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1914—1953),二十世纪英美杰出诗人,生于英国南威尔士斯旺西。他一反英国诗歌的理性色彩,撒泼一种哥特式的蛮野,表现自然的生长力和人性的律动;其个性化的“进程诗学”,围绕生、欲、死三大主题,兼收基督教神学启示、玄学派神秘主义、威尔士语七音诗与谐音律以及凯尔特文化信仰中的德鲁伊特遗风。他一生创造性地运用各种语词手段——双关语、俚语、隐喻、转喻、悖论、矛盾修辞法以及辅音押韵、叠韵跳韵、谐音造词法及词语的扭曲、回旋、捏造或创新,以一种杂糅的超现实主义风格掀开了英美诗歌史上的新篇章。
心灵气象的进程1
心灵气象的进程
变湿润为干枯;金色的射击2
怒吼在冰封的墓穴3。
四分之一血脉的气象
变黑夜为白昼;阳光下的血
点燃活生生的蠕虫4。
眼目下的进程
预警盲目的骨头;而子宫
随生命泄出而驶入死亡。
眼目气象里的黑暗
一半是光;探测过的海洋
拍打尚未英化的5大地。
种子6打造耻骨区的一片森林
叉开一半的果实;另一半脱落,
随沉睡的风缓缓而落。
肉体和骨骼的气象
湿润又干枯;生与死
像两个幽灵在眼前游荡。
世界气象的进程
变幽灵为幽灵;每位投胎的孩子
坐在双重的阴影里。
将月光吹入阳光的进程,
扯下了皮肤那褴褛的帘幕;
而心灵交出了亡灵7。
[1] 写于1934年2月2日,11日发表于《周日推荐》,收录于诗集《诗十八首》(1934)。这是狄兰•托马斯“进程诗学”的首篇范例,大自然的进程与生灵的生死转化、人类心灵气象的进程息息相关。“weather”(气象,气候,天气)实为“进程,过程”的一种范例,详见笔者的著作《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
[2] 原文“golden shot”(金色的射击),暗喻“射精”。
[3] 原文“tomb”(墓穴)与下节“womb”(子宫)间只差一个字母,投胎的生灵似乎瞬间完成生死的交替。
[4] 原文“living worm”(活生生的蠕虫),暗喻“阴茎”,实指墓穴里的蛆虫。
[5] 基于威尔士研究者约翰·古德拜教授观点,此处词根“angle”(成角;垂钓),与威尔士被英化(anglicized)形成语义双关。
[6] 原文“seed”蕴含“种子”与“精子”的语义双关。
[7] 原文“and the heart gives up its dead”(而心灵交出了亡灵),典出《圣经·新约·启示录》20:13使徒约翰的话语“the sea gave up the dead which were in it”(于是大海交出海底的死人),接受最终的审判,蕴含“天启文学”的象征意义。
穿过绿色茎管催动花朵的力1
穿过绿色茎管2催动花朵的力3
催动我绿色的年华;摧毁树根的力
摧毁我的一切。
我无言相告4佝偻的玫瑰5
一样的寒冬热病压弯我的青春。
驱动流水穿透岩石的力
驱动我鲜红的血液;驱使溪口干涸的力
驱使我的血流枯荣6。
我无言相告我的血脉7
同是这张嘴怎样吮吸山涧的清泉。
搅动一泓池水旋转的手
搅动沙的流动;牵动风前行的手
扯动我尸布的风帆。
我无言相告那绞死的人
我的泥土怎样制成刽子手的石灰8。
时光之唇水蛭般吸附泉眼;
爱滴落又聚集,但是洒落的血9
定会抚慰她的伤痛。
我无言相告一个季候的风
时光怎样环绕星星滴答出一个天堂。
我无言相告情人的墓穴
我的床单上怎样扭动一样的蠕虫10。
[1]写于1933年10月12日,29日发表于《周日推荐》,次年收录于诗集《诗十八首》。这是诗人“进程诗学”中的一首成名作。诗中人的生老病死与自然的四季交替,融为一体,生死相继,详见笔者的著作《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
[2]原文“fuse”,植物梗茎的古体字,现兼具“茎管;保险丝;雷管,信管,导火索”等多重语义。此节前三行带“f/d”头韵,译稿采用“穿/催/摧;绿/力”营造头韵对应。
[3]诗篇一再出现的“力”,兼具宇宙间“创造”与“毁灭”的能量。
[4]原文“dumb”兼具“无言,不能”与俚语“蠢笨”的语义双关;“I am dumb to tell”(我无言相告)为一种矛盾修辞法。
[5]“佝偻的玫瑰”可联想到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小诗《病玫瑰》(The Sick Rose,1794)。
