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的硝烟或错觉
我在诗里搬家,翻箱倒柜
把藏在山墙及屋檩的声音移走
把部分锋利、反光、柔软、透明的词
从一个遥远的朝代搬到面前
也因此常在一首诗里倒时差
诗里没有屋顶没有墙,却像一个大厅
灯的开关,寂静时它才启动
一些微光散落,我刚好歇在里面
恐惧是一只大鸟,俯冲下来
除却时间,不知该用何盛接
花在一首诗的时间,和安放大地的无法相比
见一处风景谈到印象,不及一阙宋词
我总觉得还有许多比喻尚未动用
如果冬天是一头熊,秋天是一只鸟
夏天是一把猎枪,春天是一根火柴……
一些字站在一起产生隐喻,回放
也产生质感、声效、色彩、情绪、动作
时间或许是一种骗局
诗人究竟是一个祭司、一盏油灯
还是屋宇顶部的一块瓦片?
一片叶遮住另一片
一个词遮住另一个
一首诗遮住另一首……
留在上面的声音也将慢慢消散
但我不想留在上面的时间变得偏僻
只是在不同的时间里重逢
我守着你,像守着暗夜里唯一的烛火
我去一杯茶水里小坐,似乎以前也到过那里
总觉抽屉尚有未拆的信,只是错觉
那些字尚在奔跑,但并非为了抵达我
爱因斯坦认为时间或许不存在,是种假象
但目前它仍是一条单行线,有人在前方迎我
许是我的朋友,或是我的敌人
按我性格,他们也该是温和的
在并不激烈的战争中,我仍能看到时间的硝烟
我的身体是一座房屋
题记:身体如旧屋,修葺事也!
我在我的身体里袖着手,旁观
一把老旧椅子,木板伐自我身体中的树
而树,还成我屋的梁,衣的柜
可耻的是,我还劈开它
烧热一方诗一样的火炕
我说我的身体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是瓷器、乐器、一条不柔不硬的河
读它,至天明,至月升
把自己盛在里面,作梗
在淋浴头下读,在X光机上读
读出禅意,却读不出古意
它尚无锈锁与木板的旧态
我在我的身体里读
开灯读,关灯也读
用衣服翻译轮廓,用岁月逼出毒汁
不同于廉颇、岳飞、关云长
也不似李白、杜甫、贺知章
更不是久存于庙堂、市井上的一把木梳
不必梳落太多不起眼的愁郁
藏匿我身体里的人,有许多
来呀来,去得去,稀释我一半乡愁
废园荒芜,草木如故
这肉身不是我的出路,也不是你的出路
我的身体是一座房屋
一座温暖的墓穴
一个缩小的宇宙
有蝴蝶飞进飞出,有猛虎与雄牛在此踱步
我在身体里搭台子,照镜子,串门子
用身体里的菌丝、叶绿素
牙床上的钙和血管里的路轨,唱戏
也在我的身体里写信,盖邮戳
把一些小心思,放飞
也于一扇门前
思考“推”与“敲”的妙意
我在我的身体里找一架梯
爬至高处,俯瞰体内河山
隐喻
雨落在衣背上
背它回了房间,晾在一旁
雨是怎样从我衣服上离开?
除物理解释,可有柔软答案?
我明显感觉衣背上少了细瘦的香
努力分散成雨的前世
我和雨接近又远离
只给春天一个潮湿或干燥的背影
想开的花都尽力蓄起骨朵
早熟的叶子把苦味堆积体内
绕了一圈,我还在植物的包围中
每一条路的旁边都还留着春天的口供
父亲是在这时放下木工的
他的凿曾为卯紧一种生活重力向下
他的刨曾为推平一些苦难奋力向前
可夏天并不理解一个木匠的苦衷
在大地上掰一穗玉米,在诗里掰一个词
在故事里掰一个人物,在纸上掰一种透明
都不容易,都是减法
秋阳杲杲,马嚼野草
马用习性找补过失,自然之声里世界安然
在衣服上消失的雨水蒸腾声将从哪里回来?
