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官迷
文/林晓军
临近年关,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浓。老许的心情却复杂起来。
再过两个春节,他就退休了。一想到退休,他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期盼,凄凉和惨淡,还有不甘。
工作三十五年,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即没有惊天的成绩,也没有犯什么大错误。除了一个普普通通,闭着眼都能熬出来的中级职称以外,他一无所获。工作三十五年,晋升和他无缘,升官永远是身边人的精彩,领导的青睐,对他来说,犹如天上的星星,遥不可及。
他不是没有追求的人。每年的干部人事调整,他也蠢蠢欲动,鼓动心思,整装待发,做好各种准备。而且曾经也有过几次机会。
有那么一年,他有机会提升副科长。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副职,可也是晋升路上的必经之路,对仕途路上一无所有的他来说,还是不敢小瞧的。可是因为一件小事,得罪了当时的领导,他的晋升之路就这样破灭了。
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普通的早晨,他刚踏进单位,便看见前面一个抱着纸箱的男人艰难的爬楼梯,背影有些熟悉。待那人到了楼梯拐角处一看,原来是处长。
仿佛见到落难的亲人,他赶忙飞奔而上,脚下急促,嘴上也不忘献殷勤:处长,真早啊。
处长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处长,箱子很重吧,我帮您拿吧?说完话,他放慢脚步,伸出双手。
不用。处长摇摇头,继续爬楼。
原本这样也没事。处长没有接纳他的殷勤也许是觉得既然要帮,应该早点出现,现在再爬基层台阶就到办公室了,旁人的出手有些多余。所以并没有将箱子叫给他。
可是因为着急,仿佛处长怀里抱着的已经不是纸箱,而是他的远大前程,情急之下,他多说了一句:处长,纸箱装什么东西啊?一定很重的,还是我来帮您吧。说完,他跨过几层台阶,几乎要拦在领导面前了。
处长停下脚步,放下纸箱,皱着眉头,喘气瞪眼,目光里带着愤怒和埋怨。
他象做了错事的孩子,低头站在原地,将肚子里剩下的一车话咽了回去。
那以后,处长在领导位置上又干了6年,他也熬了6年。
处长退休那年,他正好四十五。
随后几年,处长换了一个又一个,他的脸上慢慢爬上了可以压死蚊子的皱纹,目光里的亮光慢慢昏暗,嘴角慢慢蜷缩起来。他也从勤勤恳恳的小许,变成了郁郁寡欢的老许。
后来的几次人事调整,他仍旧满怀希望,四下活动。他觉得,自己的工作虽谈不上出彩,却也挑不出毛病。单位的规章制度,他都严格执行遵守。领导布置的任务,他都圆满完成。这样的工作态度,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啊。
可是领导的反应如出一辙:面带笑容,两眼慈祥,时而低头看脚上皮鞋的灰尘,时而抬头看天花板上墙角里蜘蛛网上挂着的死蚊子。
眼见一年一年的人事调整都擦身而过,他仍在苦苦等待。
五十岁那年,机会又来了。
单位要设立一个新部门,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同志,开始院内招聘,竞争上岗。
单位里,和老许一般年龄的,不是升迁,就是调动,再不济也掌管着一个部门,剩下的就是那些工龄不长,资历尚浅,缺乏经验的年轻人。只有老许原地踏步多年,将一张板凳坐成了油腻的床板。
听说新部门需要一个科长,对照各项条件,老许觉得非自己莫属。于是,他又忙开了。找科长谈心,找别人的科长谈心,找处长谈心。他还打听到分管处长的住处,在某一个晚上,提着烟酒和装着现金的信封,敲响了领导的家门。
领导客气地将老许让进家门。
老许将烟酒放在桌上,自己拉了张凳子坐下。
领导说了一些善意和鼓励的话,将烟酒退给老许,让他回家,安心工作。
见领导下了逐客令,老许赶忙从怀里掏出信封。一见信封,领导脸色大变,厉声说道:你是老同志,我一向很尊重你,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赶紧拿回去,下不为例。
老许屁滚尿流地离开,内心一阵惶恐,即羞愧又不安。幸好,第二天单位没有发生什么事。领导说话算数,没有追究昨晚的事。
