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岳清
(本故事内容包含虚构创作)

忙碌了一上午的A副局长满身泥浆,又累又饿,瘫坐在县医院病房走廊的木椅上。眯着的眼睛还在轻微抖动。
初夏的上午,蓝天白云,田野青翠,气温舒适。某局的小车前行在坑洼的砂石公路上。小车音响里,港台艺人叶倩文声情并茂:“滚滚呀红尘,痴痴呀情深……”此时的美景、美歌,还有前方目的地,驻乡镇下级部门准备的美食、美酒,让A副局长愉悦。暂时忘记了过去累积在心中的不快。
前方远处的大货车跑得有点快,且左右摇摆,迎面回县城的小车为避让已冲出公路,跌入到距路面二米多深的水田里。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A副局长指令司机:停车救人。二人快步蹚过栽插早稻的水田,县委小车侧翻着。拉开车门,泥浆水正朝着车内涌流,县委书记和小车司机昏迷不醒,头部靠在泥浆中,鲜血从受伤的脸上渗出。事不宜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们抬上局里小车,调转车头,朝着县人民医院急驰。
利用急诊科对伤者检查、清创缝合的有限时间,A副局长跑上四楼院长办公室,借用程控电话向县委办报告县委书记和司机车祸受伤的情况后,约上老友县医院B院长到急诊科守候。
我与A副局长有过短暂的同事经历。他个子不高、身板单薄。因做人谨慎,做事勤勉,获得好评提升为副局长。阅看文件是班子成员的日常工作,其他领导接到办公室送来的文件夹,顶多半天归还。唯独A副局长没有几天是不会交还文件夹的。有次无意中在他办公室,看见他正在用大号笔记本抄录文件,厚厚的笔记本已用去大半。印象更深的是,A副局长喝酒豪爽,与他平常性格不搭界。那时局里同事一日三餐都在局食堂解决,大塑料桶装的谷酒放在食堂里随便喝。食堂没有酒杯,大家就用饭碗喝。许多次A副局长把自己喝得东倒西歪,哼哼唧唧地被人扶回家中。
A副局长在那把交椅上,仿如有条铁链将他牢牢锁住。十年时间将他柔嫩的屁股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十年时间他陪伴了四位一把手,后三位还曾是他的下级。失衡的心理让他的雄心壮志,化成了一腔怨气。
记得有一次县委召开领导干部会议。通知一把手参加。有特殊情况,提前请假,还须经县委同意。主持领导点名,察觉是A副局长代替,责令他立即回去通知一把手尽快赶到会场。A副局长一声不吭,孤独地朝会场外走去。我回头只见他瘦小的背影透出屈辱,如弃妇般哆嗦地走出会议室。
接到A副局长的报告,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带着两位小干部匆匆赶到急诊科,脸上满是焦急和凝重。一年多前他与县委书记几乎同时空降县城。举目无亲的他此时屁股还冇坐热;复杂的人际关系还冇理顺;任职资历还冇攒够。县委书记突遭车祸,若伤重难治,市委将会另派新人接任。按官场潜规则,新任县委书记一般会换掉办主任与组织部长,用自己的人。那时自己的位置不保,届时不是到县人大,或是县政协任副职,就是到不重要的市直单位任排名靠后的副职。这对于年轻有为的县委办主任都是不愿接受的。这时的办主任忧心忡忡。
急诊科将书记与司机的外伤作了初步处置,催促快点抬到放射科、B超室、心电图室检查确诊。办主任知道A副局长与B院长心思,便安排他俩抬着县委书记的担架,二位小干部抬着司机,转诊各科室。抬担架爬楼、下楼,对于个子矮小,百把斤重的A副局长是种煎熬。但能为书记服务,A副局长不觉辛苦,只觉甜,心里的希冀突破了体能的限制。
职位限制了A副局长的活动范围。他在县城能接触的最高领导是分管副县长。三次新局长上任欢迎会上,分管副县长总不忘给他画饼:“局里暂时还离不开你,你还年轻,还有机会。只要有机会我会全力推荐你的!”吃饼的次数多了,又无法兑现,原来的下级成了上级,让快奔知天命之年的A副局长难免牢骚满腹。在家里拌嘴,老婆骂他“冇卵用”。憋屈的A副局长只好以酒浇愁。
不是A副局长不懂官场套路,他也想跑官、要官,也想成为县委书记的心腹。不是A副局长不懂人情事理,而是手中的钻头不尖、不硬,又冇找到下钻的地方。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无意中救下了县委书记,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谁说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不正好砸在我头上吗?
B院长看上卫生局长的位置也有好久了。这次县委书记受伤住院将是一个好机会。抓住机遇,急书记之所急,忧书记之所忧。把书记视作亲人,不对,应视作父亲,全心全意为书记做好医疗和后勤服务,尽快解除书记的伤痛。这“雪中送炭”的情谊,县委书记定将我纳入圈子。
诊断结果出来了。县委书记和司机均有脑震荡,面部皮肤碰撞伤,没有内出血和骨折。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均可恢复正常。送到B院长早已安排好的病房,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胸口像卸下了大石头的县委办主任握住A副局长的手,久久不松。代表县委感谢他对县委书记的及时救助。何曾受过如此恩宠,A副局长激动得脸颊泛起桃红,有点像做新郎官入洞房时的感觉。