你听不见它们,也听不见我的进出
记忆是一口别人的柜子,时常无法打开
冬夜,和一些鸟一起安睡
父母的炕,煨着一整个寒节的暖梦
仓里锄头已然冬眠,待与野草一道醒来
曾祖父还坐在他那把旧椅子上
如今,他们只能挤在一张相片里过冬
泛黄,像傍晚的一种延伸
此时,我捕捉到世上一丝隐蔽的悲伤
醒来
亲爱的人:
我想坐下来和你谈谈后面的人生
我想和更多的你,潜伏在一首诗里
和房屋、干柴、檐下鸟,一同醒来
和孩子、马匹、鸡鸣声,一同醒来
和钓雪翁、撞钟僧、练摊者,一同醒来
让炊烟成为旗帜,和半空中的云相遇
谈及尚且温热或冷却下来的生活
一种慢,开始独立
从变薄的日历上醒来
从每天躺下的位置醒来
从昏沉麻木的状态里醒来
从融化的冰山里醒来
从漆黑的河流里醒来
从雾霾的城市里醒来
从号外的战争里醒来
醒成不再漫长,在一种寂静里
想念醒着的气息,扑面而来
和远方荡来的晨曦、雨露
用同一种气力,醒来
推开一扇门,迎接面前人生
醒在一首诗里,也醒在器皿中
醒在不同的颜色里,也醒在线条中
不请自来的诗在夜里点燃,朗诵间距
风继续吹,它醒着是这样,睡下也是
我醒着,像一种失眠
为地球守夜
声音建筑师
用笛声盖起一座房子
孔洞里飘飞出炊烟和歌子
也伸展出浓荫,高出屋檐
我们在笛声里修剪叶隙里的蔚蓝
有人碰响了琴键
蔚蓝里撒下金色的光辉
我看见一种永恒的事物在光线里翻飞
即便,琴音不再
也有一些尘埃,无处安放
我最爱的口琴和吉他,都落了灰
手指和嘴唇上,也覆盖了薄薄一层
谁来拂尘,谁来?
有人悄悄走来,把弯月举过头顶
索性,把日头击沉
听一听,比击打牛皮鼓还沉的声音
火星在我头顶,像一块失落的大陆
缓慢与人烟相遇
我提着熄灭的灯,仰视夜空
星光闪烁声,让我想到人间交响
一些没有名字的乐器
正在静谧处开始发声
我用一朵花,路过春天
我用一支乐曲,路过谁完整的一生?
沉默的右手
或许,是因为长了一只左手
右手的右,才不多余
我用右手打电话、握手、道别
也用右手把有限的时间搔到更短
将黑夜搔成白昼,黑发搔成白首
更多时候,我用右手写作
我的右手,像我多出来的一种表情
是对左手的一种补充,布满我的友好和敌意
我的右手不发光,照不见向晚的路
但能准确摸到我喜爱的事物
包括,她的左手
不介意谁端详我的右手
它比我的左手粗糙,比我的生活光滑
每个人的右手和我都不相同
一些人让右手荒芜,一些人没有右手
我的右手时常乏力,却攥得紧自己的生活
我的右手,看起来和上帝没有干系
敢于忽略左手的一些意图
我沉默的右手还会扭开一道门
把屋里的时光与屋外的时光衔接起来
我的右手,不会在沉默中灭亡……
栖在书里的知了
它又叫了,似乎连时间都是热的
激起了它叫的欲望,从册页穿透而出
从居在一棵树上开始,它就没有止息
它是诗人、小说家、学者?
还是,仅为时间的一种象征?
它翅膀上是否有神祇的影子?