[6]原文“mine”语义双关,兼“我的血流”与“矿脉”;“wax”既指“兴盛”,又暗指蜡样的死尸,兼具生与死“兴衰枯荣”的语义双关。
[7]原文“vein”,兼具“静脉;矿脉,岩脉;叶脉”的语义双关,典出英国诗人多恩(John Donne, 1572-1631)的《哀歌》11。
[8]“刽子手的石灰”(hangman’slime)及此节的第二行“quicksand”(流沙)可联想到“quicklime”(生石灰),熔化被处决的尸体。“quick”兼具生与死的双重涵义。
[9]“洒落的血”(fallenblood),暗喻孩子的诞生。
[10]原文“sheet”与“crooked worm”均为双关语,前者一语双关为“床单”和书写的“纸页”,后者为墓穴里“扭动的蠕虫”和书写时“佝偻的手指”,当然也可联想为床笫之上“扭动的阴茎”;另外,“蠕虫”在传统意义上往往是撒旦的意象,也是死亡的象征。
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1
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一路追捕你,
你安然的拥抱是一把毛发的镰刀2,
爱换好装3,缓缓穿过屋子,
上了裸露的楼梯,灵车里的斑鸠,
被拽向穹顶,
像一把剪刀,偷偷靠近裁缝4的岁月,
向羞怯部落中的我
传递比死尸陷阱更赤裸的爱,
剥夺狡诈的口舌,他的卷尺
剥夺寸寸肉骨5,
我的主人,传递我的大脑和心脏,
蜡烛样的死尸之心消瘦,
手铲搏动的血,随严密的时光
驱动孩子们成长,仿佛青肿袭上拇指6,
从处女膜到龟头7,
因着周日,面对阴囊的护套,
童贞和女猎手8,男子的眼神昏暗,
我,那时光的夹克或冰外套,
也许无法扎紧
紧身墓穴里9的处女10,
我用力跨过死尸的国度,
讨教的主人在墓石上敲打
血之绝望密码,信任处女的黏液,
我在阉人间逗留,裤裆和脸上
留下硝石的污迹。
时光是一种愚蠢的幻觉,时光与傻瓜。
不!不!情人的脑壳,下落的锤子,
我的主人,你落在挺入的荣耀上。
英雄的颅骨,飞机棚里的死尸
你说操纵杆“失效”。
快乐绝非敲打的国度11,先生和女士,
癌肿的聚变或夏日的羽毛
飞落到相拥的绿树和狂热的十字架,
城市的沥青和地铁不倦地养育
人类穿过铺路的碎石。
我浇湿你塔楼穹顶里的烛火。
快乐就是尘土的敲打,死尸穿过
盒内的突变,抽发亚当的芽胚,
爱是暮色苍茫的国度及颅骨,
先生,那是你的劫数。
一切均已消亡,塔楼崩塌,
(风灌满房子)倾斜的场景,
大脚趾随阳光垂落,
(夏日,到此为止),皮肤粘连,
所有的动作消亡。
所有人,我疯狂的人,尽是些肮脏的风
染上吹哨者的咳嗽,时光的追捕
终成死亡的灰烬;爱上他的诡计,
快乐死尸的饥饿,如同你接受
这耐吻12的世界。
[1] 写于1934年11—12月,同年收录于诗集《诗十八首》。诗人在诗中阐述他特有的时间观念,生命是时光的受害者,生死循环,青春与衰老、快乐与哀伤相依相随,详见笔者的著作《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
[2] 原文“a scythe of hairs”(毛发的镰刀),指的是“the Grim Reaper”(死神),狰狞持镰的收割者,形如骷髅,身披黑色斗篷,最早出自犹太人的传说,《圣经·新约·启示录》14:15也有此典:“挥起你的镰刀,收割吧,收获的时刻到了。”
[3] 原文“in her gear”(换好装),与下句“in a hearse”(上……灵车)押韵。
[4]“裁缝”(tailor),象征“创造”与“毁灭”,像希腊神话里的命运之神,有一把“命运之剪”,量体裁衣,缝制生命之衣,隐喻掌控生死的能力。
[5] 原文“bone inch”(寸寸肉骨),指卷尺从头到脚丈量肉骨,玄学派的诗写手法,暗喻“阴茎”。
[6]“仿佛青肿袭上拇指”(like bruises to the thumb),孩子成长过程中大多有过锤打墙钉,不小心误伤拇指的经历,参见《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中的“hammer through daisies”[(像锤打一番用力)穿越雏菊崭露]的解读。
[7] “原文“From maid and head”(从处女膜到龟头),化用自“maidenhead”(处女膜)的谐音双关语。