胡乱扒了几口医院食堂送来的饭菜,A副局长神思还在恍惚,完全不记得刚才吃的是什么菜。只有父亲临终前的故事在盘旋。
在那票证年代,任职公社供销社主任的父亲,是“跛子的屁股,翘得很”,找他拉关系、开后门,弄点票证的干部社员络绎不绝。看在乡亲近邻的面子上,也解决了部分人的需求,威信不断看涨。下去有人管酒饭,上班有人拍马屁。一早有位年长的社员围着父亲讨点牙膏、香肥皂票,为女儿作嫁妆。嘴角讲起了白沫子,父亲始终不松口。喝多了茶水,父亲的下腹胀得难受,急忙朝厕所奔去。老社员以为主任要躲开他,如影随行追到厕所。听到主任滋滋的排尿声,只好尴尬地说:“嗯啦嘎(您)亲自屙尿。”父亲幽默地回了一句:“我不亲自屙尿,你还能帮我屙。”卸了包袱,又被奉承,父亲上下通畅,浑身舒服,拿了几张票送给了老社员。老社员千恩万谢。父亲享受这种生活。“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乡谚刻在心里。几次区供销社调他去任副主任,父亲都以各种理由推辞。
承蒙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把盼了多年而得不到的机会送到面前。有了救助县委书记这块敲门砖,还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还不是大功告成。还需放下身段,陪侍书记左右,让书记加深好感。不要面子才能挣到面子。A副局长犹如黑夜里走路望见灯光,看到了光明和希望。
回家洗尽污渍,焕然一新的A副局长来到书记住院病房的时候,清醒的县委书记与几位来探视的县领导小声地说着话。县委办主任把A副局长介绍给书记。书记连忙伸出那只没有打吊针的手,连声说:“A局长,谢谢你了。”A副局长上前几步,用双手捧住书记有点颤抖的手,顺溜地说:“应该,应该!还是嗯啦嘎(您)福气大。”尔后A副局长适时地将书记的手送入新毛毯里,细心地把毛毯掖好。书记注视A副局长良久,眼睛里有点湿润。刚从市里赶来的书记老伴急忙起身,口里说着感谢,眼里流出热泪。
从第二天开始探视书记的人群一拨接着一拨。不多久病房里堆满了鲜花、果篮、营养保健品。一个个鼓胀的信封,被严防死守的县委书记及老伴谢绝。他们夫妇俩绝不想因小失大。
许多人观赏过电视里的川剧变脸表演,转身一瞬间,变换了另一个面具。来探视的官场中人,进入病房之前,个个气宇轩昂,表情轻松。那些想进步,有求于县委书记的人,一走进病房,身形立即矮了,含胸收腹,腰背微驼,脚步无声,脸上现出痛苦状。还有几个人泪光闪闪,就像亲生父亲弥留之际,儿子们千般心痛,万般不舍。令人惊奇的是,刚走出病房门,立马恢复了原状。中间没有情绪过渡期。演技比起电影、电视里的表演艺术家毫不逊色。
年轻力壮的县委小车司机在隔壁病房打完吊针不久,就站在书记病房门口。遇到熟悉的领导,就作一番深刻检讨。县委办主任心烦,要他去病房休息,司机听话地回自己的病房,一会儿又站到书记病房门口。
跟领导开车除了收受小红包、土特产外,更重的是别人都将你视作领导心腹,许多话需要你传达,许多礼品需要你转送。那种巴结、那种妙处难以言传。想起这些好处将会失去,重压之下的小车司机硬生生的把自己逼成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也没有逃脱调到后勤打杂的命运。
县委办主任大部分时间呆在病房。代表县委对探视官员迎进送出,既为县委书记排忧解难,又为自己在官场积聚人脉。
B院长带领全院最好的医疗团队,上午与晚上查房、会诊,为县委书记快点恢复健康想尽良方。每天征求县委书记与老伴意见,要求医院食堂单独做好营养、美味的饭菜,送到病房里。空余时间,坐到书记的病床边,做推拿按摩。B院长确实没有辜负心中承诺,确实把书记看作是父亲,尽心尽力。
在病房陪护书记三天后,书记要A副局长回去上班,不要因他影响工作。A副局长人在上班,心还在书记那里。托人买来土鸡和几味名贵中药材,用陶罐熬几个小时,把自己的善意和期望溶入浓香扑鼻的鸡汤里,送到书记的床头。那一刻书记的心被A副局长的痴情溶化。
住院十天,书记伤愈出院,县城回归平静。日子在不咸不淡中流逝。半年后某局老局长退休,A副局长接任。县人民医院由副科升级为正科单位,B院长书记、院长一肩挑。一年后县委书记官升一级荣调市里,县委办主任调任理想岗位,皆大欢喜。
一阵秋雨一阵凉。窗外梧桐树上浅黄的树叶,正在随风起舞。县委办保密局的老同事送文件给我。在喝茶、抽烟的间隙,老同事向我讲了不久前县城发生的故事:老县委书记到县里视察,突发轻度中风,急送县人民医院住院观察。办领导要我去服侍,我心里不愿意:“书记上次受伤住院,我主动要求去陪护,你说我不适合,怎么这次又适合了?”在领导劝说下,我还是去了医院。病房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位领导去看了一眼就走了。又冇人管饭,一日三餐自掏腰包。老书记心里烦燥,只住几天就转院到市里去了。
听了老同事的叙说,我深思了一会问他:“老书记是位好官,又刚提拔成副厅级领导,怎么会出现这种状况?”老同事说:“这是冇权的闲职,嗯啦嘎还不晓得?”
站在门外,望着老同事远去的背影,冷风激得我打了一个寒颤。心想中午回家吃饭,不能忘了加件毛线衣。

作者简介:
张岳清,出生在岳阳市,工作在岳阳县。公务员岗位退休。现在市老年大学文学班学习。喜欢阅读,偶尔习作,愉悦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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