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 杨庆华

江城三九寒天,飘起了雪花,人们喜出望外,祈盼瑞雪兆丰年。傍晚时分,我也随家人出门散步,踏雪寻梅。行至石桥地铁站旁,一中学生模样的小伙子,骑着单车疾速奔我过来 ,来不及躲闪,我被撞了个360度的大旋转,瞬间就懵了……人虽未倒地,脚却受了伤,疼得钻心,一时动弹不得。小伙子扶我坐在地铁口的台阶上,紧张得连声说,天不好,眼镜片起雾了,看不清前方。我打量着他,大约十五六岁的光景,挺斯文的。我说你骑车速度太快,撞了别人不好,自己摔伤了也不好。你这急匆匆的,要到哪里去呀?他答,赶时间去上书法课。我问学的什么体?柳体还是颜体?他回,启功体,你知道启功体吗?他反问我。看我问得如此详细,估摸着怕我纠缠于他,开始吐苦水。说父母离异后各自再婚,爷爷70岁了,还在外做木工,挣钱供他读书习字。我疑惑,木工?说得好具体呀。他怕我不信,接着道。爷爷是1968年从湖北麻城参军的,铁道兵七师的,在成昆、襄渝线上学的木工。嗯嗯,我心说,好家伙,对上暗号了,这孩子说的是真话。可以佐证的是,我在大学工作时,好几个同事都是铁七师1968年的麻城兵。聊着聊着,大概过去了半个时辰,疼痛减轻了些,他掀开我的左腿,好大一块青紫。我站了起来,试着迈步,一瘸一瘸的。我说,你去上课习字吧!他谢过之后,消失在黑暗中……
回到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里反复出现着我们之间的对话,成昆线、襄渝线、铁道兵、启功体,像无数片晶莹的雪花,不断地叠加着朝我飞来,挥之不去,拂之又满……

那是在京城求学的时光,也是一个雪花飘飘的日子,我早起到图书馆前的小花坛跑步,跑着跑着,不一会儿工夫,与一老先生并肩同行,看他七十上下的样子,慢慢地小跑着,也就是连跑带走的那种。我打量着他,个子与我相仿,穿一身老式对襟棉袄,足登一双休闲棉鞋,头带一顶瓜皮帽,典型的一副北京胡同口老大爷形象。再看他的脸,圆圆的、白白净净的,慈眉善目,总像在对着你笑,透着仁慈和善良。
第二天依旧如此,跑着走着,不时有人与他点头搭腔。一位银发老者跑过来对他说,今天遛弯得抓紧,活动活动筋骨,立马还得挤公交,到协和医院瞧病去。老先生呵呵一笑,乘公交呀,我感受颇深,写过一组词,念其中一首,权当胡人胡言矣。“车站分明在路旁,车中腹背变成墙。心雄志壮钻空隙,舌敞唇焦喊借光。下不去,莫慌张,再呆两站又何妨。这回好比笼中鸟,暂作番邦杨四郎。”话音一落,哈哈哈,引来一阵大笑,这老先生真是:吾痴只自嘲,幽默且搞笑……
不几日,系里请文学大家、书画大家启功先生讲课。当启功先生走进教室的一刹那,我“啊”的一声,愣住了,原来每天早晨一起跑步的就是他老人家呀!先生依旧是遛弯锻炼时的那身装束,他站在讲台上,笑眯眯的,似乎要把笑容传递到每一位同学的眼里。
记得启先生开言道:“我姓启名功,字元白,满族人。汉人称满人为胡人,所以我讲课,就是胡人在说胡话,即胡人胡言也。如有不妥之处,同学们权当我胡言罢了……”谦逊且幽默的开场白,显现着大师的风范与胸襟,大家伙儿感佩不已。
不久,启先生为我们开课----讲授书法,无论必修选修,在于扩充知识面,他一边侃侃而谈,一边现场示范。他讲道:楷书又叫真书,结字有个规律,规律就是合乎黄金分割,即黄金率,这是我偶然发现的。其特点是,凡是紧的密的,要靠左边靠上边;可以松一点的,可以宽一点的要靠在下边,靠在右边,这样写出来就好看。
先生叮嘱,黄金分割率要注意行笔时疏密的对比和大小的错落,即结体和用笔。结体相当于整体的框架,用笔相当于细节填充,两者皆善,写出来的字才能越品越有味道。
有同学问,怎样才能写好字呢?先生回答,对于写字而言,不要相信那些所谓的书法理论,书法理论是唯书法而书法,是为讲课而无奈编写的,关键在临摹练习。书法讲究的是勤学苦练,在勤于练笔,在勤于用心用脑。先生所言,让人感觉到有一种真实被看见,从中渐渐读懂了他与学生之间的缘分。
接着,先生展纸泼墨,悬肘挥毫,一幅王之涣《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立在眼前,并题款赠送全班同学,祝愿同学们在学习及练字的路上,登高望远,昂扬向上。
遛了弯,听了课,崇拜先生的洒脱、精到,遂不时地向先生讨教迷惑未解之事。

有一日,先生谈及参加沙通线古北口工地笔会,感叹铁道兵艰苦、伟大,住的“干打垒”,吃的“二米饭”,风里雨里隧道里,一身汗水一身泥。我接过话茬说,我曾经也是修建沙通线的铁道兵战士,在围场县庙宫至四合永一线呢。先生问,哪个师的?我回答,八师的。先生感叹,不容易啊!经过艰苦岁月磨炼的人,一定是好样的。我噗嗤一笑,回道:先生的话好暖心呀,顿觉心里头美滋滋的……
启先生还提及他看到的沙通线上牺牲的铁道兵烈士墓,里边都是年纪轻轻的军人,为国捐躯,身能舍己,“平生铁石心,忘家思报国”,可惜呀!什么也没留下。接着,先生把话拉回来,自嘲谈起自己,为身后留下了一首墓志铭,曰:“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计平生,谥且陋。身与名,一齐臭。”完后,嘿嘿一笑,还问像不像,透着他的诙谐、儒雅和智慧……
启先生平易近人。我的同班同学高宝玉,不时拿着自己的书法作业,到先生家里请先生批改。一次,先生在批改时说:“临碑要选好的拓本,不要被刀刻的笔画和风雨剥蚀的痕迹迷惑,要透过刀锋看笔锋”,一席话让他茅塞顿开。得知高宝玉将自己在硬笔书法方面的感悟写成《硬笔隶书技法》一书,先生欣然为他题写书名,并将“技”字改为“写”字,一字之改,尽显平实亲切。
毕业之后,焦健生同学向启先生求一幅字,先生问,想好内容没?答,没有。先生好敏捷,以健生的“健”字入题,书“积健为雄”,实乃修身养性、勇于开拓的励志感言,充盈着先生对后生晚学的关爱和希冀。
几十年的光阴,眨眼而过,先生作古已十六七年了。回望来路,在北师大临近毕业时,中文系朱家珏老师说,同学们以后可以骄傲地讲,我乃启功先生弟子也。殊不知毕业后,从未敢向熟人或朋友提及曾受业于启功先生,一辈子碌碌无为者,生怕辱了先生的大名,今天唠叨几句已是够胆大的了,只为景仰先生的风骨,追忆先生的教诲,感念先生对铁道兵的褒扬,藉以此文怀念启功先生。

槛外人 2022-11-1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