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端砚
文/魏传军
民国年间,古薛来了个落魄的读书人徐克。
他原是南京一家报馆的主编,因刊登敏感性文章,报馆被查封。徐克受其连累,避难异乡。他的结发妻子出身名门望族,爱穿旗袍逛街、泡酒吧、喜好打麻将的女人,熬不了清苦的日子,自己休了自己,这只雌劳燕傍上了一个出版商飞去了香港。徐克非但不怨怼她,还赠送一副对联:上联:有缘无分不是妻;下联:好聚好散奔东西。
徐克的名言:读书人,落魄不落价。春秋四季,他一袭青灰色的长袍裹身,晃着四方步,咯吱窝夹着一本《论语》,招摇过市。从他清瘦的身体,失落的眼神,不难看出落魄相。徐克开口闭口:之乎者也。维持着读书人的清高,他打掉门牙肚子里吞,从不在别人面前露出颓废相,这就是他心目中读书人的雅。徐克研习“瘦金体”,颇得赵佶书法之精髓神韵,追捧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偶有上门造访的雅士,他欣然应允,写上一幅字赠之。如遇不通文墨的有钱人前来索字,千金难买一字,自取其辱。
这一天,徐克路过老街,遇上赌场的伙计暴打孙掌柜。徐克怜惜他曾经是个读书人,念过私塾,斗大的字也能认识几箩筐。读书人,执拗起来,也能憋死牛。突然,徐克执拗劲上来子,想喊:住手。大吼一嗓子:刀下留人。好像老和尚撞钟,响声传得很远。伙计们被逗乐了。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用得是刀剑,拳脚功夫。徐克用得是嘴巴:之乎者也。他们认识徐克,他之乎来,者也去,伙计们听得似懂非懂。孙掌柜伺机溜之大吉。“和尚”跑了,“庙”还在。喝酒的人蹽了,问提酒瓶的人要钱,伙计向他逼讨赌债。徐克欠下了高利贷,被逼无奈亮出祖传的宝贝拍卖还债。
拍卖品乃是:一块极品端砚。
端砚卧龙造型,龙头朝里傲视着,须髯弯曲有序丝丝缕缕清晰可见,龙眼烁出两道耀眼的赤光,轻触龙角,龙脊上有一隐藏的储水槽的机关就会自动开启,冲动颔下之珠转动,从龙嘴里流淌出来的水滴落在砚台凹槽里。一般的书家都是用多少研磨多点,磨好的墨汁不过夜。一是干燥起皮,二是变味发臭。这块端砚好就好在,剩下的墨汁,不用封上盖月余不干燥起皮,不变味发臭。所以,徐克家里春秋墨香四溢。细瞅,极品端砚,仿佛一条卧着的真龙,盘在若隐若现的云彩里,喘息有声,鳞片有规律的颤动,撒上一把金粉,即刻就能腾空而起。
据说,这块极品端砚是包公赴任执掌开封府,端州的老百姓敬仰包公在端州为官清廉,村民集资购得褒奖青天的。包公何许人也。别说是一块极品端砚,就是金山银库也难买走他的清誉。这块端砚,当然是包公弃之山野的哪块端砚。真假无从考证,全凭徐克的一面之词。又皆因包公是清官,谁也不愿意抹黑,所以无人质疑,包公是人们心中敬仰的神。
徐克谨慎打红绸布,小心小心翼翼捧着端砚,生怕土遁或被风刮跑了似的。在场的看客,大多是引车卖浆者之流。端砚,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一块雕刻精美的石头,不如铜板实惠,跟他们又能扯上什么关系呢?拍卖品,极品端砚,有价没市,数日无人问津。一日,徐克卷缩在街角一隅,等待着买主上门。天近黄昏,还是无人慧眼识珠,徐克很失望,突然心头掠过一丝凄凉。抬眼望了望西边的天空,搂抱着端砚走到一品轩当铺。当家的不在柜上,小伙计掌眼细瞅了小半晌,还是拿捏不准真赝,眉毛挑动,眼神惶恐,观看徐克。赵富祥走过来,说,请跟我来。赵富祥老街人,是一个掮客。
徐克看了一眼小伙计,嗟叹出一口气,既无奈,又心有不甘。
