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 塾 纪 事
文/王玉权
1946年左右,我六七岁,该到上学的年龄了。民国三十大几年了,三垛乡下村村私塾,居然没一所小学。光从基础教育这一块,已看出民国这个政权无能之极,混帐之极!失去教肓,便失去明天,失去未来。仅从基础教育这一块,就可断定国民党的垮台是必然的。
汪曾祺先生比我大了二十多,读他的书,知道他小时已在高邮县立第五小学就读了。过了几十年,高邮乡下仍是私塾,三垛这样的大集镇上也只仅有一所小学。
我六岁丧父,祖父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两个幼孙身上。弟弟才两岁,太小,我到了学龄了。祖父是“八匠毛”(意为什么都会点,但技艺不精),为我打了一张学桌,找了一块宽厚的木板作凳面,打了一张学凳,说是能养屁股广根基呢。
我的启蒙先生叫于畏,字谨三,低田草荡人。顾庄人把官垛一带,费明、大葛庄、小葛庄的草荡人统称为低田人。先生面相清癯和善,颧骨略突,胡须稀疏,白牙齐整。左臂又细又瘦,永远耷拉在腹部。右臂强健,写字,执戒,全靠它。束脩(学费)是年薪制。那时,家长没有钱,就用稻麦米面等实物代替缴学费。至于多少,不清楚,都是家长处理的。
头回入学,要向孔子牌位三拜九叩,然后向先生叩拜,礼节很隆重。 我的学名就是先生取的。弟兄俩取“权衡”二字。那时的“权”是繁体字“權”,有二十二划,我竟然会认会写。先生夸死了,说我神,从小定八十,是可造之材。
我先念字角子,印象特深。先生用梅红纸裁成三四寸宽,尺把长的纸条,积几十张,用纸捻子订成一本。亲手写上人、手、口、足、刀、尺、马、牛、羊等笔划简单的正楷字。这便成了幼童启蒙的读本。
识字积累到一定程度,开始念《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之类的启蒙书。大学长念《幼学琼林》、《千家诗》,至多念到“四书”中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若要念到“五经”(《诗》、《书》、《易》、《礼》、《春秋》),就要上城找经师了,乡下人一般是念不起的。这大概相当于现在高中程度了。
旧时,读通了“四书五经”,可参加县、府、省考试,取得秀才、贡生、举人资格(文凭)。再参加全国统考,录取的为进士、同进士。进士的前三名,分别为状元、榜眼、探花。
过去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经受十年寒窗苦,奔着功名利禄,磨尽青春甚至皓首穷经一生。这就是旧教育的体制。
于先生办的私塾,相当于今日的小学程度。除了识字,还要习毛笔字、打算盘、咳(hāi)诗、对对子,还谈不上开笔练八股文。
我们这班念字角的有十几个同龄人,特好奇学长们咳诗。他们语声分平仄,语调有高低,语速有徐疾,再配以肢体语言,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真好玩,比起现时的朗诵要有趣得多了。
古诗不咳,尽失古意。如何咳诗,今怕已失传了。可惜我当时太小,没受过咳诗的训练。
旧教育宣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现代教育则宣扬“知识就是力量”、“知识改变命运”。
我后来当上了教师,曾教过高中。恢复高考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拼命追求升学率。崇尚“跳龙门,出农门”。当时,有的学校宣称向北大、清华进军!和大师权威谈经论道;与主席总理称兄道弟。无论新旧,实质差不多,都宣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读书做官论”。其区别在于做官的理念是不同的。
私塾里离不开戒尺。它既是惊堂木,又是小刑具,象征着师道尊严。于先生的戒尺很沉,大概是枣木做的,一端刻有麻点。笨拙的、调皮捣蛋的学童,常会被挨几下子。因先生一只膀子无力,被打的学童必须老老实实地将掌心向上放在桌上,这种硬碰硬的惩罚,很叫人恐惧。我可从未尝过它的滋味。学童们背后恨他、咒他, “独膀子,吃狗屎!”小屁孩的诅咒不足为训,每轮饭到一家,家长都把先生当贵宾礼遇。早上蛋鳖子、搓圆子或下面,中晚少不了酒水鱼肉。
我们念字角的十来个发小,顶数小牛驹顾汝鉴最笨,一天要挨先生几回打。先生教一两遍,我便记住了。我虽颜量小,但却当了他们的小先生。所以,他们不敢欺负我,多少还有小威信哩。
