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住 持
(蜀州笔记之十六)
作者:江维
那日,天气晴朗,惠风和畅。 老江骑辆破单车,前往莲花山读书台。
莲花山,距小城十来公里,位于川西无根山系丘陵前端,俯瞰蜀中原野平畴。
老江到了莲花山,把单车寄在山下农家,顺手递给山民一包春城烟,并且打听,读书台怎么走。山民相告,沿左侧小道上山,翻过一道山梁,走里把路,就到读书台。
老江沿着山民所指的小道,上山,翻山梁。老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微风掠过,心情极为舒畅。莲花山的远景、近景,扑入眼帘。
读书台,在莲花山山顶上,是唐代大学士段文昌任西川节度使时所建造的。当时的读书台,应该是座精致建筑:有褚红色围墙,有高大照壁,有宽敞气派大门,有辉煌殿堂,有藏书楼,有楼台亭榭,有涟漪水池,有别样荷花。
眼前的读书台,几乎是一片废墟:围墙坍塌了,圆拱大门残缺不全,两侧厢房歪歪扭扭,殿堂檐损瓦破,断首残臂塑像随地可见,楼台亭榭坍塌破败,水池干涸,杂树丛生,荒草凄凄。
老江站在读书台门口,陡生几分悲凉。他迟疑片刻,小心翼翼步入大门。
读书台很静,静得令人心里发怵。微风掠过,荒草、杂树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夹着山林中鸟儿凄凉的叫声。老江不禁打个寒颤,他四处张望一下,深深吸口气,定了定神,穿过荒草丛生的院坝,朝大殿走去。
老江伫立大殿门口。
大殿虽破败,但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殿堂正中,供俸一老一少两尊人造神像,神像身上披着鲜艳的大红布。供桌前,摆几只红布蒲团。供桌上,摆有供品香炉,炉里香烛袅袅,供品新鲜水灵。显而易见,这里有人打理。
老江点上支烟,慢慢抽着。
突然,背后传来喝斥声:
喂喂喂!干啥子的?对,就是说你!听见没有?
在这荒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冷不丁冒出一个人。老江吃惊不小,手里烟蒂吓掉地上。他回头张望,大门口,站着一个老者。
老者双手叉腰,表情冷漠。老者大概五十多岁,精瘦,身着蓝布长衫,打着裹腿,脚蹬玄色圆口布鞋,头发花白,蓄一撮长胡须,满面红光,目光炯炯,声如洪钟。
老江装着若无其事样子说,嗯嗯嗯!不干啥子,随便看看。
嗖嗖嗖!
老者几步蹿至老江面前,绷着脸说,看看看!看啥子嘛?有啥子可看的?赶快离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老江踟躇片刻,嘿嘿笑说,老人家!不别动怒,在下姓江,在小城某某学校上班,不是坏人!听说莲花山有读书台,前来朝拜。这个读书台,全国大概有十三座,这是其中一座。
老者听罢,嘴巴蠕动几下,表情缓和下来。老江趁势给他递上一支烟。老者推诿一阵,还是接了过去。
咔嚓!老江打燃火机,给他点上。老江也点燃一支烟,抽了一口说,老人家!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两座神像中,老者是唐代西川节度使段文昌;少者是清代乾隆年间蜀州举人何明礼。
老者使劲吸口烟,呼地!吐出来。他把老江打量一番说,你晓得何明礼?
老江深吸口烟说,何明礼!蜀州地界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何明礼是个大才子,出生于王场何巷子,距此不远,他与读书台肯定有关系。
老者听闻,放松戒备,面带笑容说,你果真知道何明礼?
老江说,不敢说全部了解,但略知一二。
突然,老者伸出柴火棍似的手臂,握着老江手说,啊呀!如若方便,与老夫对扯几杯,如何?
老江稍顿片刻,笑笑说,客气了,在下乐意奉陪……
老者不待老江说完,拉着老江的手,快步朝大门右侧厢房走去。
走进厢房,老者笑笑说,陋室寒碜,江老师,随便坐哈。
老江也不客气,随手拖过一把竹椅,坐在上面。
房子不大,干净整洁。靠墙有张小床,临窗摆张书桌,上面搁有文房四宝。挨书桌,是藤条编的小书架,书架上摞满线装书。墙壁上挂一把二胡,一幅书法《陋室铭》斗方。几把竹椅,一张小方桌,桌上摆有酒菜,一盘蒜泥花生,一碗五香豆腐干,一碗老腊肉,一瓶红脑壳崇阳大曲。
老者笑笑说,荒山野岭,比不上城里哈,江老师不要见笑哈!