果然,赵富祥没有叫徐克失望。他先放风造势,花银子卖托,土财主假装买端砚抬价,再通过小报记者撰写文章声援,极品端砚成了国宝,价比天高,古薛无人买得起。别说还赌债了,就是盘下赌场银子也花不了。有奶便是娘的赌场老板岂敢怠慢,遂即变了脸色,徐克成了供着的财神爷了。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天夜里,飞贼降落在徐克家的屋脊上。巧了,徐克闹肚子起夜,当他从茅房回到屋里,飞贼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贼,不落空。飞贼,顺手牵羊牵走了一幅字。躲过一劫,徐克无论白天黑夜都把端砚揣在怀里。
躲过了飞贼,招来了兵痞。翌日,一伙溃败路过老街的兵痞,眼馋徐克价值连城的宝贝,他们说他是山上土匪的眼线,逼徐克交出端砚保命。巧了,巧事都让他撞上了。国军一个团长,从济南去徐州公干,公私兼顾,到老街探望岳父老泰山。团长降服了兵痞,救了徐克。
巧事,巧一,巧二,巧不过三。
此时,1938年。临城火车站附近,徐克摆摊卖字。
湖笔、宣纸、徽墨、端砚。翻译官余秀亭默念着,跟在松尾的屁股后面,颠颠地走过来。松尾是临城日军宪兵队队长,酷爱中国书法的日本人,尤其喜好收藏文房四宝。松尾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手指弹着指挥刀,假装在欣赏书法。
这是,松尾队长。余秀亭说。
松尾笑嘻嘻,向徐克竖起大拇指:书法,大大地好。可惜,赵佶不是一个好皇帝。
徐克冷笑一声。
端砚的有?松尾说。
徐克没搭理松尾,拈起笔架上的小狼毫,在宣纸上写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余秀亭掏出王八盒子,在徐克面前晃了晃。
嗯!松尾嗯一声。
余秀亭收起手枪,猴子一样围着松尾转悠。
你我皆为读书人,文斗如何?
徐克拿着笔,疑惑地看着松尾。
日本人,是最讲文明的,从不强人所难。松尾不阴不阳地说。
哼!徐克嗤之以鼻。
我要用,中国读书人最擅长的对对子赢你。松尾傲慢地说。
好。
我赢了,端砚归我。
如果,你要输了呢?
我输了,立马走人。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松尾使得是激将法,激怒徐克失去理智。看似正人君子之间的公平较量,实则是日本人惯用的强盗掠夺伎俩。输赢对于徐克来说,无异,他逃不过此劫。徐克之所以,接受松尾的挑战,争得是中国人的气节。
松尾一下抓过小狼毫,在宣纸上写:武运长久。觑了徐克一眼,故意用力把最后一笔:捺,捺得很长很长。
文心雕龙。徐克收笔时轻轻地一顿,龙字一点,似子弹,像匕首,铮铮有声。
松尾手里的笔抖了一下,转动着眼珠子,瞬间毛笔变成了指挥刀划出:大东亚共荣。像鲜血淋漓的尸体,又像张牙舞爪的魔鬼。松尾又觑了徐克一眼,笑得很得意,那意思是看你如何应对。
徐克略一思索,奋笔疾书:小百姓遭殃。仿佛不亢不卑的义士,又仿佛义正词严的勇士。
余秀亭满脸杀气,提着枪,围着徐克转圈,地上摞满了脚印。识相点,不要自作聪明,松尾队长是一个中国通。
松尾恼羞成怒,抽出指挥刀。
徐克继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松尾急火攻心,放回指挥刀。
徐克手里的笔,仿佛一柄驱魔的利剑流出:还我河山。四个大字,烁出一道道光泽,如同高举手臂怒吼的战士。
松尾颤抖了一下,再次拔出指挥刀。现场爆发出一阵阵掌声,围观者愤然而起,如同一捆捆干柴,堵死了半条街。松尾收回指挥刀,灰溜溜地走了。
天一黑,徐克悄悄地离开了临城。
那天夜里,赵富祥、孙掌柜、赌场老板、小伙计无一幸免都死于非命。
作者简介:
魏传军,男,汉族,山东枣庄人。在《齐鲁文学》《精短小说》《当代小说》《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小说月刊》等纯文学杂志,发表小说。作品多次获奖,《老张的象棋》入选2018年度微型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