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沉吟至今
文/何茜
人至耄耋年,天至晚黄昏。落日的余晖斜斜地铺照在石板路上,青砖瓦房旁投射出屋檐的阴影。石板路的尽头是一条老河,那条河从脑海深处汩汩涌出,顺着连绵的青山,绕过丛林,流过石桥。我站在桥上眺望,曲折小路的深处,在一株小榕树下,有一座传来音乐的老式书店,还有一位拄着拐杖摸索前进的白发老人。
我远远地跟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隐进了瓦房旁的树荫里,推开书店的门,一阵吱吱呀呀过后,传入耳廓的是一首好听的轻音乐。书店的主人也是一位老人,此时他正坐在木椅上摆弄他的老式收音机,桌上红瓷杯里的苦茶氤氲着热气。老人见她推门进来,抬眼笑着点了点头,便没再管其他。她独自走到窗边的座位坐下,眯着眼睛侧身望外,窗台上的蔷薇灿灿地开满了篱笆,榕树下一只老花猫睡着了。她拿起手边的《李清照集》,开始品读。此时,收音机里传来《卡农》小提琴二重奏的悠扬声调。
“啦—啦—啦—啦—啦—”,最初只有高声部的琴音缓缓释出,一个音符推着一个音符前进,由高到低,由远及近,宛如一个从雪山赤脚走来的女孩,轻轻地出现在你面前,怀揣着对未来美好的期盼。随之,高音部的旋律开始轻快地跳跃起来,不同八度的音调瞬时迸发,音调时而高亢,时而内敛,好似这女孩褪去了雪白的纱裙,换上了荷叶裙欢快地翩翩起舞。
翻开书,这是关于李易安的故事。生于南宋,出身贵族。李易安有着美好的童年,也受着良好的教育。“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她不仅可以划着小船,嬉戏于藕花深处,而且可以跟着家人到东京街头,观赏奇巧的花灯和繁华的街景。这一切,陶冶了她的性情,丰富了她的精神生活。在游山玩水、嬉戏打闹中,易安感受到了与自然亲密接触的快乐。
我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回忆起过去的故事。外婆出自书香门第,虽谈不上家境殷实,但她年少时的生活我还是能从许多早已尘封的角落窥见一二。前些年我和母亲一起回到老宅的阁楼,那是外婆曾经住的地方。母亲告诉我,外婆曾与她一起在阁楼顶层的葡萄架下洗衣服,这是外婆小时候经常做的事:上午教书先生在家里上课,下午就和镇上的孩子拿着竹竿插上床单迎风满山跑,晚上吃完晚饭,就坐在阁楼顶层的葡萄架下,边用脚踩在盆子里洗衣服,边吃着葡萄看着书,像什么《隋唐演义》《水浒》《三国》这类书外婆都早早看过,有时候还会召集小伙伴围在一起讲故事,遇到好玩儿的事便闹得哈哈大笑。我在老宅的红漆木桌上看到过斜倚在墙上照片,那是外婆年少时的样子,穿着红上衣、灯笼裤,扎着两个马尾辫望着前方咧嘴笑。在老宅,还有那些竹竿呀,床单呀,洗衣盆呀,旧书呀,都是外婆童年的回忆。
摩挲着书页,我稍稍抬了抬眼,一只大雁轻轻落在了窗檐上,低头啄着些小米粒。虽是夕阳余晖,但阳光好像依旧炽热,浑身暖洋洋的。视线收回屋内,忽然,录音机里低音部的提琴声也融合进来。起初,高音部的琴声像在试探着什么,断断续续,缠缠绵绵。一会儿后,高低音开始变得热烈起来,你追我赶,此起彼伏。紧接着,两个声部齐头并进,好似合二为一。
十八岁的李易安嫁作人妇,与赵明诚喜结连理,夫妻琴瑟和谐。他们一个是礼部员外郎李格非的千金,才华横溢;一个是两任宰相赵挺之的公子,年少有为。跟赵明诚在一起,李易安既是他的诗朋酒友,又是他的知己知交。也曾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仿佛生命里还有个青梅竹马的影子,那人一身白衣,孑然一身长立于花廊之下,眼中是满满的爱意。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赵明诚?已经无法证明他们两人的婚姻是自由恋爱的结果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生活中,夫君酷爱金石,易安对此也颇有研究,夫妻志趣相投,醉心于此,两人收集了大量的金石以及相关字画,编撰《金石录》。即使是夫妻短暂的离家分别,易安也会写诗词赠予丈夫,无论是“东篱把酒黄昏后”的极尽思念之情还是“眼波才动被人猜”的幸福之态,都无不透露出易安对赵明诚的深深爱意。
外婆稍大后,一次家里来了和大人应酬的客人,她便认识了外公。外公是一介书生,读的书多却木讷不善言辞,会画画,懂作诗。我从未见过外公,却总翻读他遗留下的书,时而能听外婆讲他们的故事。外婆的阁楼里有很多大红箱子,灰尘早已铺满了箱盖,蜘蛛网结在四角。十岁那年我爬着梯子上去翻捣,箱子里装满了已经泛黄的书和被晕染了的带有蓝黑墨水钢笔字的信。我知道那一定是外公的笔迹,因为外婆曾说,外公喜欢在它们互相借阅的书籍上留下自己的读书见解,那些泛黄的书页上的边边角角,也是蓝黑色墨水钢笔的字迹。至于厚厚的一沓信,密密麻麻的,但仍然可以看清“读书的时候不要贪玩,专心一点”,“我下次来给你带一些好吃的,昨天我亲自下河采的”,“听说你最近经常咳嗽,现在可有好点了?”,“明天我要去临县,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看你了”……“翻箱倒柜”成了我每次回外婆家的必修课,而外婆总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她知道那些是她压箱底的旧时光,睹物更思人。
