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陪母亲乘凉
文/王延林
又是一个炎热难耐的夏季。
在我的印象中,好多年来一直都这么炎热,热的让狗吐出长长的腥红舌头、流着涎水蜷缩在树荫下看到生人从身边走过都懒得叫一声了,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一天到晚都不想动弹。专家们说,这是气候变化所致,什么厄尔尼洛现象呀,汽车尾气排放呀,人口增长过快呀,工业污染呀等等,总之,是人类破坏了大自然。专家的话我大多是不怎么信的,网上也调侃说,所谓“专家”,就是专门蒙大家的。但专家们关于天气炎热的说法,我还是比较认同的。
我居住在农村集镇,对专家们说的几个现象有非常直观的认知。比如说汽车尾气排放,现在汽车的确是多了,不说市区经常堵车,就是农村集镇一个星期也要堵个一次、两次的;工业污染更是看得见,前些年到处搞开发,原来成片的良田变成了一栋栋高大的厂房......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天气越来越热确是真切而现实的。
与天气越来越热相反的是乘凉的人越来越少,我甚至没怎么听到过“乘凉”这个词了。好多人早早地吃了晚饭后就呆在空调间看电视、上网、刷微信了。现在条件好了,办公室有空调、饭店有空调、车上有空调、家里有空调,连市区的公交车也大多换成空调车了。唯一还在“乘凉”的便是为数不多的农村老人了。
我八十多岁的母亲一直住在靠湖边的一个小村庄里,三间房子,红砖碧瓦,房前屋后绿树成荫,屋内不敢说是四季如春,说是冬暖夏凉一点也不过分。虽然这样,但每到夏季,我总要把母亲接到镇上来“避暑”,但母亲最多住一晚就要回去,她说,这空调间住着闷得慌,实在难受的很,不如呆在乡下舒服。我们拗不过她,只得又把她送到乡下老家,并给她在卧室里安装了一台空调。
在一个又是暑热难耐的三伏天的下午,我驱车回了趟老家。地面温度大约有四十摄氏度,车窗外透蓝的天空上面,悬着一颗火球似的太阳,云彩好似被太阳烧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滚滚热浪就这样毫无遮挡的在天地间弥漫着,车内虽然把空调调到了最高档,但仍然感觉闷热难耐。进得家门,就看见母亲和村上的几个老太太坐在堂屋里闲聊,八仙桌上泡上了一壶浓浓的“大粗片子”茶,那茶水红的像法国的红葡萄酒一般。老太太每人手中都摇着一把大蒲扇,个个都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见我进来,都三三两两地起身告辞,说是要回家做晚饭了。我知道,做晚饭还早,她们是想留点时间让我陪母亲说说话。
屋前的榉树和屋后的椿树硕大的树冠差不多遮盖了三间房屋的屋顶,使得屋内的温度比室外要低很多,体感比在车内都凉爽不少,只是那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在树梢发着令人烦躁地叫声,像是在替烈日呐喊助威。
和母亲简单地吃了晚饭后,我就到她房间准备为她把空调开着,拿着遥控器摁了几下都没反应,我以为是空调机坏了,上前一看,是电源插头没插上。母亲佝偻着弯曲成九十度的腰进来对我说,空调不用开的,我家里凉快的很,再说,空调老费电了,我都没有开过。她还告诉我,除了我姐妹来看看她住几晚上开空调外,她自己一次都没有开过,姐妹临走时叫她们把电源插头拔下。我早就预料到,母亲怕电费贵舍不得用空调,所以我到电管所一次性就预交了一千元钱电费。现在想来,我们作为儿女的不是安排的多周到、给多少钱就行了,而是要用心去照顾、去陪伴。
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其实在炎热的大暑季节这个时间并不太迟,也就是天黑了一会儿。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我没有开空调,而是随母亲搬了两条板凳在屋外“乘凉”。母亲先是叫我用洗脸盆从厨房的水缸里端来一盆冷水泼洒在门前的水泥地上,然后找来一把大蒲扇递给我,我随手摇着,那大蒲扇发出的阵阵清香沁入心脾。此时的暑气似乎消退了大半,羞涩的月亮从树丛的缝隙中半遮半隐露出似笑非笑的脸,我于是猜想,她一定是惧怕太阳的炙热淫威,在白天隐藏着自己的锋芒,到晚上把自己的温柔奉献给大地。芸芸众生,没有了月亮的滋润,便没有人类的羞涩,便没有金风玉露的相逢,人间的爱情一定也会显得寡味而无趣。
母亲似乎谈兴甚浓,居然给我讲起乘凉的往事。
