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
文|李晓东
夏秋之时,凡有阴暗潮湿、人迹罕至之处,比如山石、水池、屋瓦、颓墙、湿地,便有一抹青苔给衬着。这是被时间耽搁的一种绿,依附的,孤独的,缄默的,只要有一块潮湿,它就沿着记忆的方向蔓延。轻轻地从它身上踩过,就像踩在悠悠岁月之上,脚底柔软而湿润。
青苔是一种极不起眼却极富生趣的植物。世界给予青苔的,是卑微而狭小的空间,湿润而阴暗的岁月,但其意境幽远,像一片微观的草原,带着曾经沧海的淡定,从容地蔓延着自己的生命。

小小的凤城里河多,桥多,巷子多,青苔是随处可见的。河岸的青苔往往与水草相连,甚至滑至浅水里,水面幽澹,既清且碧,镜子一般。凤城河的东岸有几处亲水石阶,是凤城人家浣洗衣物的地方,青苔会悄然爬上石阶,绣出半阶的绿意来,上下石阶可得小心些了。岸边怪石丛立,也有青苔缀在石头的底部或坑凹处,又有杂草相间,倒也落得几分闲雅。城北的孙家桥是高且陡的石拱桥,少有人过,桥阶上染满了青苔,晨曦或余晖斜映在桥上的时候,青苔仿佛涂上了一层油光,岁月则在桥下汩汩而流。城西泰山公园的泰山脚下苔痕极多,以山北的入山石阶为最。石缝里挤满了青苔,又浓又厚,要溢出来似的;石壁上也有青苔,像是随意抹上去的,却生出几分山水画意。沿着这条山道,爬至半山腰便是一方平台,两只石兽夹道而蹲。石兽周身布满深黛色的青苔,旧的青苔,新的青苔,将石兽浸染了不知多少年。其实,两尊石兽姿态怪异,面目可憎,但青苔早已模糊了它们的容颜。颇得意境的是,这方平台很像是泰山的阳台,东望则是巍峨的岳王庙,西望则极目而远,小西湖尽收眼底,云雾没归鸟,烟霞锁翠微。
最有意趣的还是涵东一带的老巷子,那里的青苔咀嚼着唐诗宋词。
瓦缝草莘莘,瓦檐最可细瞻,神秘的天地万象从此周而复始。夏雨秋风过后,青灰色的瓦当也会抹一缕幽幽的黛痕,却始终凝结于素檐之端,挡千秋风雨,刻万世沧桑,浸染了岁月的苍凉。于是,记起清代词人沈泽棠的词句“晕蚀苔花,形摹璧月,汉宫遗事重数。小小鱼鳞,曾裛蓬莱仙露。认篆纹、钗股依然,问回首、觚棱何处。堪据。伴晋砖斋里,一般怀古”,瓦当是老屋的神,也是老巷的魂。

老巷的青石板上也时常缀些青苔,纤纤弱弱的,带着“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味。踩在石板上,有点儿滑,所以你得小心地走过,而脚步声也低微了许多,悠悠然,像是一管旧曲飘进老巷的深处。墙脚也会铺上一层青苔,比石板上的更醲郁些,连成细长的一段,收敛于拐角处。“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走过老巷,每每被这一道青苔所吸引,甚至停下脚步,蹲下身来。巷中常无人,青苔成为最好的观照,目因之而明,耳因之而净,心因之而澄,意因之而远,且将这一抹碧绿揽于怀中,琐碎的日子便萌发了诗意。
老巷离不开老树,槐树,泡桐树,枇杷树,沙枣树,柿子树,石榴树,大多虬在庭院的一角,一半荫在墙内,一半悬在墙外,人在巷中走,华盖一般的老树会遮住你的半个身子。树干上也会生出青苔的,像套了一件高领羊绒衫。站在老树下,已得阴凉,摸着湿滑的青苔,尤觉清洌。
老巷大抵是郁纡且有空缺的,空缺处往往会砌成一方不规则的小花台,种些不值钱的花草,堆些无大用的杂物,而青苔也喜欢在此逗留。阳光不会朗照在花台上,只有几绺儿残光漏在这里,稀疏的青苔或深或浅,或浓或淡,或明或暗。
隐于老巷的青苔是寂寞的,也是自在的。它低低地为老巷抒写着绿色的诗行,且没有什么能阻碍它的生长,尽管人们常常漠视它的存在,但在蓬勃的绿色中,却深藏着不一般的生存智慧。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青苔也是极有内涵的意象,透露出的是闲适、清静和自在的人文情怀。刘禹锡《陋室铭》中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王维《山居秋暝》中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宋代晏殊《清平乐》中有“秋光向晚,小阁初开宴。林叶殷红犹未遍,雨后青苔满院”。最有趣味的当数清代诗人袁枚的《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亦学牡丹开。”看似渺小的青苔,并未瞧不起自己,却怀抱着远大的志向,能够像牡丹一样那么雍容华贵。这首小诗平淡而出奇,恰似一小碗极有味道的心灵鸡汤。
闲适时,清心时,淡泊时,寂寞时,就该有一抹青苔陪衬着你。若是你因一抹青苔而滑倒的话,那么别忘了还能捡起几缕诗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