老者拿过两只状元碗,自己面前搁一只,老江面前搁一只。打开酒瓶,咕咚咕咚!倒上酒。他端起酒碗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夫与江老师相遇,缘分不浅呀!老夫有不恭之处,多多谅解,老夫自罚半碗酒。说罢,端起酒碗,脖儿一扬,哧溜!半碗酒下肚。
老者瞬间判若俩人,老江始料不及。但是,老江觉得老者很有些意思,很有趣,他隐身于此,肯定大有来头,肯定与何明礼有某种关联。
老江端起碗,哧溜!呷了一大口,抹抹嘴巴说,老人家!在下骚扰宝地,实属唐突,不过,在下冒昧问一下,何明礼是你什么人?
老者听罢,眼睛一亮,一扬脖儿,把半碗酒吃完。咕咚咕咚!他又倒满一碗,然后点支烟,深吸一口说,痛快!痛快!实不相瞒,何明礼呀,他是老夫的老祖宗,老夫叫何满子,是他第十代嫡系玄孙。
老江说,老人家!原来是这样呀,我应该叫你何老师,何老师在此隐身修行,真乃高人也!
何满子笑笑说,隐啥身?根本谈不上;高人?更谈不上。老夫就是一介草民,来来来,吃酒吃酒!
老江端起碗,抿一口酒说,何老师!在下斗胆胡言,你老祖宗何明礼,祖籍在雅州芦山县……
何满子点头说,正是、正是,愿闻其详。
老江点支烟,接着说:
康熙五十五年,何明礼之父举家从雅州芦山县,迁至崇庆王场何巷子。在何巷子建有绿闲山庄,西川文人高辰题赠“蔼然儒者”的鎏金匾额,悬挂中堂。何明礼幼时,聪慧过人。何明礼七岁时,其父在绿闲山庄设宴摆酒,诚邀蜀州文友,抚琴舞剑,说今道古,谈诗论文,何明礼随侍在旁。有一客人,生性爽朗,豪饮不止,将小杯换大杯。其父见状,命他以此破题。何明礼立马应声道,以小易大,多见其不知量也。蜀州八景之一西江晚渡客,何明礼曾即兴赋诗一首,至今无人超越。诗曰:西江渡口水浪浪,傍夜人争岁月忙,小艇常嫌艰广济,长绳何处系残阳。何明礼出类拔萃的才华,世人赞不绝口。罗江解元李调元闻后,盛赞明礼:深得古文之法,才博而肆,蜀中文献,半贮腹筒。李调元放下架子,与他结为忘年交。何明礼平生著书甚多,其中有《心渭集》《太平春新》,颇有名气,影响极大。何明礼四十六岁,上京会试,考官妒忌他才华,上奏一本,断掉他的仕途。何明礼会试落第,愤然出京,漫游齐鲁大地,脚迹名山大川。最后,何明礼闷闷不乐,一病不起,客死在山东高城县令周士孝署内。
老江说到此处。
何满子唏嘘不已,他说,清康雍乾三代,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朝中奸臣无数,尔虞我诈,党争十分凶险,老祖宗客死他乡,实在痛哉悲哉!泱泱中土大地,才华横溢、出类拔萃之人,数不胜数。老祖宗虽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实乃沧海一粟,早被世人所遗忘了!
突然,何满子警觉起来,他把食指搁在嘴上,嘘一声,竖起耳朵细听,小声说,外面有动静。
老江大为疑惑,困因他什么都没有听见。
噌噌噌!
何满子几个箭步,射将出去。稍时,何满子返回来。
老江问什么情况。
何满子淡然笑说,不妨,几个小蟊贼,打发走了。顿了一下,何满子又说,读书台虽然不在了,但是读书台乃神圣之地,岂容世俗之人随便骚扰?
老江听罢,疑惑问,何老师!难道说,这里、这里,还藏有什么奇珍异宝?