我们这班小鬼中,数外号“疙瘩牯”的顾增富最会惹事。七岁八岁狗都嫌。这个顾增富身上的肉又多又紧实,像条青鱼棍儿。性子又暴,好勇斗狠,活像他家养的那头骚牯牛。不时给同伴一个麻栗子(手指关节屈起来凿人)。竟敢给我取了个“八鸭子”的外号(野鸭中最小的品类),简直气死我了,恨得我牙痒痒的。
这个顾增富因会惹事,常被先生打手心。小小年纪便怀了报复心。一次,先生轮饭到他家。到学堂请先生用早餐时,必须先给先生倒尿壶,这是常例。尖聪人干蠢事,疙瘩牯便捉了两只小癞蛤蟆放到空尿壶里。先生晚上解小溲时,壶里的小癞蛤蟆,受了热尿的刺激,活蹦乱跳,把先生吓得不轻。一想,知道是疙瘩牯所为。第二天疙瘩牯自然免不了一顿惩罚。
一次,几个学长伸着脖子,拖长了腔调咳(hai)着《千家诗》:“天子~重英豪一~,文章~教尔曹一~......”,手舞足蹈,我们这帮小家伙看着满滑稽好玩的,猴着头,嗤嗤地暗笑。乘先生不在,疙瘩牯溜到正咳得起劲的秦日兴身后,在他的小辫子上粘上了一把老苍耳子(一尖利的如黄豆大的草籽)。大喝一声,狼牙棒来也!秦日兴冷不丁一激凌,用手去摸脑后的小辫子(那时的惯宝宝,兴头后留个猪尾子),那东西的尖刺把手心的嫩肉刺破了,吓得呆日兴直哭。这还了得,先生进来拧着疙瘩牯的耳朵,拖到讲台前,狠狠地筑了十几下,疼得他呲牙咧嘴地直跳,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不敢哭出来。
这个顾增富三天两头经常闯祸。一次,“阴噱鬼”顾增明怂恿他去偷陆大娘的黄瓜,却被发现了。陆大娘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揪着他的耳朵,一路骂骂咧咧,朝先生面前一搡,说:“先生,这细躺砲的偷瓜吃倒也罢了,瓜架拱倒了,瓠子籐踩烂了,有人养没人教的细杂种!”结果顾增富又挨了一顿好揍。我们几个细猴子,幸灾乐祸,窃笑不已,谁叫你常叫我们吃麻栗子呢。
哪晓得这话传到顾增富妈妈耳里,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她在庄上护犊子是出了名的。娘儿俩都是炮仗脾气,结果两个辣嘴老娘对仗,大骂特骂了一场。泼妇对骂,屁股拍得震天响,嘴角白沫冒冒的。真是骂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荤的素的大开花。其内容太那个了,我不好意思写出来。
值得一提的是有件事难忘。大学长顾汝亭和秦士清,两个都有十七八岁了,仗着力气大,胆敢顶撞先生,把先生的戒尺远远地甩到窗外去了。先生气白了脸,连呼:“反了!反了!”
这事惊动了区乡大人物,这还了得!“天地君亲师”,家家皆供奉在中堂烧香磕头的。先生如君父,怎能亵渎?养不教,父之过也。责令两家家长备办了酒席,向先生陪罪。罚两个楞头青长跪,向先生叩头讨饶。这才挽回了先生的面子,维护了师道尊严。
私塾里没有黑板,没有粉笔,只准用毛笔。那时没有墨汁,天天要带小砚台研黑墨。我们常用嘴舔笔头,弄得满口黑,两手污,衣服上墨迹斑斑的,常被妈妈骂。调皮的我们,常互相画胡子,相互对望傻笑。劣质的黑墨臭烘烘的,长方块墨锭上还印有“金不换”的金字哩,哄鬼!先生用的墨锭,不仅耐磨,而且光泽耀眼,芳香四溢。
涂了二三年鸦,也耽误了我二三年。解放后,上级派来一个公办教师屠容,办了一所正规小学。屠老师是三垛镇上人,顾庄人背后都叫他屠大鼻子。他早出晚归,中午轮一顿饭。屠老师课堂教学有语文、算术、常识,还有音乐、美术、体育等。有了黑板、粉笔,毛笔倒不常用了,一个星期才一两节写字课。
1949牟,我9岁了,从一年级学起。被私塾耽误了二三年。但回过头来看,私塾里打下的扎实根基,一生都在受用。比如繁体字,一笔一划,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有多少人记得呢?
世上的事,总是有弊有利有失有得的。
中国有五千年文明史。孔夫子设帐授徒(应是私塾的滥觞),也有2500多年的历史了。至圣先师的牌位也被历代供奉了一千多年。孔家店只在“五四运动”和十年“文革”中被砸过。但历史证明,这家老店是宝库,是永远砸不倒的。儒家学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集中体现,孔子学院如今巳在全球开花。可以预见的是,中文将在地球村大行其道!到孔子学院去当外教,是个不错的职业选择。据有关部门预测,至少有五百万人的师资缺口!有志者不妨学学老祖宗孔子,去外国设帐授徒。盎撒人的霸而不容,怎及我炎黄人的和而不同!天降大任,命我们去弘扬光大泱泱中华之煌煌文化,撒播真正的人类文明之种,兼容杂交融合,使之遍地生根开花!
【作者简介】
王玉权,江苏高邮人,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已退休。