通过一轮院内招聘,个人申请,竞聘演说,全院投票投票以及领导开会研究等程序,新科室的掌门人确定了,老许的希望又一次落空。
其实领导对新部门的人选早有安排,院内竞聘报名只不过是走走程序,报名的5人,除了内定的人选以外,其余四人全是陪练,失意的并不止老许一个人。这样一想,老许失落、愤恨的情绪多了一份嘲讽。只是想到自己的仕途,内心升起一阵悲凉,从此,对前途不再存奢望了。
又过8年,单位还是那个单位,工作还是那些工作,同事还是那些同事,老许还是那个老许。
每年春节,老许家的各种开关物件灯管地漏,也经受着年关的考验。去年是卫生间和厨房的灯管同时罢工,幸好换灯管不难,老许自己就能解决。今年改厨房水槽的下水管和浴室的水龙头出了问题。
老许约到一个水电师傅上门维修,师傅姓黄,长相端正,两眼鬼灵,年纪不大,却是一副大师傅的老成样子。
一进门,小黄放下工具包,先到厨房水槽边,看了几眼,便胸有成竹地干开了。
老许一边看着小黄,一边不忘提问:小师傅,是哪里出毛病啦?
我看看。小黄一边埋头一边回答。
老许问:是堵了吗?
还不知道。小黄回答。
老许锲而不舍:是不是垫圈出问题?
小黄说:应该是堵了,我要看看再说。
老许编了一个谎说:之前有请同事来看过。
小黄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长长的弹簧条说:老板,你问这么多,我也不好说,等我做完了才告诉你什么原因。
老许忽然高声说:不要叫我老板,我不是老板。
小黄继续埋头干活,俨然没有听见身后老许的执拗的声音。
他将弹簧条伸进墙体水管内,转动几下,三下五除二,堵塞就解决了,水流顺畅了。
看着疏通的水槽,一旁的老许心情并不畅快,他又纠结起那个“老板”的称谓来了。
你们见谁都叫老板呐?
小黄露齿一笑,点头道:是啊,我们干活,你们发付钱,你们都是我的老板啊。
哦,做生意的才应该叫老板啊,我又不做生意。老许继续纠结,象一个强迫症患者,不理清一个道理誓不罢休。
小黄嘿嘿一笑:老板,浴室在哪里?我去看看水龙头。
真是的,怎么又叫老板。老许边走边埋怨着。他已无法控制自己较真的劲头。
小黄傻笑着解释说:我们干活的都这样,整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叫老板,大家都爱听,肯定不会错。
我就不爱听。老许在浴室门口转身站住,仿佛小黄是一个进浴室抢劫水龙头的蟊贼。
小黄进退不能,一脸尴尬问:那大叔你说我叫你什么?
我是有单位的,是国家干部。老许说,单位里,同事们都是处长科长地叫,年轻人就叫小林小张。老许眼珠子一转改口道:上周刚刚提的.....你可以叫我许处长。
好,我就叫你许处长吧。小黄满嘴答应着,埋头继续干活。
许处,许处,我们都是这样简称的。哈哈。
老许很满意自己的随机应变能力,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让自己的仕途圆满了。偶尔他还担心这样一个并无恶意的小玩笑会露出破绽,被人耻笑。可是,这个小把戏带来的愉悦让他坚信,世上除了眼前这个小黄和他自己,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小秘密的。
那天,小黄干完活,老许验收,付钱,开始回味着小黄嘴里的“许处长”。
他觉得自己为了升官,有些不知羞耻。这称呼一旦传出去,或者甚至传到单位里——当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却也不是没有啊——老许越琢磨越后怕,担心自己一时的玩笑成了一生的笑话。可是一想到单位的同事,想到单位里的同龄人,他们不是科长就是副处长,混的最差的也是副科长,而自己竟然做了一辈子的科员,他心有不甘。这么一想,他又不觉得自己厚颜无耻了,相反,他觉得自己追求进步,积极向上。即使当不了处长,当一个科长还是绰绰有余啊。
他很为自己惋惜,对奉献了一辈子的单位充满了怨恨。象他这样一个要经验有经验,要能力有能力的老同志,一个一心向上,追求进步的老同志,一个一辈子勤勤恳恳,埋头苦干的老同志,最后居然什么职务也没有。身边的人,升迁的升迁,调动的调动,单位的领导,换了一个又一个,新人也在逐渐成长,自己呢?从小许混成老许。临到要退休,居然还是老许。
这样一想,刚才惶恐不安的老许忽然心安理得了。回味着小黄嘴里的“许处”,他咧开了嘴。
第二天,他继续玩味着小黄嘴里的“许处”,仍禁不住嘿嘿笑出声。
细心的同事捕捉到他脸上流露的幸福,关心道:老许,有什么开心事,说出来大家高兴高兴啊!
