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冲喜
文/郑德浩
老驯病了。像入秋的老榆树,一夜掉光了叶子。
老驯是绰号,绰号叫得久了,也没人再管他本名。这人聪慧,善驯兽,驯出力的牲口;拉磨的驴子,耕地的牛,驼货的骡子,留后的种兽。说起老驯,都一抻袖子,翘大拇指:“老驯?!除了驯不得他娃,啥都能驯咧!”
老驯好手艺,家境殷实,是出了名的。他儿子更出名。这后生二十大几了,干活一把好手,长得也俊俏。从他十七八开始,媒人已踏烂了门槛儿,甚至不少姑娘家,也红着脸找到家里。可他偏偏不愿意,死活不愿意!为什么?瞧不上!
有七八年了,老驯喝上两盅儿,每每斜倚窑上,把个烟袋锅子磕的蹦蹦响:“倔驴!倔驴!癞蛤蟆想吃个天鹅屁咧?!”山坳子人听了,窃窃私语:“倔驴?!给他头倔驴,半天驯得利利索索!强娃子?三十年也不见驯出来!”
强娃眼看三十了,老驯苦笑,五代单传,怕不是要绝了户?!瞅着自己一般年纪的,小孙子都入了学,老驯愁!强娃也愁,他更愁老驯的病。
老驯一天不如一天,接连两个月卧床不起,老婆子急得整天抹眼泪。强娃进出侍候,暗自叹气。老驯瞪大眼珠子,嗓子咕噜咕噜的,眼瞅着强娃,说不出话。
娘把强娃叫到一边,抹着眼泪说:“你不愿娶,娘也勉强不得,要有中意的,趁你爹还在,千万冲冲喜!”
“娘,冲喜这东西,作不得数!医生治不了病,俺爹一高兴,就能好?!”强娃知道冲喜是迷信,直摇头。
“你要娘给你跪下?!”
强娃不说话了。他是倔,但除了成家这事,他向来孝顺。强娃蹿出家门,一口气疯跑上五道山梁,呼哧呼哧喘着气,望着山梁外无边无际的黄土,簌簌流下泪来。他简直觉得,自己没有爱人的能力。
深秋的冷风吹起细土,拍打在脸上,和泪留下一道深暗的黄痕。他觉得恐惧。他不是不想成家,但想到要和没有感情的人过一辈子,他觉得还不如死了痛快。他试着妥协,可每每看见媒人近乎谄媚的假笑,想起腆着脸讨好自己的姑娘,他觉得恶心,打心眼儿里就不想瞧上一眼。
强娃稳定心神,半日回到家。他一进窑门,就看见个衣衫陈旧,佝偻枯槁的老人正从老驯的炕边慢慢坐起。他的身上,散发出浓重的烟叶子味儿。老人瞪着黯淡的黄眼,打量强娃一眼,蓦地叹口气,缓缓转身,从炕角小心翼翼托出个圆形镶边的相册,慢慢展开在强娃眼前。
强娃明白,这是爹托的媒人。他深深皱起眉,满是灰土的额上,也已经冒出丝丝细汗。他想转身走开,他心里排斥,打心底就不想听,不想看。但当强娃的余光扫过瘦得仅剩两只大眼,殷切看着自己的老驯,到底没有迈开腿。
那圆形的大相册,边缘向中心,一圈圈贴满的,是各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精心挑拣的得意之作。按说,这些相片,带来的,该是满溢的青春的气息。然而,在父母媒人的注视下,强娃心中只有压抑,压抑得像即将上套的牛犊子。在他看来,那相册的环状金边,好似巨大的牛鼻环,随时会贯穿他的鼻子。
“这女娃俊得很……”
“这女娃贤惠,性格好……”
“这女娃……”
媒人微颤着手,炫耀的介绍着女孩儿,唾沫横飞,如数家珍。然而,强娃始终注视着那好似正无限放大的圆环,脸越来越红,仿佛随时都要喘不过气来,随时都要昏厥过去。
老驯也像要喘不过气来了。那呼哧呼哧的声音,将三人的目光吸引到炕上。老驯缓缓闭上眼,朝媒人摆摆手,示意作罢。媒人摇头,缓缓合上相册,干咽着唾沫往外走。他的手,好似因紧张而轻轻颤抖着。他晃着年事已高的身子,颤巍巍走出两步,一张薄片打着转儿从相册里无声无息颠到了地上。
炕上是绝望的老驯,炕下是暗自啜泣的母亲。强娃心中愧疚,眼泪随时又要掉下来。他俯下身去,缓缓捡起掉落的薄片,借此遮掩自己的失态。
这是张黑白相片,带着淡淡的胶味儿。与相册上青春靓丽的姑娘相比,相片上的姑娘显得很是异类。她面容苍白,憔悴,眼中是无法遮掩的忧愁。仅仅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莫名的低落。这股忧愁,既像是在同情强娃的遭际,又好似在为她自己的不幸而伤心。但她的眼睛,却又无比的纯净,叫人莫名心疼。
强娃端详着相片,觉得相片上的人,就像是自己。此刻,窑中的空气也好似沉了下来,就连一直呼噜呼噜喘气的老驯,都好似屏住了呼吸一般。媒人对这出乎异常的安静,有所察觉。他缓缓转过身,生气似的,一把抓过强娃手中的相片,随手往相册一插,摇摇头,拖着腿向外走去。