我们祖辈在清朝同治年间历经千辛万苦从湖北辗转来到江南定居,把家安顿在南漪湖边上,本想过上“半耕半渔”的“温饱生活”,哪知道,天不遂人愿,年年发大水,使得我的祖辈们生存艰难,几乎乞讨为生,我爷爷奶奶就是在发大水的年份中相继故去的。到了我父母这一辈,仍然是坚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思维,舍不得离开南漪湖半步。六十年代中期出生的我,每到夏季睁眼看到的就是白茫茫的一片,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就和大人们在最炎热的天气里“抢水稻”。说来也是奇怪,偏偏在早稻成熟的那几天发洪水,连续多天的大雨、暴雨像是天通了个窟窿一样倾泻而下,南漪湖的水就像是“蒸包子”般的鼓胀起来,迅速漫过沙滩、爬过田埂,吞噬着即将收割的金黄色的早稻。“抢水稻”从水田进水开始到水稻没顶为止,至多也就大半天的时间,没有抢完的,也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归仓的稻谷被洪水淹没得无影无踪,站在田埂高处上的农人们除了以泪洗面,能做的便是诅咒老天的无情了。
在抢完水稻之后,雨也暂时停歇了。村上的男人们便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三三两两地来到被大水淹没的田埂边,他们给不断上涨的水位做上记号,议论起这年的大水到底要发到多大为止、水什么时候能退、能不能赶在立秋之前补种这些关乎全家生计的大事来;女人们则含着满眼泪花在厨房里炒着从刚刚被淹没的菜园里抢摘回来的、还没有成熟的豇豆和茄子,忙着把小饭桌、板凳搬到屋外的晒场上。
傍晚时分,暑热已消退了许多,门前树梢上那几只不知轻重的知了此起彼伏地欢唱起来,父亲拿起一根门前晾衣的长竹篙在树上胡乱地鼓捣了几下之后,便端起酒杯,就着小饭桌上的豇豆、茄子继续吞咽着“老白干”,他的额头上的深深的皱纹像洪水爬过的田埂一样,黑白相间,眉宇间流露出的那种焦灼和无奈让我至今难忘......父亲在六十五岁的年纪就去世了,现在想来,他一定是那些年承受了太大的家庭生活压力。
晚饭后,父亲赤着脚怏怏地走向门前被淹没的稻田,我知道,那是他对亲手栽种的秧苗而变成了金黄色稻谷的深深地眷念—他会整晚坐在田埂上望着白茫茫的一片发呆,直到东方的太阳照亮了整个水面,才长叹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回家倒头便睡下了。
母亲收拾完后,便把家里的两扇大门搬下来放在两条大板凳上权当着一张床,再把门前的竹床和两扇大门并在一起,然后用开水泼洒一遍,用干净的毛巾来回擦上几次后,便要我们兄弟姐妹睡在上面—这就是“乘凉”了。她一边用大蒲扇为我们扇风、驱赶蚊子,一边给我们讲永远也讲不完的牛郎织女的故事。母亲告诉我们说,牛郎是帮地主老财家放牛的,他虽然出身贫寒,但为人老实忠厚,做事认真负责,所以仙女喜欢上了他。织女是天上的仙女,每天给天空织彩霞,我们凡间看到的彩霞就是她织出来的。他们结婚后相亲相爱。你们兄弟姐妹多,就像天上的星星都是牛郎织女的姊妹一样,他们相互帮助、相互照应,你们长大成人后都应该像牛郎一样,做一个忠厚的人,成家以后家庭要和和睦睦,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比什么都好。
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八十三岁的母亲已是四世同堂了,膝下晚辈约30人,最大的曾孙有13岁了。她今晚依然和我说着牛郎织女的故事,话题还是做人要忠厚老实,生活要节俭,工作要负责——我知道,她的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也是说给她的下辈人听的。
苦热中夜起,登楼独褰衣。
不知不觉间,夜露开始浸润着大地,苦热便少了好多,在这个乡村的宁静夜晚,我无楼可登,手执大蒲扇,披衣在皎洁的月光下,陪着母亲说那些并不遥远的事情......
采一片荷叶包裹满地的月光已不可能了,因为门前的荷塘早已变成了一片养殖的泽国了,只有迎着微凉的风在如水的月光里让思绪云骞,从而感受时光荏苒和沧桑巨变……
其实,时常听母亲说说往事也很好。
作者简介:
王延林,男,1965年出生,安徽省宣城市人,8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在国家级、省级、市区级发表散文、诗歌、小说一百余篇,偶有零星作品获奖。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散文家协会理事、宣城市作家协会会员、宣城市散文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农村基层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