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请
於学勇
在古老的北方老家,吃请是件很荣幸的事,也是很流行的事,并与腐败无关!
上小学那会,家家都很困难,唯独我这个“分子”的后代,还算是幸运的,曾祖父靠辛勤付出,省吃俭用,统筹安排,合理分配大家庭的开支,硬是把祖父兄弟三人供上了读书的道路,并能在政府部门供职,成为那时候少有的“体制内”的人。随后,这像奠定基础一样,父亲一代,我这一代,都陆续成为“脱产干部”。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我们家加上姑姑和叔叔们,有好几个“脱产干部”,那家里的情况就“不一般”了。除了能吃到白面馍馍和大米,还能吃到爷爷和爸爸带来的亚热带水果,比如橘子,柿子,核桃等。总之,贫困的北方农村没有的东西,先辈们会源源不断地从外面带回来,有比较时髦的衣服,也有别的同学看不到的整套的连环画,还有彩色蜡笔,甚至还有蝇头小楷和砚台,宣纸。等我们稍微长大点了,老人们慢慢就把压箱底的竖排繁体字版《千字文》,《百家姓》,《论语》拿出来。特喜欢我们的曾祖父就在他常年不灭的铜火盆边,一遍煮茶,一边给我们讲解繁简字对照和《三国演义》中人物形象,他给我们循循善诱般地慢慢启蒙!我们也在他“咕噜咕噜”的旱烟管里,从他吐出的缕缕青烟中慢慢地树立了童年的朦胧正义,那正义似乎是好多年来中国老百姓心中固存下来的正义——红脸而美髯的关公,白脸的曹操,黄脸的孙权,咋咋呼呼不服管教的张飞,少年英雄赵子龙,马超缩骨能飞檐,黄忠八十不服老……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上就烙下了祖先们流传下来的经典!在当时那样一个大家庭,对于我们姊妹们的童年时光,现在想来确实是幸福的,也足见曾祖父对于教育的重视和对经典传统文化的无比珍爱,在当时是相对前卫而有见识的举动!
我们受到来自曾祖父的恩泽,可能这恩泽也是他传承他的先辈们给予他的,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将来我也一样传给我的后代们!这——也许就是中华文化,博大精深,源远流长而不断代的根源所在吧,他们一代代生活在一个地方,相对安定,所以固守着一个地方的疆域和故土,也就有了乡愁和血脉的根连。
故乡的一切都是好的,尤其是我们难忘的童年时光,有欢快的玩伴,有纯真的友谊,有来自长辈们真真切切的关爱!小时候的记忆真好,小时候的感觉真美,小时候的情结真纯!我们在慢慢的岁月里慢慢地成长,感觉慢慢真好,而对于不经常见的亲友们,见到我们又会说一句“长得真快,都这么大了”,其实他们在说我们过的时光很快。如此想来,也真的很快,原来经历过吃请的人们也都慢慢地老了,有的也慢慢地离开我们了,不变的只有存在我们脑海里的记忆……
记得那时候,邻居家或者亲房家谁家的姑娘要出嫁了,即使嫁给本村的夫婿家,也都要请过来,备上一顿鲜美的饭菜招呼一天。那时候,家里人多,招呼客人也就要顺便带上老人和孩子,唯独苦了在厨房忙里忙外的女主人了!但是她们从来不会责怪,也不会抱怨,总是把辛苦留给自己,笑脸和温暖让给亲人,这就是传统的中国妇女形象!而今,这样的形象也常常在和谐美满的家庭中见到!却已是不多见,足以看出当代女性的解放程度是慢慢接近开放自由的妇女了!在我看来,并非一件好事!就像现在的孝道,那条道上走的人已经不多了,但还有人走,疏稀的背影里,也都是家庭美满的,有传承的古老的苍凉!