“让我再看看……”强娃涨红了脸,嗫嚅道。说出这句话,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可是媒人像没听见,又或者因太过失望而不想听。他继续往外走,走出窑门去了。
“大爷,等等……”强娃怔住片刻,跑着追出窑外。然而,强娃跑了三道山梁,媒人却好似有意躲避他,不见丝毫踪影。
强娃带着满脸失落,悻悻回来。娘告诉他,媒人住在十几里外的董家沟,不过常给人说媒,不咋回家。有事,让他明天再去。说完,娘摇摇头,好似对强娃已经死心,漠不关心。
强娃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一闭上眼,眼前就浮现那张清瘦的脸,那双带着淡淡的忧愁,却又干净无比的眸子。他想起娘的话,知道媒人会给别人看相片,他紧张起来,生怕那张相片被人留住。
一夜辗转,好不容易挨到天蒙蒙亮,强娃骑上自行车,匆忙往董家沟去。他一路打听,终于敲开了媒人的窑门。老人自己住,还没起来。脏乱的窑内,散发着更加浓重的烟叶子味儿。而那个相册,正摊开来挂在墙上,正下方三炷香,祭拜着手擎红线的月老。
强娃顾不上别的,抻过头去,目光在上面扫视。在众多笑容灿烂的姑娘中,他一眼就找到了那张黑白相片,那个让自己整夜失眠的,带着忧愁的姑娘。
强娃将相片从卡膜中小心翼翼抽出,紧紧攥在手中。卡膜紧紧缚住的相片,怎会轻易掉下来?这就是缘分吧。强娃开始相信缘分了。
但他不及细想,回头向媒人急道:“这女娃……是谁?!”说出这句话,强娃才发现自己匆匆而来,气都还没喘匀。
“这女娃,跟你不登对!”
“她住哪里?!”
“莫问咧!我该早把相片取下,她不寻婆家了!”
“她叫什么?!”
“莫想咧!程程今早坐车上城了!她急着寻婆家,原想冲冲喜,她爹没等上,没亲人咧!走了!不回咧!”老人颤着双唇,痛苦说道。
这几句话,铁锤般,一下一下,重重击在强娃心上。很疼,心疼。
强娃终于明白,为何她如此憔悴,忧愁;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一个不曾谋面的姑娘。然而,他更来不及细想,匆忙间便夺门而出,抄小路,拼命向十七里堡的过水桥赶去。
过水桥,是早班车必经之地,他唯一可能撵上大巴车的地方……
强娃连骑带跑,连滚带爬,浑身如汗洗了一般。当他不顾一切,跌跌撞撞,拼命窜到小桥上的时候,大巴车疾驰而来,一个急刹,差点没撞到他身上。
“你找死!不要命了?!”司机伸出头吼道。
强娃说不出话,双手扶住膝盖,弯腰拼命喘息。
“别磨蹭,上车!不上让开路!”售票的开车门,不耐烦的说道。
“我……找人!找……程程!”强娃气喘吁吁,又极度紧张,他说出这句话,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上了。
“程程!谁是程程?!”售票员很没好气。
“我是程程,可是,我不认得他……”车门处慢慢探出个清瘦干净的姑娘,怯生生说道。
“可是,我认得你……”强娃流下泪来,他虽然狼狈的一塌糊涂,却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要把这个姑娘留下来。
……
成亲那天,老驯的病已经好了。确切的说,强娃带程程回家的时候,老驯就已经躺不住了……他要去给媒人送个大红包。
……
三年后……
低矮的牛棚下面,栓了头刚扎鼻环的公牛。公牛失了自由,赌气似的,白眼瞅着老驯,槽里的鲜嫩青草,一口不吃。
老驯嘿嘿一笑,把青草倒了,拿几束干草,扔到牛棚上,草丝恰好垂到牛眼前。过了会儿,那公牛仰着脖子,憋闷的白着眼,伸长了舌头,开始舔吃干草。
“爷爷……大傻牛……爷爷……大傻牛……”咿呀学语的小孙女,看着公牛的滑稽模样,奶声奶气嚷道。
“爷爷不是大傻牛,你爹才是大傻牛!”老驯笑了,像个老狐狸,眯缝着眼,伸长了脖子。
作者简介:
郑德浩,笔名:追风小子儿,阅文集团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蒿里情》,现执教山东省潍坊市滨海区潍坊新纪元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