何满子有几分警觉,他起身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一下,小声说,奇珍异宝倒是有一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不足挂齿!我在此守护几十年,不单为这些东西,主要守护读书台千年不散的仙气、灵气……
老江听罢,觉得何满子说的很含蓄,话中有话,不便多问。
那顿酒,老江与何满子吃得酣畅淋漓。直至太阳落山,老江才与何满子告辞而归。
老江为了生计,在职场上滚来滚去,迎来送往,再没去过莲花山读书台了。
转瞬,过去三十多年。
现在,莲花山读书台重新打造修缮,成为蜀州旅游景区之一,有许多人前去观光。而且,读书台还举办太极拳擂台赛,吸引全国各地许多武林高手前去参赛。
老江想到何满子,决计前去读书台拜会他。
那日,同样的天气。老江开辆小车,前去莲花山读书台。
上莲花山读书台的路,不再是崎岖小道,而是宽敞的盘山公路。公路上很多人,川流不息,摩肩接踵。
老江把车停在山下停车场,汇于人流,徒步上山。
老远看去,缭绕在云雾中的读书台,殿堂辉煌,高大宏伟,十分耀眼。半山腰,有几座八角亭,蜿蜒曲折红砂石铺的小道,直达读书台大门。
山门前空坝上,正在举行太极拳擂台赛。
有观看比赛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大圈。人头攒动,喝彩声巴掌声,震耳欲聋,热闹非凡。
老江走到山门。
突然,老江呆住了。原来,在一棵苍劲的老银杏树下,有一座坟茔,墓碑上写:何氏第十代玄孙何满子之墓。
何满子作古了?
老江认为眼花,不敢相信,揉揉眼睛,再看,没错,确确实实是何满子的坟茔。多年前,他与何满子对酒畅谈的情景,刹那间跳至眼前。老江唏嘘不已,喃喃自语:物是人非,物是人非,惜哉!痛哉!
读书台犹在,故人已离去。
老江心情多少受点影响,有些忐忑不安。他想打马返回,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既然来一趟,看看也无妨。于是,老江避开嘈杂的人群,沿着大门前的石梯,缓缓地拾阶而上,走进读书台。
读书台所有的建筑物,都翻修一新,池塘清澈透底,荷花亭亭玉立。另外,还新建有藏书楼、钟楼等。总之,读书台打造的非常漂亮美观,叫人赏心悦目。许多虔诚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神像面前烧香膜拜。殿堂里,香烟缭绕,罄声、木鱼声,持续不断。
老江有几分疑惑,读书台是文人习文舞墨、考取功名的场所,居然供奉儒、释、道神像,融三教为一体。这是为什么呢?老江百思不得其解,掏出中华烟,弹出一支,叼在嘴上,叭声!点燃抽着。老江信马由缰,转过几座殿堂,来到后院斋堂。
斋堂前,有个大坝子,坝子边上,垒几眼土灶,每眼灶上顶着大锅。锅里烧着菜,热气腾腾,香味四溢。坝子里摆二十多张桌子,每桌上摆十副碗筷,几盘凉菜。显然这是给参赛人员准备的。
此刻,一个身着道袍、头挽道髻、髯须飘洒的精瘦老道,与一帮人说着话,从斋堂出来。老道站在门口,对众人不停地指手划脚。
老江见状,吓了一大跳,汗毛倒竖,三魂走了两魂。
原来那老道,正是何满子。老江疑是眼花,揉了揉眼睛,把细端望了一阵,没错,老道确实是何满子。
何满子也看见了老江,他箭步如飞,走到老江面前,打个稽首,笑笑说,江老师,多年不见,啥子风把你吹来的?
老江惊得倒退几步,诧异说,你你你,是人?还是……
何满子淡定说,江老师,你咋呢?我不是人?难道是魍魉魑魅不成?