[8] “童贞和女猎手”(chaste and the chaser),原文只是一种谐韵的文字游戏。
[9] 原文“in the straight grave”(紧身的墓穴里),隐喻阴道;“straight”可用于“straightjacket”(紧身衣)。
[10] 原文“a virgin o”(处女O)指处女膜,一种极端的文字游戏,隐含处女的荣耀无关紧要;也可解死亡“冰外套”的女装纽扣。
[11] 此节原文“knocking nation”(敲打的国度)与下节“knock of dust”(尘土的敲打)均可联想到俗语“knocking shop”(妓院,窑子),从而“knock”(敲打)这一动作就有了“性”的隐喻;俚语“be knocked up”,即为“怀孕”。
[12] 原文“kissproof”(耐吻,抗吻),早在20世纪30年代,市场上曾出现过的一种唇膏品牌,此处兼具死亡的药剂和情人的快乐。
光破晓不见阳光的地方1
光破晓2不见阳光的地方;
不见大海奔腾的地方,心潮涌起
自身的波涛;
而破碎的幽灵,一脑门的萤火虫,
光的物体
列队穿过肉体,不见血肉装点身骨。
腿股间的烛火3
温暖着青春和种子,点燃岁月的种子;
不见种子骚动的地方,
男人的果实,在星光下勃发,
无花果4般明亮;
不见蜂蜡5的地方,烛火露出它的毛发6。
黎明在目光下破晓而出;
呼啸的热血,像一片海滑过
颅骨和脚趾的两极;
不见篱笆和树桩,天空下的喷井
朝着魔杖喷涌,
微笑地探测原油般的泪水。
黑夜在眼窝里打转,
仿佛黑漆漆的月亮,绕着地球的边界;
白昼照亮身骨;
不见严寒的地方,揭皮的狂风
解开寒冬的长袍;
春天的眼膜7从眼睑上垂落。
光破晓隐秘的土地,
思维的末梢,思想在雨中变了味;
当逻辑消亡,
泥土的秘密透过目光生长,
血在阳光下暴涨;
黎明停摆在荒地之上。
[1] 写于1933年11月20日,1934年发表于《倾听者》,同年收录于诗集《诗十八首》。此诗崇拜自然力的存在,同时表现生长与腐朽、生与死相互交错,形影不离,详见笔者的著作《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
[2] 原文“break”(破晓;破坏;终止),既是开始,又是结束。
[3] 原文“candle”(蜡烛/烛火),暗喻阴茎及欲火。
[4]“男人的果实/无花果”(The fruit of man / fig),用圣经里的意象描写多生养,子孙繁如星光;“无花果”一般指向性和生殖。
[5] 原文“wax”(蜂蜡),指死去的肉体,青春的“蜡”既创造又毁灭精子。
[6] 原文“shows its hairs”(露出毛发),指露出蜡烛芯,蕴含死去之意;也指露出耻骨区的阴毛。
[7] 原文“film”和“lid”均为双关语,前者“film”既为眼球上的“膜”,也指“电影画面”;后者“lid”既为“眼睑”,也指棺材上的“盖”。
这块我擘开的饼1
这块我擘开的饼原是燕麦,
这杯酒原是一棵异国果树2上
畅游3的果汁;
白天的人或夜晚的风,
收割庄稼,摧毁葡萄的欢乐4。
这酒中夏日里的血5
曾经叩动6装饰藤蔓的果肉,
这饼里的燕麦
曾经在风中摇曳;
人击毁了太阳7,摧垮了风8。
你9擘开的肉质,你放流的血
在脉管里忧伤,
燕麦和葡萄
曾是天生肉感的根茎和液汁;
你畅饮我的酒,你擘开我的饼。
[1] 写于1933年12月24日,1936年发表于《新英格兰周刊》,收录于诗集《诗二十五首》(1936)。原手稿题为“临刑前的早餐”(Breakfast Before Execution),末句为“你擘开神的饼,你喝干他的杯”(God’s bread you break, you drain His cup)。圣餐上的“饼与杯”典出《马太福音》(26:26-29)《马可福音》(14:22-26)《路加福音》(22:15-20)和《哥林多前书》(11:23-25)。详见笔者的著作《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
[2]“异国果树”(a foreign tree),指葡萄树,也指十字架,天主教圣礼上的一种象征符号。
[3] 原文“plunged”,兼具“跳水”与“插入”的语义双关。
[4] 原文“the grape’s joy”(葡萄的欢乐),典出英国诗人济慈(John Keats, 1795-1821)的名诗《忧郁颂》。
[5] 原文“the summer blood”(夏日里的血),指圣餐里的“酒”,基督的“血”。
