眼睛忽然间有些潮湿,我深深知道,医生的职业道德在提醒我千万不要将那些早就准备好的实话说出来!更何况,眼前这个陷入妄想状态的姑娘她也未必能够听懂啊!
我的“桃花运”被编成各种版本在小镇的单位之间和街道上流传,每次我上街,人们总是对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一旦我转身,有些中年妇女就会在屋檐下朝我的后背指指戳戳:“瞧,他就是那个交了‘桃花运’的医生!......”但我的“桃花运”没有维持多久,翠萍姑娘的家人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觉得很丢脸,把她抓回去痛打了一顿。后来听说她的病情加重了,整天胡言乱语,说表哥就在镇上,在医院当医生,过几天还要来喊她去吃刨猪汤呢。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的父亲和哥哥正在追打她,要抓她回去,她围绕着镇卫生院的病房跌跌撞撞地跑,那件蓝色的确良衬衣已经破破烂烂,鞋也跑丢了一只,脸上有青紫伤痕。她终究还是被家人抓回去送进了县里的精神病医院。当我离开小镇到城里工作时,听说她已病情好转,被家人嫁到南方的一座小城去了,她男人比她大二十多岁。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总是遥望南方,在心里默默祝福那位在我生命的旅途中带给我“桃花运”的姑娘!
作者简介:
张润洪,男,副教授,遵义医药高等专科学校中医系教师,康复教研室主任,贵州省综合评标专家库专家,遵义市中西医结合学会常务理事,遵义市医学会物理医学与康复学分会常务委员,《芙蓉国文汇》签约作家。从事临床与教学工作20多年,主要讲授《康复评定技术》、《言语治疗技术》、《运动治疗技术》,《社区康复》、《推拿学》等课程,已发表论文13篇,出版著作1部,主编国家“十三五规划教材”3部,多次在临床教学工作和各种征文竞赛中获奖。在临床上对脑卒中、骨科疾病的康复治疗具有独特研究和丰富的治疗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