老江松一口气,但惊魂未定,他说,那……那……银杏树下……
何满子说,江老师呀,但愿没有吓着你,那个呀,仅仅一个土堆而已,莫要上心,不值一谈。
老江恢复平静,递给何满子一支中华。何满子摆摆手说,老夫早戒了,江老师,三十多年了,难得一见,走!禅房一叙。
说罢,何满子拉着老江手,穿过斋堂,来到后院。
后院有排新房,其中一间是何满子的禅房。
禅房布置很精致,墙上挂着蜀州一些书法名家的字画,还有何明礼画像。画像前,有张供桌,供桌上摆一摞线装书,一盘新鲜水果,一只香炉。香炉里插三炷香,氤氲袅袅。
何满子叫备茶。一个面目娇好的道姑应声而来。他特别吩咐沏好茶。道姑点头,闪身走了。然后,何满子招呼老江坐。
稍时,道姑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茶水,笑说,请慢慢品尝。她随侍在旁。
老江端起茶碗,轻呷一口,打着啧声说,这是什么茶呀?纯香扑鼻,清心可口,余味悠长。
何满子说,此茶,乃本土千年枇杷茶,属于贡茶级别的珍茗,香客所赠。
老江说,何老师!看你的精气神,你应该是这里的住持吧。
何满子客气说,哪里哪里,老夫不才,住持之位,勉强为之。
老江点支烟,抽着说,岁月悠悠,几十年了,何老师终于熬出了头,你这个住持,把读书台打造如此漂亮,十分了得。
何满子捋着髯须说,江老师!此话差也,读书台有今天如此这般造化,全靠社会各界鼎力相助,众生捧场,老夫只是提领口而已,不值一谈。
老江与何满子促膝闲聊,聊着聊着,时近中午,似乎话已聊尽。
沉默片刻。
老江说,何老师!在下有一事不甚明白,想请教一二,不知意下如何?
何满子朝禅房外观望一下,朝道姑嘀咕几句。道姑立马出去了。
老江见状笑说,何老师!你有事?
何满子说,没事没事,不妨不妨,请畅所欲言。
老江说,银杏树下,咋回事?你整出那东西,怪吓人的,意欲何为?
何满子哈哈大笑说,江老师!但愿没吓到你,这个世界很精彩,这个世界很无奈,现在,土地金贵得很,我在山青水秀的莲花山占一席之地,有何不妥?况且,老银杏树下埋汰的是以前的老夫,现在的老夫,是涅槃重生的老夫。
老江又点支烟,深吸一口说,何老师!你说的话好深奥哟!完全是形而上的东西。另外,我还有一事……
何满子呷一口茶说,请赐教!
老江思忖片刻说,据我所知,宗教道场,佛归佛,道归道,儒归儒,分而为之。佛教精髓:三世因果,六道轮回,人生八苦,众生平等,因果报应。道教精髓: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致虚守静,无为而治。儒家精髓:仁、义、礼、智、信、恕、忠、孝、悌。三教合一的道场并非绝无仅有,但那是有来由的、有说法的、有历史的,读书台融三教为一体,意欲何为?
何满子听罢,脸色凝重,随后他哈哈大笑说,请茶!请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江老师,你身居闹市,有此般修行,难能可贵,老夫佩服佩服。
说罢,何满子端起茶碗,呼呼呼!轻呷几口。老江也端起茶碗呷了一口。
何满子说,话说回来,大千世界,纷繁复杂,物欲横流,人心相悖,浮躁不安,精神异化,失掉自我。读书台虽是读书人习文舞墨的道场,集儒释道三教为一体,也非独创,天下众生到此朝拜,他们可各有所求、各取所需、各安天命,有何不妥呢?
老江无语。
此时,道姑推门而进,打个稽首说,师父!擂台赛结束了,领导请你过去讲话。
何满子迟疑片刻说,知道了,你过去告诉大赛主持人,我这里有贵客,稍等片刻。
老江从竹椅上站起身来,客气说,何老师!你有事,你先忙吧,我就不打扰了。
何满子也从竹椅上站起身来,摊摊双手说,江老师!你看,这个住持,不好当呀。要不,你先坐一坐,我去去便回。中午就在这里就餐,你这个作家,与大家见见面,喝几杯,交流一下,意下如何?
老江说,何老师!不别麻烦,来日方长,以后再说吧。
何满子再三挽留说,江老师!择日不如撞日,不别推辞,稍坐片刻,品品千年枇杷茶,桌上有老祖宗的《心渭集》,随便看看吧。
何满子不等老江回话,拱手笑说,老夫多有不恭了,去去便回。说罢,他和道姑飘然而去。
当当当!
此刻,钟楼上大钟响起来了,
清脆响亮的钟声,传去很远……

作者简介:
江维,男,汉族,四川崇州人。下过乡,当过兵,原在四川省税务干部学校任职,现已退休。
《世界文学》优秀签约作家,中国微型小说协会会员,中国文学艺术家协会会员,成都市作家协会会员。
从1980年开始创作至今,先后在全国数十家报刊杂志,发表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等百余万字,获得各类奖项二十多个。其中,出版发行《窗外有月亮》、《竹林茶园》两部中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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