那时候我们跟着曾祖父,坐在他盘起如意金刚座的腿上,享受着“嘴里的金钥匙”带来的幸福。而比我们稍大点的孩子是要帮大人生火做饭或者挑水、喂牲口的力所能及的活计,除了把可有可无的学习放在心上外,其余时间便是玩耍!与今天的电气化时代的不见烟火,只闻美味相比,现今的孩子是太幸福了,然而他们却感觉不到幸福,这就是我们的代沟所在!我们坐在先人们的腿上,能够聆听他们发自肺腑的经验和做人的道理,所以,时至今日,仍感觉没有学透悟透吃透他们给予的精神养料,现在想起来仍然很可惜……

记得那时候我们家请来一个即将远嫁的准新娘,大人们让我们几个小孩子向她称呼姑姑。问候姑姑好的时候,她的脸瞬间就红了,像一片彩霞染过的山坡,红晕慢慢地蔓延到了她有一颗重牙的嘴边。这时候,她就顺手从不算太旧的单薄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些已经浸润过糖分的水果糖:“小乖乖,几岁了?姑姑给你糖吃”,在这自问自答式的奖赏里,她的动作简直是匆匆完成的,这其中的原因,就是我的祖父那天是在场的。他可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大干部”,回家来时能坐着“黄球鞋”——这是后来经济发达了对老旧绿色吉普车的称呼。但在那时候,车走了好远,村里小孩子都会跟着追跑一阵方能“放弃”追赶的“大世面”。那天准嫁的新娘姑姑是在不知道我祖父回家来的情况下应允来我家做客吃请的,不然,给她两个胆量也许都不敢来我家,何况还是要吃饭!我的祖父的威严是远近闻名的,连他同辈的兄弟们到我家来向他请安,都不多抬头看看这位在民国时期就读于兰州大学的高材生——一位学生地下党员,在人才缺乏的年代,很早就被组织重用提干了,加上不爱多说话,又长期不在家里。在外工作好多年,回来次数自然不多,这就更加加深了邻里生分的程度!他的皮鞋踏过留有很厚尘土的道路上,印下深深的鞋印——於家大少爷回来了,以至于让胆小的妹妹们不敢回家……对于邻居家的姑娘们,心里对我祖父的畏惧就在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匆匆问候一句,不敢正面回答问题就溜过去来说明。那时候的北方农村,是淳朴而善良的,也是贫穷而落后的!那个姑姑那天穿的裤子,两个屁股蛋的地方,和好多人一样,都补着一个“桃”,而她蓝色的裤子上补着的是接近红色的浅色布料,两种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分明在说,这颗桃“熟了”……可这穷人家的孩子,自然是熟的比较早,应该还没到二十岁,就要远嫁了,我听奶奶和妈妈悄悄地说,那是“亲换亲”。我不明白,就问大人什么是“亲换亲”,她们就说“两个家庭都娶不到媳妇,索性就把各自的姑娘换去对方的女儿做新娘……”我似乎懂了,也似乎看到了那个被“亲换亲”的姑姑,是真的成熟了:红红的脸上,是没有粉黛的,也没有做过唇线,更没有人工双眼皮和纹过的眉毛,一切显得那样原生态,那样山青水绿,那样没有农药化肥的污染,行为动作除显出来天生的知羞之外,就是勤劳耕做的本分,即将和夫婿承担起沉重的生活负担的责任!我看到她成熟的地方,还有她悄悄隆起的,藏在单薄的衣服下面的小兔子,在她近乎跑过去的颠簸中,那些成熟就显得更加按捺不住了……我后来的心里想,她是一个美人,虽然衣服破旧了,也没有读过太多的书,却瑕不掩瑜,那双黑色的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是机灵和诗意……