[6] 原文“knocked”(叩动),蕴含性内涵,参见《时光,像一座奔跑的坟墓》一诗中的注释。
[7] 原文“sun”(太阳),谐音“Son”(圣子),语义双关,“人击毁了太阳”,指向“在十字架上钉死耶稣基督”
[8]“风”不仅指自然的风,也是圣礼的气息;“风”既是创造者、毁灭者,也是毁灭的受害者。
[9]“你”不仅指读者,也指死亡,带入一种普遍性的生死进程中。
在此春天1
在此春天,星星飘浮在天际;
在此乔装的冬季2,
骤降3赤裸的天气;
这个夏天掩埋一只春鸟。
象征选自岁月的符号
缓缓地环绕四季的海岸,
秋天讲授三季的篝火
和四只飞鸟的音符。
我该从树木中分辨夏季,
蠕虫,如果能分辨冬的风暴
或太阳的葬礼;
布谷声声,我该感知春意,
而蛞蝓教会我毁灭。
蠕虫比时钟更能预报夏季,
蛞蝓是时光的活日历;
如果永恒的昆虫4说世界消逝,
那它又向我预示着什么?
[1]写于1933年7月9日,后略作修订收录于诗集《诗二十五首》,又一首描写季节生长与毁灭的进程诗。
[2]“乔装的冬季”(ornamental winter),冬天的飞雪、暴风雪往往具有装饰的效果。
[3]原文“Down pelts”为“骤降”与“剥皮”的双关语。
[4]原文“a timeless insect”(永恒的昆虫),典出古埃及圣甲虫(the Egyptian scarab),能达永恒,正如前文“worms”(蠕虫)、“slug”(蛞蝓)既代表毁灭、消逝,也蕴含重生、不朽的生机。
忧伤袭来前1
忧伤袭来前
她是我拥入怀中的一切,脂肪与花朵2,
或是,羊水击打的,刮自镰状荆棘的
地狱风与大海,
一根凝结的梗茎,搏击塔楼而上,
少男少女的玫瑰
或是,桅杆上的维纳斯,穿越划桨手碗形水域
迎着太阳启航3;
我的忧伤是谁,
一只蝶蛹平俯于烙铁之上,
铅灰花苞,为我的指人所扳动4,
射穿枝叶绽放,
她是缠绕在艾伦魔杖5上的
玫瑰,掷向瘟疫,
青蛙一身的水珠和触角
在一旁垒了窝。
她展身而卧,
像出埃及记6章节出了花园,
她的生殖环烙上百合的愤怒7,
历经岁月拉扯
她一脉的传承,宽恕战争
旷野和沙地之上
指南针三角十二等分的的天使之风
雕刻而逝。
那她是谁,
拥我入怀的她是谁?人海驱赶她前行,
驱逐父亲离开独裁的营地;
有形的洞窟
悠长的水声打造她所有的幼崽,
我拥有她,
手垒的乡村墓穴围起爱,
在天黑前升腾。
夜色逼近,
硝石之形跃上了她,时光与硝酸;
我明确地告诉她:在太阳鸡巴
点燃她的骨头前,
让她吸入死者,透过精子和形体
汲取他们的大海,
她就此双手合十,眼眸流露吉卜赛人的凝重,
握紧了手心8。
[1]写于1935年,同年发表于《节目》,收录于诗集《诗二十五首》。此诗描写情人幽会及离别时的忧伤心境。诗题A Grief Ago(《忧伤袭来前》)属一种偏离常态的搭配,详见笔者的著作《狄兰 托马斯诗歌批评本》。
[2] 原文“the fats and flower”(脂肪与花朵),指女性的身体与生殖器。
[3]第一节诗用了一系列委婉语意象描写性行为及之后引发的忧伤。
[4]原文“bud”(花苞),象征诱惑,参见《假如我被爱的抚摸撩得心醉》和《当初恋从狂热渐趋烦恼》中的“花蕾”。原文“fingerman”(指人),一个新造的词,拟人化地表达“手指”。
[5]原文“the rod the aaron”(亚伦魔杖),典出《圣经·旧约》,亚伦为摩西之兄,执掌权杖代为发声。在《出埃及记》中,其权杖在法老前能变蛇或伸杖于埃及江河之上引发蛙灾、蝗灾、瘟疫等。在《民数记》中,亚伦的权杖能发芽、开花、结果,是复活与重生的象征。此处隐含“阴茎”蛇一般变为“玫瑰花”,掷下蛙胎之“灾”之意。
[6]“出埃及记”(Exodus)典出《圣经·旧约》,此句结合《创世记》中被逐伊甸园的故事,以生老爱欲比拟被逐伊甸园般的忧伤心情。
[7] 3月25日,为基督教传统中的天使报喜日(Annunciation),常见天使报喜图上手捧“百合”的天使,向玛利亚报喜,预言耶稣基督的诞生;有一种白色百合(Annunciation lily),即命名为天使报喜百合。此处“百合的愤怒”(the lily's anger)应与生殖环的性行为相关。
[8]原文“gipsy eyes,/ And close her fist”(吉卜赛人……/握紧了手心”,吉卜赛人往往以算命人握紧手心的形象出现。
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1