它覆盖在自己的影子之上
伏在叶片稀疏处,像是多出的一颗痣
叫声被撕碎,许会一片一片落下来
落在你的屋檐上,落在他的院墙内
在空旷的一块地方,用光接住它
它躲在书里,只消读下它的纹理
便能认出一种消逝,以及一株树
那是它的故乡,它和蠹虫躲在里面
它们的叫声都不相同,有不同的声部
盯着那些字,希望它们能飞起来
衔一只短笛,吹出一首词的上阙
读下去,把叫声铺满书的页筋
接触的书越多,越知道它的习性
土里冒出一个想法,转译树的愿望
一些树造成了方舟,一些造成经典
自此,它仍诗意地栖居在书床上
知了,知了,知有所了
缩写的父亲
我只能往小了写我的父亲
小到像一枚桃核
我对他不够了解,无法放大他的细节
我把他写得过于笼统和狭窄
等比例缩小,像指甲大小的地图
看不清上面的建筑和街衢
当我也成为一个父亲,血液里揣着他的影子
时而对儿子发怒,控制不好脾气
对于父亲这个角色,我做得并不比他好
打我的手,会悬在半空
伤我的话,到嘴边就止住
他的忧伤、孤寂、愤懑都写在桃核里
在那狭窄的空间里,还嵌着他的梦想
晃一晃,还能听见些许不甘
我还是长得太快,听不见自己的拔节声
也听不见父亲因软骨磨损而致的关节咔响
他瘦弱,肠胃不好
半生和反酸的时间纠缠不休
他缩小在一间房子里,或一块田头
作为儿子,我非常愿意和他站在一起
但他寡言,不适应面对面站着两种沉默
他倔强,不可能向命运低头
他坚硬,一提到他我的心却柔软起来
他的身体上有被家庭刨过的痕迹
一定有什么偷偷修改着他的棱角
他是木匠,他的锯在我诗里锯断了不少木头
它们被不断细化,用榫卯组合成缩写的父亲
如何谈论一堵墙
一堵墙,该如何谈论?
它的长宽高,并非它能左右
那么厚重,明明是有心事
立在那,却一言不发
嘴唇是否被夯砌在它体内?
画在上面的画,写在上面的诗
添补的内容,和它没有一点干系
根本算不上墙的眼睛,或耳朵
墙太醒目,像一道伤口
时有草从上面长出
和鲜红的血色形成互补关系
风向哪边,草就倒向哪边
不能成为墙史的证据或口供
又如何用砖石土木辨认?
时间会赶在我们前面拆掉它
——语言的奥斯维辛
一些墙,用于阻击
一些墙,用于隔离
一些墙,用于隐蔽……
可怜的是,我们的敌人也活在墙的围堵中
墙,终有一日会轰然倒下
霉斑和字迹都会被慢慢剥离
翻过或拆掉的墙不可计数
墙,会向时间敞开它的隐私
缅怀一条死去的鱼
离开水,一条鱼成为不再游行的示威者
它死了,未举行葬礼
躺下去,盘子是棺椁,时间是墓碑
它张着嘴,想说的话似乎没有被杀鱼者掏干净
它睁着眼睛,一辈子没有闭上的举动
它也想看看,腹中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不是虚伪者,腹中只装有愤怒和鲜血
不是背叛者,绝不会丢弃柔软的祖国
当鱼离开水,它会拒绝整个世界的怜悯
杀鱼的人没有放下刀,鱼却放下了活着的愿望
此时,空荡的房间里只有我和妻子为它送行
只有瓷器是白色的,烘托它向世界告别的气氛
我将鱼放入锅中,让死了的鱼在滚水里游
让那些没煮熟的活法,再回锅一次
当掀开锅盖,原来有些死亡的味道并不难闻
尘轩,本名谭广超,生于上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长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散见《作家》《星星》《花城》《草堂》《鸭绿江》《文学港》《绿风》《诗林》《诗歌月刊》等期刊,有诗作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诗集《圈地运动》《隐形云梯》。获多种文学及艺术奖项。曾于北京、长春等地举办个人诗画展及画展,作品被诸多艺术机构和个人收藏。现居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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