那是我第一次记起来我家吃请的本村姑娘,是让我唤姑姑的贫苦人家的孩子——过早成熟的农村女性。在她远嫁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但她悄悄地给我姑姑说的一句话却永远留在我的心里——她多么想嫁给我,那时候,她就想和我一起读书,然后一起进城工作,再后来有了孩子们,孩子们叫我爸爸,叫她妈妈!当我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已经小学毕业,在城里上了初中。我是带着那句话,那句有点羡慕和喜爱的一句话,与她和我身份不对称的梦想真的进城读书,然后……然后……我如了她的愿,却没有如和她在一起的愿。大约她再也没有回过娘家罢,在陌生的环境里不断地更换着陌生的邻居,不断地和远方的亲友们发着视屏,却很少在一起被吃请。我很想见上她一面,因为现在的人口流动实在太大,不再固守着带着乡愁的故土,不再坚守着淳朴的农村,也不再有固定的邻居,那些居住了好久仍不知姓名者已经是现代城市的常态——也许现在她也进城了,也许在给孩子带孩子,也许在跳着广场舞,也许在做着钟点工,也许她和我不在一个城市……所有的一切,我反而感觉她比我更加自由,更加没有太多的想法和追求!我甚至羡慕她那远去的背影,羡慕她单薄的衣服下面的灵魂……
后来的几次吃请,是我的两个姑姑要出嫁了,亲邻们排着队轮流请着我的姑姑。就这样,我们也渐渐长大,也把这种习惯和礼仪延续到现在。就在2019年的时候,那时候是可以聚餐的,我也仍然按照母亲的吩咐,和妻子约了几个即将出嫁的亲戚姑娘,有的也是即将深造学习的大学生,真诚地请他们吃顿饭。不过,好多次,都不在家里准备饭菜了,就提前预订了适合被吃请的客人的身份餐厅,一来祝福,二来饯行,表达作为大人的我们一片真诚之心!饭菜虽然丰富了好多,能说的话却越来越少,我深深地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狭小和广阔。狭小源于不经意间就会又一次情不由衷的相遇;广阔于相熟的朋友们不说一句真诚的话……
我多么想把我的亲人、朋友和孩子们都在他们离别或者结婚,或者高升,或者深造的时候,把大家请来好好聊聊,好好坐坐,可以来一瓶陈酿,打开肺腑敞开言路,叙叙情谊……然而,天不遂人愿,聚餐成为奢侈而高风险的行动——不敢聚;即使聚到一起各自玩手机,没有一句共同语言来维持这个尴尬的场面——不想聚;我经常去祈求别人一样的把客人请到了,努力地说着贴近人家的话,人家觉得你太现实,其态度完全体现出我在努力做着奴颜,其实这不是我的初衷,更不是我的奢望,从未想到过需要反馈,为了不让他们觉得我有想法,也就不再组织聚会了——懒得聚;然而人毕竟是需要感情的,尽管现在的孩子大多是独生子女,他们中有些人缺少感情的眼睛里,瞳仁中,全是金钱和游戏,甚至向往着不劳而获的颐养天年的幸福,在缺少大家庭所有的教养和真情的理念中,倘若请来聚了,近乎需要喂饭吃的行为木讷中,不愉快是必然的——不能聚。大国小家形成的时候,家教就是最大的缺失,独生子女的时代,是人情更加冷酷的开始,是自私的开始,更是孝道缺失的开始!一切担忧都顺其自然地来了,不知道这个未来可能丁克可能独生子女的年代,人情和请吃会不会像原来那样正式而有礼仪……
我不奢望吃请,却奢望能吃请的那个岁月。因为那时候的饭桌上,有股真心味道,醺醉你我,好久不能忘!这时候,我又想起那个匆匆来我家吃请的朴实的邻居家的姑娘……
2022年11月20日
作者简介:
於学勇,笔名金鳞,男,汉族,七零后,大学文化,国家税务总局岷县税务局干部,岷县诗词学会会员,甘肃省诗词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甘肃诗词》《甘肃税务之声》《税务文苑》《定西日报》《中国广播电视报》《中国金融》《岷州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