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赤裸的死者一定会
与风中的人西天的月融为一体2;
他们的骨头被剔净,净骨又消逝,
臂肘和脚下一定会有星星;
纵然发了疯,他们一定会清醒,
纵然坠落沧海,他们一定会复起3;
纵然情人会失去,爱却会长存;
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久卧在大海的旋涡下,
他们决不会怯懦地4消逝;
即便在刑架上挣扎得筋疲力尽,
受缚于刑车,他们也绝不会碎裂;
信仰会在他们手中折断,
独角兽之恶也会刺穿他们;
纵然四分五裂,他们绝不会崩溃;
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海鸥也许不再在耳边啼叫,
波涛也不再汹涌地拍打海岸;
花开花落处也许不再有花朵
迎着风雨5昂首挺立;
尽管他们发了疯,僵死如钉6,
那些人的头颅却穿越雏菊崭露7;
闯入太阳,直到太阳陨落8,
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
[1]写于1933年4月,5月18日经修订发表于《新英格兰周刊》,收录于诗集《诗二十五首》。诗题及三段诗节首尾叠句“And death shall have no dominion”(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典出《圣经•新约•罗马书》6:9后半句,指人若信仰基督,肉体虽死,但灵魂永生。此诗的生死主题跃然纸上。
[2]此句描写“死者”复活前接受即将到来的最后审判,进行生命的转换。
[3]原文“Though they sink through the sea,they shall rise again”(纵然坠落大海,他们一定会复起),典出《圣经•新约•罗马书》6:8-9前半句。
[4]原文“windily”是俚语,表示“怯懦地”,与上句的“windings”(旋涡)形成头韵与双关。
[5]原文“blows of the rain”(迎着风雨),原是一种源自威尔士语的表达法,与上句“blew a flower”(花开花落)形成头韵。
[6]原文“dead as nails”(僵死如钉),仿自习语“dead as a doornail”(彻底死了;直挺挺地死了)。
[7]原文“hammer through daisies”(穿越雏菊崭露),反向仿自习语“pushing up the daisies”[(推上雏菊]入土;长眠地下]。
[8]原文“break in the sun till the sun breaks down”(闯入太阳,直到太阳陨落),前后的“break”与此节第三行“break”(拍打)形成头韵。
拒绝哀悼死于伦敦大火中的孩子1
不到2人类培育出了
花木鸟兽3
不到君临万物的黑暗
默然宣告4最后一缕光的破灭5
不到死寂的时辰
出自轭下汹涌澎湃的大海6
不到我不得不再次走进
水珠圆润的天国7
和玉蜀黍穗的犹太会堂
我决不默许祈祷的音影
或在披麻8的小溪谷
播撒我海盐的种子9去哀悼
这个孩子庄严而壮烈的死亡。
我不会因她离世
这一严酷的真相10去屠杀人类
也不再以天真与青春的挽歌
去亵渎
这生灵呼吸的驿站11。
伦敦的女儿葬在深埋先前受难者的地方,
覆裹久远的亲朋好友,
隔世的谷粒,母城12黑色的矿脉,
泰晤士河无人哀悼的河水
悄悄地奔流。
第一次死亡之后,死亡从此不再13。
[1]一首写于1944-1945年的葬礼弥撒曲,1945年先后发表于《新共和国》和《地平线》,收录于诗集《死亡与入场》,是诗人哀歌/挽歌系列——《而死亡也一统不了天下》《葬礼之后》《空袭大火后的祭奠》《死亡与入场》《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挽歌》中最好的一首,详见笔者的著作《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
[2]原文“never until”(不到……决不),一种“not until”(直到……才)句式的变体。
[3]原文“bird beast and flower”(花木鸟兽),典出劳伦斯(D. H. Lawrence)的一篇小说名。
[4]“默然宣告”(tells with silence),一种矛盾的修饰法(oxymoron)。