忽然感到一阵寒意,窗外吹进来了一阵风,蔷薇花轻轻摇曳着枝蔓。我撑着下巴,看见那只老花猫醒了,绕着榕树四周觅食。转身时,它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抬头看着我,我收回了目光,又回到书上。此时,录音机里的《卡农》已经放到后半段了,低声部在前,高声部在后,一个音向前追赶着一个音。忽而,低声部的提琴声逐渐隐去,高声部的旋律慢了下来,迂回婉转,像是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寻找着什么,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逐渐归于平静。
李易安的前半生可谓是不经忧患,然而在她和赵明诚成亲二十六年后的建炎三年,赵明诚死在了去建康赴任的路上。失去了挚爱的丈夫,易安后半生的颠沛流离也就开始了。“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声声慢》中道尽了她的孤苦疲惫。被欺入狱,背井离乡,老天爷真的要给她这样一个残酷的结局吗?李易安又在寻觅些什么呢?虽然国破山河破,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但她毕竟熬住了。在穷困潦倒之时依然不忘家国之痛,在人们沉溺于浮华奢靡的元宵佳节赏灯之时,一位女子毅然决然地写下《永遇乐·元宵》。李易安不会被尘世的惊涛骇浪湮灭,等到风住尘香花已尽时,才可以看到最后的风清月朗,花好月圆。
九八年洪水,外公在临县出差,被派去抗洪救灾,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说,外婆一夜苍老了很多。不知何时,眼睛像是被沙子眯了眼,总是悄悄流泪;一口结实的牙齿也落入泥土,总是喃喃细语。唯独耳朵还听得清楚,她往日喜欢坐在树下摇着蒲扇同邻居闲说的习惯也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独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摆弄着收音机,听一些轻音乐,一坐就是一下午。那些旧书、信封,外婆都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她执意要去大商场购买的红色木箱里。三年后我出生了,母亲告诉我,我是外婆一手带大的,每天她不离手地抱着我、背着我、哄着我睡觉、给我换尿布,我的欢声笑语才让外婆逐渐走出了外公去世的阴影。我上高中后,外婆被检查出了老年痴呆,一日日慢慢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好像前面有堵墙,后面也被围得密不透风,外婆不与人言语,却总是拄着拐杖不停的点地,嘴里念叨着什么。上大学后,母亲让我在家跟着外婆,不要让她一个人独处。于是,这一天,我跟着她一起来到了这座放着音乐的老式咖啡厅。
音乐停了,她合上《李清照集》,把书放上书架,站起来右手去握拐杖时,左手竟轻轻地擦拭起眼泪。她又向书店的老人笑着点了点头,门吱呀一声,我跟在她后面走到屋外。夜幕已经降临,她身上的衣服在夜晚的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不知为何,我的脑海中突然想到曹孟德的《短歌行》中“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可谁又知这句话一字不漏地选自《诗经》的同时,故意省略了其中一句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即使我不来找你,你又为何不主动来找我呢?
这其中,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关于童年,关于青春,关于爱情。你在寻找什么?赵明诚好像回复了,外公也好像回复了,“我回来了,你知道吗?” 可是她听不见,她也听不见。溯寻曾经的种种,好像一切都不在了,又好像一切都封存在记忆里。月亮悄悄地爬了起来,外婆拄着拐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里,篱笆里的蔷薇花依旧绽放,榕树下的老花猫又睡着了,那只大雁再次盘旋在屋顶上空,“嘎嘎”地飞回来了……
作者简介:
何茜,十九岁,湖北武汉人,就读于华中师范大学。热爱读书,喜欢写作。特长素描,小提琴。第一届西研杯征文竞赛第19赛区二等奖,分别获得第26、27、31届楚才杯作文竞赛一等奖、二等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