另一位同事接过话说:一定是中彩票了吧!
老许发觉自己的时态被同事们掌握,慌张起来。面对同事善意的追问,他只好掩饰慌张,说:今天出门,天气很好,头顶的天空碧蓝碧蓝,心情大好,实在没有什么喜事,彩票中奖更是无中生有,哈哈!
见他如此说,同事们也不再追问。转过身,有了解老许的人得出结论,老许一定是开始规划退休生活,并且将退休生活安排满满当当,有声有色。
那边,当了几秒的“许处”的老许也回到现实,中规中矩,安安稳稳地融入到平淡无奇的工作中去了。
中午,老婆打来电话,家里没米了,让老许下班经过路口那家米店,买一包20斤大米,并交代记得要送米上门。
老许打开抽屉,从一叠名片里翻找出上次买米时留下的米店的名片,拨通电话。听着电话彩铃声,他忽然想起什么,嘴角又上翘起来,随即又担心隐私被同事发觉似的,放下电话,拿着手机,起身到走道上去了。
他用手机再次拨通米店的电话。
喂,你好,我要买20斤大米。中午帮我送去,要新米啊!老许降低声调,放慢了语速,说了地址和人名,忽然他降低声调,说:送到永恒小区3栋703,许处长家。
交代完毕,老许拿着手机回到办公室。他很安心,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个称谓,虽然眼下他连副科长都还不是。
中午回到家,20斤大米早已放在客厅椅子上,妻子笑嘻嘻说道:送米的说找许处长,是你吗?哈哈,你是处长了?连升三级?什么时候的事?许处长?哈哈!
老许说:你懂什么?还记得上次他送来的米有霉味,你还怀疑是积压很久的陈米。你忘了?这些做生意的都是势利眼,我不这样说他们会老实?嘿嘿!
妻子想了想,笑说:那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厅长,这样更能吓唬人。哈哈。
老许说:厅长我没想过,我们单位只是处级单位,处长就够了。
妻子调侃道:你下次记得也跟订牛奶的那位送奶员交代,免得他们瞧不起。
我可是快退休的人了,当个处长也没什么大不了,谁叫我们老实巴交,不会钻营,不会溜须拍马舔钩子。他忽然想起自己去领导家送烟酒的事,赶忙闭上嘴。他觉得,仕途险恶,象自己这样没有心机,不会阴谋的人根本无法立足,做个平民百姓也是不错的,可以享受平淡,享受阳光,享受蓝天,这样更接地气。可是,临近退休,他需要给自己三十多年的工作一个交代。他还是很需要那个“许处长”的。虽然,这个“许处长”只限于水电工和米店送货员,但是这已经给了他些许安慰。
自从做了“许处”之后,每天晚上,他可以念着“许处”,上床入睡了。
作者简介:
林晓军,1969年生,中年文艺男。1992毕业于福建省闽江大学中文系,2015年完成福建广播电视大学行政管理系专业学习,现在一家事业单位任职行政工作。作品曾入围第三届、第四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