[5]原文“breaking”是双关语,既是“破晓”,也是“破灭”,既是开始,又是结束;苦涩的绝望中蕴含希望的尊严。
[6]“轭下汹涌澎湃的大海”(the sea tumbling in harness),把创世的海洋比拟成一匹海神波塞冬胯下的马,与末节奔流的“泰晤士河”(riding Thames)形成呼应。
[7] “Zion”(天国),原指耶路撒冷一个迦南要塞,后指锡安山,泛指“天国”;此节的“锡安”和“犹太会堂”均传递大屠杀的信息;水与谷物均为“圣餐”的主要构成。
[8]原文“sackcloth”(披麻)出自犹太教习语“in sackcloth and ashes”(披麻蒙灰)。
[9]原文“salt seed”(海盐的种子),指哀悼的眼泪,一种矛盾修辞法,“盐”往往使土地贫瘠不毛,“种子”却通常带来丰盈。
[10]原文“a grave truth”为双关语,既指小女孩遭空袭“这一严酷的真相”,又指镂刻在女孩墓碑之上的“真相”或对战争的回忆。
[11]原文“the stations of the breath”(生灵呼吸的驿站)为双关语,既指十字架栖息驿站,带有耶稣基督的气息;也指伦敦地下车站,小女孩去世所在的防空掩体。
[12]原文“mother”(母城),既指母城伦敦,也指大地之母。
[13]“第一次死亡之后,死亡从此不再。”(After the first death, there is no other.)与此节首句“the first dead”(先前受难者:伦敦首轮空袭的遇难者,也指人类的祖先亚当与夏娃或耶稣基督)形成呼应。一般而言,“第一次死亡之后”,不再存在第二次“死亡”;而进入基督教复活的层面,则需通过“最后的审判”而步入永生。
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1
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2,
老年在日暮之时应当燃烧与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亡3。
虽然智者临终时方悟得黑暗公道,
但因所立之言已迸不出丝毫电光4,
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
善良的人,翻腾最后一浪,高呼着辉煌,
他们脆弱的善行本该在绿色的港湾跳荡,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亡。
狂野的人,抓住并诵唱飞翔的太阳,
尽管为时已晚,却明了途中的哀伤,
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
肃穆的人5,濒临死亡,透过刺目的视线,
失明的双眸可像流星一样欢欣闪耀,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亡。
而您,我的父亲,在这悲恸之巅,
此刻我祈求您,用热泪诅咒我,祝福我6。
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亡。
[1] 一首19行双韵双叠句韵体诗,即韵式严苛的维拉内拉体(Villanelle)。译诗韵脚只做了谐韵处理,详见笔者的著作《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1951年11月发表于《博特奥斯克》。这首诗是诗人写给病重的父亲,旨在唤起父亲勇敢面对死亡、与命运抗争的力量。
[2]原文“good night”是将“goodnight”(晚安,再见)拆开来用,兼具晚间或睡前道“晚安”与“良夜”的语义双关,也是值得父子铭记的“良宵”,又可看作诗人对“死亡”的一种委婉语表达,借此减少失去父亲的心中之痛;更重要的是,“良宵”体现出诗人“进程诗学”的核心,即生死相融、生死转化的自然观。
[3]此行译诗改自巫宁坤先生的佳译:“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4]原文“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所立之言已迸不出丝毫电光),出自习语“forked lightning”(叉状闪电)。
