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复篆刻艺术曾于上世纪中叶“开岭南一代新风”。1984年,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过《野意楼印赏》一册,辑录吴子复印百方。

近日,经书画家和艺术史家吴瑾先生校勘整理,西泠印社出版社推出《吴子复篆刻艺术》,较集中辑录吴子复印作和他早年的作品、曾用印等三百余方(款)及近两百例边款、印钮等,并附录篆字印稿、课徒印稿、印盒设计稿及印盒图案拓片等数据,是迄今收入吴氏篆刻艺术信息最多的印本,堪为认识和研究吴子复篆刻的重要文献。


吴子复(1899-1979)与广东著名篆刻家冯康侯、陈语山自小是挚友和同学,早年一同深研古玺、秦汉印和清代诸家印作。与冯、陈相似,吴子复早期印章受安徽黟县人黄牧甫(穆父)印风影响,如1919年直接仿黄牧甫的朱文“但视其字知其人”和白文“好学为福”,边款上注明“仿穆父”(图1)。但当时吴的关注点在书法和油画,刻印不多,其书法作品使用的印章多为二位挚友所刻,或者吴子复篆印文由陈语山操刀,如朱文“子复所有”和白文“羊皮”(图2)。这种情形持续到大约1950年后,冯、陈二位赴香港定居,而吴子复响应胡根天邀约,返回广州参加新中国文化建设,两地不便频繁往来,吴才真正开始了自己操刀,渐渐进入有规模的创作,此时已在50岁后。

传统东方文化、现代西方艺术和当年民族处境这几方面的互为作用,对吴子复汇聚成的综合影响力是巨大的。他强调对秦汉印玺遗产的学习和继承:“汉代书法篆刻之蓬勃发展,可谓空前绝后,学书学印当从汉碑汉印深入钻研。”同时,对西方现代主义艺术与中国传统艺术的关系又有特殊的敏感,“现代欧洲绘画,其艺术方法颇为接近东方,尤其在运用线条方面,更觉显著”。因而,在传统民族艺术中熔铸现代精神是他特有的审美旨趣,野兽派艺术充满生命能量的雄肆朴拙、率真自然融合于传统碑刻的朴质高韵、浑厚苍茫,展示出吴氏“野意楼”印艺独特的一路(图3)。

陈永正2009年新版《广东书法史》论吴子复印谓“以隶书见称于时,馀事治印,随意为之,不拘一格,颇得自然天趣”。如果从吴印呈现的艺术效果而言,可谓一语点中吴印漫不经心、自由无碍的“野意”。但其实,“野意”绝非随意,吴子复一生治艺严谨,即如篆印这样的方寸之地,亦以气韵贯之,布局建构巧妙用心,生动体现自己的艺术个性和情感。他追求顽童之趣。他说:“顽童则我欲师之。”师顽童可使艺术冲破奴性,真正体现出作者健康的情操和品格。他的作品给人“漫不经心、自由无碍”的率意,是他技艺纯熟超拔所达到的效果。他说,“艺术就是没有技巧的技巧”,归真返朴,也就达到炉火纯青、出神入化的境界了。哲人之稚蕴涵生命本质的真谛,但哲人之稚已不再是儿童之稚的简单复制。(图4)
区大为随吴学印卓有成就,回忆当年所见,“先生作印必起印稿,且数易其稿直至满意才用‘水印法’覆印于印材上”。有时见一稿写就,正佩服得紧,“却见先生再动笔另稿”,追问原因,“先生竟淡淡地道出了上一稿的缺点”。笔者也见其晚年治印,反复试稿,乃至有刻成后不满意即磨了重来的情况。过不了自己法眼的绝不容情,这种严谨的艺术精神是“率真、任性、自然”的功力前提。如在场观大师所为,足以令信笔率尔表演即以为艺术创作诸君汗颜。旁人看得好好的,忽然老师就毁了重来的情况,常常可见。当时年少,老师又严肃,不敢造次。要是那时抢了留下,现在其实是非常有价值的研究史料。也有胆大的学长这样做了。后来每想起此类情景,自己总是有点遗憾。
这部《吴子复篆刻艺术》辑录了吴子复从1919年未满20岁的临摹印到晚年作品。尤其难能的是有许多印为人私刻,从未公开面世;还有些是在特定场境仅作一次性使用,用后即磨的,非常罕见。这部印谱不仅集中、全面地反映了他印艺的成长过程,同时也是他人生经历和思想感情的记录。
这部印谱大量的是吴子复的自用姓名、别号印。这些印内容受局限,但每种都有许多款,亦庄亦谐、亦奇亦正,穷极其变。印谱里还有一些关系特别深厚者的姓名字号印也是如此,如关良(良公)、区大为、冯兆华、熊适等,一位受主的多枚印,形态各异,创意横溢。


相比较姓名字号印,则闲章记录了他更丰富的人生信息。如朱文“野意楼”,边款“质性文则野”,是对他艺术旨趣的明确表达(图5)。朱文“通会之际”,边款一侧为“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另一侧为“余从事书道艺术六十年,孙过庭此语始有所体会”(图6),是感悟也是感慨。一些别号和斋名其实涵蕴了很深刻丰富的生活内容。


1959年作白文“灶下翁”(图7)是他以自嘲的方式,表示对当时社会生活的无奈和反诘。1957年“反右”之后,他“杜门称疾,终日跧伏”,自号“伏叟”,印谱里“伏叟”不下十数枚。白文“泷缘轩”(图8)追怀的是与太太那段美丽姻缘。有些简单的姓名印其实也有特殊寄托。


1968年的朱文“吴瑾”是为二子到海南岛当知青所作,边款写得很克制,“瑾儿有海南岛之行 刻与留念”(图9),但实际此“之行”一去八年!为学生区大为所刻“平阳区氏”,边款寄语颇长,“叔端世讲从余学书 颇有成就不绝努力 前途未可限量也 勉之”(图10),作为学长而得老师这样的评价,实在令人嫉妒。

《吴子复篆刻艺术》附录部分尤为可贵。印谱集辑的一般是作品完成后的形态,而篆稿、印稿所包含的构思、修改过程信息,是篆刻创作的重要注脚,保留了创作过程中的思想火花;印稿与印蜕的比照,也使创作完成后静态的作品呈现透露了一种动态变化的信息,无论对于研究者还是学习者,都是非常难得的、最原始最直接的资料。而这些稿本在实用中是“写稿上石”,服务于镌刻这个环节,往往用后即弃,这方面的资源尤难获取。本印谱附录的篆稿、印稿、课徒用稿等,让后学看到了大师创作的酝酿、选择、构思的脉络,也看到了大师的“率意”“野味”效果所需的功力。
本文撰稿:熊少严,广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广州教育学会副会长,原广州市教育科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