[5]原文“grave”是“严肃的,肃穆的”与“坟墓,死亡”的双关语;“grave men”(肃穆的人)与“gravamen”(不平,冤情)构成双关语。
[6]“诅咒我,祝福我”(curse, bless, me)为一种矛盾修辞法,典出英国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的《蒂丽儿》(Tiriel),“他的祝福是残忍的诅咒。他的诅咒也许是一种祝福”(His blessing was a cruel curse. His curse may be a blessing);也常见于《圣经》,既希望父亲坚持本色的性格,又祈望他接受死亡即将到来的现实。
海岸,复旦大学中澳创意写作中心诗人,复旦大学文学翻译研究中心翻译家,著有诗集《挽歌》(台湾,2012)《失落的技艺》(澳洲PUNCHER & WATTMANN,2020)《蝴蝶•蜻蜓》(欧洲POINT Editions,2020)《狄兰•托马斯诗歌批评本》(专著,2021)等,译有《贝克特全集:诗集》(合译,2016)《狄兰•托马斯诗选》《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宵:狄兰•托马斯诗合集》(雅众诗丛,2021)等,编有《中西诗歌翻译百年论集》《归巢与启程:中澳当代诗选》(合编,2018)等。上海翻译家协会“STA翻译成就奖”获得者(2016),曾应邀出席“第48届马其顿斯特鲁加国际诗歌之夜”(2009)、“中国青海湖国际诗歌节”(2009/2019/2021)等海内外诗歌活动。


鸿山 . 玉和祥杯首届南方诗歌奖继续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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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丽娟诗访谈”:森子|诗人必须成为语言里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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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树林诗会:简朴的生活总在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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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西平:活着,成为一场虚构的睡眠
蒋立波|合成的对白:在安迪·沃霍尔的房间
陈亭夫:海鸥之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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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华阳:火中的词语,没有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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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辞:偏爱失声的虚无
黑丰:生活在一种庞大的雾气里
王春芳:现实总在秘密流淌
孙谦:山河故人
霁晨:怀念你灵犀的手指
苏拉:天空发出金属般的声响
拓野:讲座哀歌
笨水:我是荒诞深处的哭声
丁南强:卢舍那大佛
佳妮:“夜里关着一次动乱”
唐果:我喜欢你是自由的
尘轩:缩写的父亲(10首)
王璞:没有证词,也就没有
余涅:盛大的光明还未到来
“90℃诗点”:蒋浩&张媛媛|藉有限寓无穷
佳桑古子:我的血液说明了一切
陈铭华:我以什么理由来忘记
张慧君:在春的门槛上
“品鉴”:朱涛&杨碧薇|美得像一枚指针
章平:老虎睡到在一棵被老虎撞倒的树上(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